??46 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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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大雨
褚宜二十四歲生日當天下了大雨。
那年夏天比往常悶熱，前一天的周五上午還是艷陽高照，整個學校像一個巨大的蒸籠，明明只是六月初，上完體育課的孩子們的白色校服都被汗浸得透明，濕答答地黏在皮膚上。
他們是最先看到公告欄的人。
起先只是一兩個，後來三五成群，很快，就黑壓壓的一片擠滿了人。
褚宜揣著看熱鬧的心情從人群中擠進去，擡眼看到公告欄紅色內襯上張貼的照片時，笑容凝固在臉上。
周圍所有的細微聲音變成了雷鳴般的震響，看向她的目光都是刺破她皮膚的利刃。奇怪地，她卻覺得升不起任何情緒，憤怒也好，恐懼也罷，什麽都沒有，只有眼前一片茫茫的紅。
她就這麽盯著這一團紅色，不敢扭頭，怕一個錯眼，對上某一個熟悉的孩子的眼神，看到他或她眼中的驚詫與質詢。
三班的群裏炸開了鍋。
【是 P 圖吧？】
【看著挺真啊】
【我看著像借位拍的，應該只是李哥扶了一下褚老師】
【誰這麽缺德，P 圖貼學校公告欄？】
【學校貼吧也有人發了……】
【李哥牛逼啊！】
【？你是不是也有病？】
【下節課就是英語課了，還上嗎？】
【沒看到褚老師，李哥呢？有人看到李哥了嗎？】
褚宜站在人群中間，仿佛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氣。公告欄前排突然有人往後退，她明知該往後退一步，卻連擡腿的力氣都沒有，任由前面的人向她撞過來。重心往後跌落的時候，一只手突然托住了她的肩膀，熟悉的聲音伴隨著粗喘的呼吸掃向褚宜的耳朵。
“褚宜。”
目光聚集在托住她的手的主人臉上，褚宜神經一跳，迅速站直向旁邊跨了一步，原本放在她肩膀上的手落到了空中。
李霧山的眼眶隱約泛紅，他看了褚宜一眼，目光又挪到自己被避開的手上，輕聲說了句“等一下”，穿過人群徑直走到公告欄前，伸長了胳膊，去撕那幾張照片。
他的寸頭很有辨識度，墊腳去撕最高處的那兩張照片，周圍的人很多都認出來了——他就是照片的主人公。
竊竊私語聲像被放大了無數倍鉆進褚宜的耳朵。
“是他嗎？”
“是吧……照片上的女生不是學生吧。”
“應該是高二新來的老師。”
“你怎麽知道？”
“她剛來學校的時候就有人發照片到貼吧，問她是不是高二最好看的女老師。”
“你們真是夠無聊的。”
“等等……那邊站著的那個人是不是……”
眾人的目光從李霧山又轉到褚宜身上，褚宜卻身處恍惚之中沒有察覺。直到李霧山手握著一疊照片轉過身來，目光從左到右掃視了一圈：“看什麽？不上課嗎？”
他臉色難看，聲音自帶兇悍，看熱鬧的人被這氣勢震懾住，竟真的逐漸散開了。
隔著兩米的距離，李霧山看著褚宜，兩人都沒動，也沒人說話。最終還是李霧山幾步走到她面前，他擡手要將照片從中間撕開，卻被褚宜攔住了。
“別撕，給我吧。”
李霧山將照片交到褚宜的手上，沒問為什麽。
褚宜喉嚨動了動，理智逐漸回籠：“回去上課吧，跟魯蔓說一聲，下節課自習。”
李霧山不動，反問她：“你要去哪兒？”
褚宜沖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去找田老師，看看這件事怎麽處理。”
李霧山幾秒沒說話，吐出一句“對不起”。
