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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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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驚心動魄的一夜終於過去,篝火熄滅的時候,天邊已然大亮,早潮漫來的海水湧上沙灘,岸邊一塊巨大的礁石幾乎淹沒在潮水中,薛錚也不知睡還是沒睡,一動不動坐在礁石頂上,眺望著海天盡頭,衣袍盡數被海水打濕也渾然不覺。

年行舟也沒搭理他,自去海裏撈了魚,重新升起火來烤熟。

香味散開,她略略撒了點調料,吃了一條,留了兩條在篝火邊。

她去小島另一邊采了些野果,回來的時候,看見薛錚已經坐回篝火邊,兩條烤魚都被他吃盡,他膝上放著那本《羲和劍譜》,已經翻到了第三頁。

很好,看來他已經調整好了心緒,並未就此一蹶不振,而且看樣子,對羲和劍法也產生了興趣。

她心下滿意,也不去打擾他,挽了軟劍去林間練劍。

而薛錚這一看就看了大半日,直到腹中發出咕咕之聲,這才放下劍譜,瞧了瞧天色。

他原本只是為打發時間,卻不料越看越心驚,一頁接著一頁往下翻去,竟然不知不覺就看到了傍晚。

他四下裏張望了一下,於暮色中搜尋著年行舟的身影,見她又紮進了海裏捉魚,想了想,放下劍譜,跟進海裏。

“這裏的海域裏,這種魚比較鮮美。”他游到她身邊,舉了舉用鐵劍串起一條淡紅色的海魚。

“好,”她抹了抹臉上的水珠,“我去升火,你多捉幾條,晚上咱們加熬一鍋魚湯。”

一刻鐘後薛錚走回篝火邊。

架上搭著幾件濕衣,密密實實地圍攏在一起,薛錚知道她正在裏頭換衣,便停了腳,站在一邊。

只聽“啪嗒”一聲,架上甩出一條長長的布帶,濕風撲來,他彎腰拾起地上的劍譜,將甩落在封面上的幾滴水珠抹去,又好奇地去看那根布帶,心下暗暗納悶。

她窸窸窣窣換好了衣物,將充做門簾的衣袍取開,見少年正盯著架上搭的布帶瞧,不覺面上一紅,趕緊一把抓過,迅速卷作一團。

薛錚這才意識到這東西也許是姑娘家的私物,一時也漲紅了臉,良久吶吶道:“我捉了七八條,應該夠了吧?”

年行舟把架子挪去,道:“夠了。你去撿些柴火吧,快燒完了。”

薛錚依言走開,她這才趕緊把布帶展開,拿在手中就著火烤過。

不多會兒星光彌天,熊熊篝火上架起了一個小小的鐵鍋,水在裏頭翻滾撲騰著,很快香氣四溢。

飽餐一頓後,薛錚再度將劍譜翻開。

年行舟打量著聚精會神的少年。

他的衣物還架在一邊烤,此刻赤裸著上身,半幹的漆黑長發束了個馬尾,半披在寬肩上。

他眉心輕絞,英挺的鼻梁下嘴唇緊抿,棱角分明的五官在火光映照下越發顯得漂亮剛毅。

“想練麽?”年行舟將水囊遞到唇邊,喝了一口。

薛錚擡起頭,毫不猶豫地說:“想。”

她欲言又止,想了想先把話題岔開。

“你現在有什麽打算?”

他似乎早已經考慮好了,回答得沒有半分遲疑,“我要回去。”

年行舟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回去?”她不能置信地說,“費了這麽大功夫才逃到這裏,你現在說你要回去?”

“對,”薛錚放下劍譜,筆直的目光望過來,“我很感激你救了我,也一定會報答你,但我現在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去做。”

“你要回去證明你的清白?你覺得你回去還能保住性命?”她有些生氣了。

“我會先潛回風回城,小心行事,弒師罪名我無所謂背不背,但師父對我恩重如山,他的死,我必須要查個清楚。”薛錚低聲但堅定地說。

“不行!”她沈下臉道:“你的命是我救的,你要回去得先問問我同不同意。”

薛錚吃了一驚,面色冷下來,緩緩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他肩寬腰窄,肌肉緊實,頎長強健的身軀無端給人一種壓迫之感,但她一點也不畏懼,仰著頭與他對視。

“你不同意我離開?”他冷冷問。

“不同意!”她也站起身來,“我說過,我救你是有條件的。”

“可我並沒有要你來救我,”薛錚寒聲道,“我也並不認為,你救了我,我就必須事事聽你的,你說的條件,就算我現在不能滿足,日後也一定會辦到,我說到做到,絕不食言。”