“跟你有什麽關系？”褚宜失笑，下意識想伸手摸他的頭，剛擡手又縮了回去，“不要道歉，回去好好上課。”
“我跟你一起去。”李霧山不肯聽她的。
褚宜睫毛顫了顫，再擡眼時目光變得堅定。她很少有這樣的眼神，很認真，很……不容拒絕。她說：“這種事大人解決就可以了，別怕，不會有事的，你把英語完形填空測驗卷子做了，回來我檢查。”
那一刻，她篤信的樣子真的騙過了李霧山，讓他誤以為一切都沒什麽大不了的，只是一場鬧劇，是惡意的構陷，解釋清楚之後一切都會回歸原樣，褚宜回來後還要檢查他的作業。
褚宜背身往教學樓走，明明和李霧山回教室是一條路，她卻很快把李霧山甩在身後，掏出沒停止過震動的手機，邊走邊一條條看消息。
讓她意外地，發來最多消息的人是劉海莉。
【這個男孩兒是誰？是不是上次薈園的那個學生？你跟他什麽關系？為什麽有人給我發這個照片？】
一樣的照片，除了學校的公示欄，居然還發到了劉海莉的手機上。
褚宜的汗從額角順著臉頰流到脖頸，這樣炎熱的天氣，皮膚在炙烤下變得滾燙，她卻覺得骨頭發寒。
她沒回劉海莉的電話，而是給田老師打了過去。
二號樓三樓，說熟悉其實也陌生的辦公室，王主任接過照片，扶著新換的金絲眼鏡腿，一張張細看。看完，他皺著眉看向褚宜：“報警吧，我找保衛處調監控。”
褚宜沈默著點點頭。一旁的田老師也沈著臉，他原本膚色就黑，最近被太陽曬得厲害，整個人看起來黑紅黑紅的。田老師接過照片大致掃了一眼，糾結了片刻，還是問出了口。
“你和李霧山，是什麽時候被拍到的？”
褚宜將上周一的事一五一十地講給他聽，隱瞞了李霧山去警局的事，只說李霧山在自家餐廳打工，之前發生了一些矛盾，她來找李霧山解釋。
“他在你家餐廳打工？這又是什麽時候的事？”田老師的眉毛皺得更緊，他亦是沒想到，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褚宜和李霧山已經私交甚密。
這就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了，褚宜想說，現在也不是合適的時機。好在田老師也並沒有追問下去，而是轉向王主任：“主任，您看……這事情咱們怎麽處理？”
王主任左手叉腰，右手摸著頭頂，嘆氣：“學校論壇、公告欄這些照片都傳遍了，現在想壓下去也沒那麽容易，具體我還要去跟校長報備一下，等警方介入吧。”
田老師點頭讚同，隨即又聽到王主任說：“調查期間，褚老師你就先停課吧，畢竟如果有家長來學校反應，影響不太好。”
校園就這麽大一塊地方，沒有秘密。學生之間一傳十十傳百，丁點兒大的事都會鬧得人盡皆知，再往外傳，就是學生家長了。褚宜剛剛也看了一眼學校貼吧的帖子，標題格外聳人聽聞——《驚！疑似高二三班扛把子與最美女老師地下師生戀曝光》。
李霧山不是什麽扛把子，她自覺也擔當不起“最美女老師”，至於“師生戀”更沒有這回事。但在王主任緊急刪帖之前，這個帖子熱度一直被頂在最前面。
輿論就像火。公告欄的照片可以撕，網上的帖子可以刪，但人與人的交流是阻隔不住的。短短一個上午，這把火燒得到處都是，早就不是他們能一塊布遮掩過去的了。
“王主任，”田老師瞥了一眼褚宜，忍不住幫她說話，“眼看著快期末了，我們班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代課老師。”
“讓九班的祝老師代一下，”王主任拒絕得很果斷。“褚老師先回家休息一段時間，李霧山呢，就回家反省三周，留校察看。”
三周之後就是期末考試，按照原定的計劃，期末結束，也預示著褚宜實習的結束。她這段時間一直在準備考試，打算在暑假參加一中的教師招聘，以正式教職工的身份再次邁進校園。
田老師還想說話，但王主任擺了擺手，態度堅決。
“別讓李霧山回家反省了吧，馬上就要升高三了，耽誤學業。”從進門口就垂著眼睛不說話的褚宜在聽到對李霧山的處罰後卻開了口。
“我主動離職。”
褚宜的聲音不緊不慢：“我本來就只是來實習的，現在實習即將結束，離校也說得通，對一中的聲譽不會有影響；二來，這幾張照片鬧得滿城風雨，如果我之後還在一中任職，學生會有意見，家長更不會安心；三來，這幾張照片是偷拍，而且發給了我的家人，原本就是沖著我來的，我和李霧山之間除了師生關系什麽都沒有，他沒有做錯什麽，如果因為我的緣故受處分，不合適。”
“我，褚宜，主動申請提前結束實習，請王主任您批準。”
說完這一長串話，褚宜站的筆直。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方式了。
王主任看著窗外嘆氣，半分鐘後，他轉頭看著褚宜，說：“我批準了，這段時間，你……工作辛苦了。”
“主任……”田老師還想挽回一下，最終還是沒有說下去。
他是看著褚宜這些天來為了備考花費著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的。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晚上學到一點，第二天早上六點多就要起床趕早自習。還記得她在辦公室裏笑嘻嘻地跟他說，父母想送她出國留學，她不願意，想自己考進一中證明給爸媽看。他也總是鼓勵她，說好啊，下半年繼續當同事。
一切都好好的，怎麽就……
但他也知道，這的確，是最好的解決辦法。褚宜的家庭情況他知道，離開一中也有好去處，而李霧山……李霧山是真正的，一步都不能走錯。
“謝謝王主任，”褚宜紅著眼鞠了一躬，扭頭又對田老師彎下了腰，“也謝謝您這段時間的照顧。”
女孩擡起了頭，臉上重新掛上笑容，說著“我先回去收拾東西”就匆匆走出了辦公室的門。
只有她原先站過的地磚上，多了塊不起眼的水漬，很快就被蒸幹。
褚正強開著車停在一中門口，劉海莉從副駕駛搖下車窗，沒好氣地吼道：“還不快上來，快下雨了！”
厚厚的雲層遮擋住了太陽光，炙熱變成了憋悶，讓人呼吸都變得不通暢。
褚宜抱著箱子上了車後座。她在一中三個來月，居然也攢了不少東西，小小的折疊鏡、粉色瓷盆的小多肉，筆筒、書夾和幾個手辦，把這些都放進箱子的時候褚宜覺得十分恍惚，好像她還是第一天走進這個辦公室，王主任將他帶到這裏，給她介紹“這就是田老師，你就坐這兒吧”。
唯一讓她感到慶幸的是，她走的時候，三班正是化學課，整個班的學生都去實驗樓上課，教室裏沒有人。
之前給顧老師辦歡送會的時候，她也曾幻想過，等她實習結束，這些可愛的孩子，秦猛、魯蔓、林菁菁，會給她什麽樣的驚喜。可惜現在，她無法擁有這樣慎重的告別。
原本就是不體面的離開，或許沒有告別才是好事。
她上了車，聽著劉海莉的冷嘲熱諷。
“唷，還帶個箱子回來，也不嫌晦氣。”
“找關系讓你實習，最後因為一個學生糾纏不清搞得被學校趕出來，咱們家真是要去廟裏燒個香，怎麽就總是東郭先生遇上狼。”
“你褚宜非要做好人是吧，你現在看看，這就是你做好事的結果！”
褚正強開著車，覺得刺耳，叫劉海莉少說兩句。劉海莉不服氣，還要再說，後排突然傳來一聲抽噎聲。夫妻倆對視一眼，擡眼看後視鏡，褚宜雙手捂著臉，俯在膝蓋上整個身體都在壓抑著聲音抽搐。
“老褚停個車。”劉海莉看了半晌，將安全帶松開，待褚正強靠邊停車，拉開車門出去，上了後座。
一向牙尖嘴利，發燒四十度跟人吵架都不落下風的劉海莉意外地沒有再說刺人的話。
她伸手摸摸褚宜的頭發，將她的腦袋移到自己的膝蓋上，就像小時候褚宜考試沒考好，跑回家趴在她大腿上哭一樣，輕拍著她的背：“歐呦，多大點事嘛，就是一份工作，我還覺得在一中當老師委屈了你呢！咱們再找一個就是了。”
“對啊，你媽說的對。”褚正強在前排應和道。
褚宜哭得更大聲了。她很久沒這麽哭過,甚至說不上來為什麽哭。
因為失去工作？因為被人誣陷感到委屈？因為剛剛離開就開始想念三班……和三班的人？她不知道，只覺得自己哭到眼眶都發疼，像要流盡一輩子的眼淚。
“慢點哭慢點哭，”劉海莉把褚宜的長發挽到一邊，給她擦脖子後的汗，透過車窗往外看，“你看，你把天都哭破了。”
半個小時前還明亮的世界變得昏暗，兩旁的行道樹被狂風吹得葉片飛舞，隨著第一道閃電撕裂厚厚的雲層，瓢潑的雨點伴著轟隆的雷聲撞擊著車玻璃。
褚正強打開了雨刷，回頭看後座依偎在一起的母女，溫聲說道：“下雨了，我們快點回家。”
那天的雨下了很久很久，從中午下到夜晚，再從夜晚下到清晨。劉海莉早上起來收衣服，還感嘆道“餘城這幾年都沒下過這麽大的雨了”。
褚宜就是在自己生日這天的的早餐桌上，做出了決定。
在雨聲的背景音中，她咬了一口剛剛敷過眼睛的雞蛋，輕描淡寫地說：“給我一下那個陳老師的聯系方式吧。”
劉海莉一口咖啡差點嗆到：“誰？”
“那個留學中介，”褚宜垂著眼睛看自己杯子裏的果汁，“我想去英國巴斯，聽說那裏有溫泉。”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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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宜二十四歲生日當天下了大雨。
那年夏天比往常悶熱，前一天的周五上午還是艷陽高照，整個學校像一個巨大的蒸籠，明明只是六月初，上完體育課的孩子們的白色校服都被汗浸得透明，濕答答地黏在皮膚上。
他們是最先看到公告欄的人。
起先只是一兩個，後來三五成群，很快，就黑壓壓的一片擠滿了人。
褚宜揣著看熱鬧的心情從人群中擠進去，擡眼看到公告欄紅色內襯上張貼的照片時，笑容凝固在臉上。
周圍所有的細微聲音變成了雷鳴般的震響，看向她的目光都是刺破她皮膚的利刃。奇怪地，她卻覺得升不起任何情緒，憤怒也好，恐懼也罷，什麽都沒有，只有眼前一片茫茫的紅。
她就這麽盯著這一團紅色，不敢扭頭，怕一個錯眼，對上某一個熟悉的孩子的眼神，看到他或她眼中的驚詫與質詢。
三班的群裏炸開了鍋。
【是 P 圖吧？】
【看著挺真啊】
【我看著像借位拍的，應該只是李哥扶了一下褚老師】
【誰這麽缺德，P 圖貼學校公告欄？】
【學校貼吧也有人發了……】
【李哥牛逼啊！】
【？你是不是也有病？】
【下節課就是英語課了，還上嗎？】
【沒看到褚老師，李哥呢？有人看到李哥了嗎？】
褚宜站在人群中間，仿佛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氣。公告欄前排突然有人往後退，她明知該往後退一步，卻連擡腿的力氣都沒有，任由前面的人向她撞過來。重心往後跌落的時候，一只手突然托住了她的肩膀，熟悉的聲音伴隨著粗喘的呼吸掃向褚宜的耳朵。
“褚宜。”
目光聚集在托住她的手的主人臉上，褚宜神經一跳，迅速站直向旁邊跨了一步，原本放在她肩膀上的手落到了空中。
李霧山的眼眶隱約泛紅，他看了褚宜一眼，目光又挪到自己被避開的手上，輕聲說了句“等一下”，穿過人群徑直走到公告欄前，伸長了胳膊，去撕那幾張照片。
他的寸頭很有辨識度，墊腳去撕最高處的那兩張照片，周圍的人很多都認出來了——他就是照片的主人公。
竊竊私語聲像被放大了無數倍鉆進褚宜的耳朵。
“是他嗎？”
“是吧……照片上的女生不是學生吧。”
“應該是高二新來的老師。”
“你怎麽知道？”
“她剛來學校的時候就有人發照片到貼吧，問她是不是高二最好看的女老師。”
“你們真是夠無聊的。”
“等等……那邊站著的那個人是不是……”
眾人的目光從李霧山又轉到褚宜身上，褚宜卻身處恍惚之中沒有察覺。直到李霧山手握著一疊照片轉過身來，目光從左到右掃視了一圈：“看什麽？不上課嗎？”
他臉色難看，聲音自帶兇悍，看熱鬧的人被這氣勢震懾住，竟真的逐漸散開了。
隔著兩米的距離，李霧山看著褚宜，兩人都沒動，也沒人說話。最終還是李霧山幾步走到她面前，他擡手要將照片從中間撕開，卻被褚宜攔住了。
“別撕，給我吧。”
李霧山將照片交到褚宜的手上，沒問為什麽。
褚宜喉嚨動了動，理智逐漸回籠：“回去上課吧，跟魯蔓說一聲，下節課自習。”
李霧山不動，反問她：“你要去哪兒？”
褚宜沖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去找田老師，看看這件事怎麽處理。”
李霧山幾秒沒說話，吐出一句“對不起”。
“跟你有什麽關系？”褚宜失笑，下意識想伸手摸他的頭，剛擡手又縮了回去，“不要道歉，回去好好上課。”
“我跟你一起去。”李霧山不肯聽她的。
褚宜睫毛顫了顫，再擡眼時目光變得堅定。她很少有這樣的眼神，很認真，很……不容拒絕。她說：“這種事大人解決就可以了，別怕，不會有事的，你把英語完形填空測驗卷子做了，回來我檢查。”
那一刻，她篤信的樣子真的騙過了李霧山，讓他誤以為一切都沒什麽大不了的，只是一場鬧劇，是惡意的構陷，解釋清楚之後一切都會回歸原樣，褚宜回來後還要檢查他的作業。
褚宜背身往教學樓走，明明和李霧山回教室是一條路，她卻很快把李霧山甩在身後，掏出沒停止過震動的手機，邊走邊一條條看消息。
讓她意外地，發來最多消息的人是劉海莉。
【這個男孩兒是誰？是不是上次薈園的那個學生？你跟他什麽關系？為什麽有人給我發這個照片？】
一樣的照片，除了學校的公示欄，居然還發到了劉海莉的手機上。
褚宜的汗從額角順著臉頰流到脖頸，這樣炎熱的天氣，皮膚在炙烤下變得滾燙，她卻覺得骨頭發寒。
她沒回劉海莉的電話，而是給田老師打了過去。
二號樓三樓，說熟悉其實也陌生的辦公室，王主任接過照片，扶著新換的金絲眼鏡腿，一張張細看。看完，他皺著眉看向褚宜：“報警吧，我找保衛處調監控。”
褚宜沈默著點點頭。一旁的田老師也沈著臉，他原本膚色就黑，最近被太陽曬得厲害，整個人看起來黑紅黑紅的。田老師接過照片大致掃了一眼，糾結了片刻，還是問出了口。
“你和李霧山，是什麽時候被拍到的？”
褚宜將上周一的事一五一十地講給他聽，隱瞞了李霧山去警局的事，只說李霧山在自家餐廳打工，之前發生了一些矛盾，她來找李霧山解釋。
“他在你家餐廳打工？這又是什麽時候的事？”田老師的眉毛皺得更緊，他亦是沒想到，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褚宜和李霧山已經私交甚密。
這就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了，褚宜想說，現在也不是合適的時機。好在田老師也並沒有追問下去，而是轉向王主任：“主任，您看……這事情咱們怎麽處理？”
王主任左手叉腰，右手摸著頭頂，嘆氣：“學校論壇、公告欄這些照片都傳遍了，現在想壓下去也沒那麽容易，具體我還要去跟校長報備一下，等警方介入吧。”
田老師點頭讚同，隨即又聽到王主任說：“調查期間，褚老師你就先停課吧，畢竟如果有家長來學校反應，影響不太好。”
校園就這麽大一塊地方，沒有秘密。學生之間一傳十十傳百，丁點兒大的事都會鬧得人盡皆知，再往外傳，就是學生家長了。褚宜剛剛也看了一眼學校貼吧的帖子，標題格外聳人聽聞——《驚！疑似高二三班扛把子與最美女老師地下師生戀曝光》。
李霧山不是什麽扛把子，她自覺也擔當不起“最美女老師”，至於“師生戀”更沒有這回事。但在王主任緊急刪帖之前，這個帖子熱度一直被頂在最前面。
輿論就像火。公告欄的照片可以撕，網上的帖子可以刪，但人與人的交流是阻隔不住的。短短一個上午，這把火燒得到處都是，早就不是他們能一塊布遮掩過去的了。
“王主任，”田老師瞥了一眼褚宜，忍不住幫她說話，“眼看著快期末了，我們班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代課老師。”
“讓九班的祝老師代一下，”王主任拒絕得很果斷。“褚老師先回家休息一段時間，李霧山呢，就回家反省三周，留校察看。”
三周之後就是期末考試，按照原定的計劃，期末結束，也預示著褚宜實習的結束。她這段時間一直在準備考試，打算在暑假參加一中的教師招聘，以正式教職工的身份再次邁進校園。
田老師還想說話，但王主任擺了擺手，態度堅決。
“別讓李霧山回家反省了吧，馬上就要升高三了，耽誤學業。”從進門口就垂著眼睛不說話的褚宜在聽到對李霧山的處罰後卻開了口。
“我主動離職。”
褚宜的聲音不緊不慢：“我本來就只是來實習的，現在實習即將結束，離校也說得通，對一中的聲譽不會有影響；二來，這幾張照片鬧得滿城風雨，如果我之後還在一中任職，學生會有意見，家長更不會安心；三來，這幾張照片是偷拍，而且發給了我的家人，原本就是沖著我來的，我和李霧山之間除了師生關系什麽都沒有，他沒有做錯什麽，如果因為我的緣故受處分，不合適。”
“我，褚宜，主動申請提前結束實習，請王主任您批準。”
說完這一長串話，褚宜站的筆直。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方式了。
王主任看著窗外嘆氣，半分鐘後，他轉頭看著褚宜，說：“我批準了，這段時間，你……工作辛苦了。”
“主任……”田老師還想挽回一下，最終還是沒有說下去。
他是看著褚宜這些天來為了備考花費著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的。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晚上學到一點，第二天早上六點多就要起床趕早自習。還記得她在辦公室裏笑嘻嘻地跟他說，父母想送她出國留學，她不願意，想自己考進一中證明給爸媽看。他也總是鼓勵她，說好啊，下半年繼續當同事。
一切都好好的，怎麽就……
但他也知道，這的確，是最好的解決辦法。褚宜的家庭情況他知道，離開一中也有好去處，而李霧山……李霧山是真正的，一步都不能走錯。
“謝謝王主任，”褚宜紅著眼鞠了一躬，扭頭又對田老師彎下了腰，“也謝謝您這段時間的照顧。”
女孩擡起了頭，臉上重新掛上笑容，說著“我先回去收拾東西”就匆匆走出了辦公室的門。
只有她原先站過的地磚上，多了塊不起眼的水漬，很快就被蒸幹。
褚正強開著車停在一中門口，劉海莉從副駕駛搖下車窗，沒好氣地吼道：“還不快上來，快下雨了！”
厚厚的雲層遮擋住了太陽光，炙熱變成了憋悶，讓人呼吸都變得不通暢。
褚宜抱著箱子上了車後座。她在一中三個來月，居然也攢了不少東西，小小的折疊鏡、粉色瓷盆的小多肉，筆筒、書夾和幾個手辦，把這些都放進箱子的時候褚宜覺得十分恍惚，好像她還是第一天走進這個辦公室，王主任將他帶到這裏，給她介紹“這就是田老師，你就坐這兒吧”。
唯一讓她感到慶幸的是，她走的時候，三班正是化學課，整個班的學生都去實驗樓上課，教室裏沒有人。
之前給顧老師辦歡送會的時候，她也曾幻想過，等她實習結束，這些可愛的孩子，秦猛、魯蔓、林菁菁，會給她什麽樣的驚喜。可惜現在，她無法擁有這樣慎重的告別。
原本就是不體面的離開，或許沒有告別才是好事。
她上了車，聽著劉海莉的冷嘲熱諷。
“唷，還帶個箱子回來，也不嫌晦氣。”
“找關系讓你實習，最後因為一個學生糾纏不清搞得被學校趕出來，咱們家真是要去廟裏燒個香，怎麽就總是東郭先生遇上狼。”
“你褚宜非要做好人是吧，你現在看看，這就是你做好事的結果！”
褚正強開著車，覺得刺耳，叫劉海莉少說兩句。劉海莉不服氣，還要再說，後排突然傳來一聲抽噎聲。夫妻倆對視一眼，擡眼看後視鏡，褚宜雙手捂著臉，俯在膝蓋上整個身體都在壓抑著聲音抽搐。
“老褚停個車。”劉海莉看了半晌，將安全帶松開，待褚正強靠邊停車，拉開車門出去，上了後座。
一向牙尖嘴利，發燒四十度跟人吵架都不落下風的劉海莉意外地沒有再說刺人的話。
她伸手摸摸褚宜的頭發，將她的腦袋移到自己的膝蓋上，就像小時候褚宜考試沒考好，跑回家趴在她大腿上哭一樣，輕拍著她的背：“歐呦，多大點事嘛，就是一份工作，我還覺得在一中當老師委屈了你呢！咱們再找一個就是了。”
“對啊，你媽說的對。”褚正強在前排應和道。
褚宜哭得更大聲了。她很久沒這麽哭過,甚至說不上來為什麽哭。
因為失去工作？因為被人誣陷感到委屈？因為剛剛離開就開始想念三班……和三班的人？她不知道，只覺得自己哭到眼眶都發疼，像要流盡一輩子的眼淚。
“慢點哭慢點哭，”劉海莉把褚宜的長發挽到一邊，給她擦脖子後的汗，透過車窗往外看，“你看，你把天都哭破了。”
半個小時前還明亮的世界變得昏暗，兩旁的行道樹被狂風吹得葉片飛舞，隨著第一道閃電撕裂厚厚的雲層，瓢潑的雨點伴著轟隆的雷聲撞擊著車玻璃。
褚正強打開了雨刷，回頭看後座依偎在一起的母女，溫聲說道：“下雨了，我們快點回家。”
那天的雨下了很久很久，從中午下到夜晚，再從夜晚下到清晨。劉海莉早上起來收衣服，還感嘆道“餘城這幾年都沒下過這麽大的雨了”。
褚宜就是在自己生日這天的的早餐桌上，做出了決定。
在雨聲的背景音中，她咬了一口剛剛敷過眼睛的雞蛋，輕描淡寫地說：“給我一下那個陳老師的聯系方式吧。”
劉海莉一口咖啡差點嗆到：“誰？”
“那個留學中介，”褚宜垂著眼睛看自己杯子裏的果汁，“我想去英國巴斯，聽說那裏有溫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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