“好吧,” 她註視著他瞳底漸漸醞釀起的波瀾,彎腰拾起地上的鐵劍遞給他,“拔劍。”

“你什麽意思?”薛錚覺得耐心快要用盡了。

她貓腰取過自己的軟劍,直起身笑了笑,“薛錚,我們公平解決,你若贏了我,你可以隨意離開,但若輸給我,就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她捏住劍柄,“說到做到,絕不食言。”

薛錚眨也不眨眼地盯了她片刻,一字一頓道:“一言為定。”

年行舟扭頭走到一處開闊之地,拔劍,轉身。

三尺軟劍在月光映照下湛然生光,清透瑩亮,她專註地瞧著手中之劍,以手緩緩撫摸過劍身,擡頭之時,目中輝芒一閃,“小心了!”

她飛身而來,劍光閃動中,銀芒紛紛,如花雨墜落,薛錚眼前似漫開一片花海,流光飛舞間月色精華盈盈閃爍,是極柔極美的夢幻之景,令人目眩神迷。

但他敏銳地嗅到其中的殺機。

霎時之間,雪刃霜箭沓如流星,虛虛實實,風馳電掣而來,攻向他身體的每一處地方。

“叮”地一聲,渾厚劍光揚起,準確無誤地擋住隱在無數銀色利刃中的那柄軟劍。

年行舟身披月光的身影突現,輕讚一聲,“擋對了。”

“你的劍法有變。”薛錚一面說,一面反手上挑,劍氣沖開對方劍上推來的黏纏勁力,輕輕一劃,劍氣帶起如潮寒意,隨著他的攻勢升騰而起。

她持劍的手腕略一顫動,銀光乍起,凝結為數條銀龍,吞噬掉寒氣波光,將那柄鐵劍攪動得風雲輕易驅散。

他撤回劍勢,再是一招濁浪排空推出,銀龍昂首擺尾,將洶湧劍氣盡數化去,潮生劍法再次被壓制。

“破!”薛錚低喝一聲,直接橫空一劍,劈向其中一條銀龍。

銀龍化為花雨四散飄飛,他心知劈了個空,正欲隨勢變招,一道清亮劍光已斜斜刺來,在他轉身之際抵上他的咽喉。

“這次錯了。”她現出身形,語聲中隱有笑意。

薛錚楞了一楞,隨即將劍一收,“我輸了。”

年行舟還劍入鞘,“你說的話可算數?”

他神色有些落寞,但很幹脆,“自然算數,我不會再提回風回島一事。”

他停了停,追問:“你要我答應你的事是什麽?”

她卻轉開了臉,自顧走到一邊坐下。

薛錚見她面色猶豫不決,以為她還未想好,便道:“我既答應了你,就不會食言,你想好了告訴我便是。”

他自嘲笑了笑,走回火堆邊坐下。若是幾日之前的他敗得這麽快,這麽慘,也許還會不甘,會失落,但這幾日之間,打擊一個接一個,他只遺憾了一瞬便完全接受了。

這一夜皓月清美,天際中星河燦爛,他心潮起伏,輾轉難眠,間或往遠處看一眼。

她一直盤腿端坐於樹下,像尊雕像似的紋絲不動。

次日清晨,薛錚拿起那本《羲和劍譜》翻開。

羲和劍法至剛至烈,包羅萬象,浩瀚無邊,他自己悟出的潮生劍法是以水為依托,羲和劍法則是以太陽為支點演變出無窮盡的幻化,太陽普照萬物,賦予大地生機,是天地之間的光與熱之源,而這套羲和劍法的一招一式中,無不充滿著古樸純粹的氣息,甚至有許多現今已遺落的,上古時代的妙諦真言。

他眼前緩緩展現出了另一個瑰麗的世界,不免如醉如癡,內息自然隨著劍譜首卷的羲和功法流轉。

潮水退去,正午金陽當空,他沐浴在陽光中,身體中充滿了豐沛力量,身周像是鍍了一層金色,眼眸中熠熠生輝,精芒閃動。

遠處樹下調息靜坐的年行舟將他的變化全都瞧在眼裏。

她已經快要支持不住了。

盡管她表面上看起來無異,但身體中的內息完全不受控制,雜亂無章地囂叫著四處亂沖,她咬牙壓制了七八個時辰,到這時已經無法支撐。

那晚在地牢裏與他交過手後,她知道以青宴山傳承的劍法對上他的潮生劍法勝算不大,所以調動了壓在丹田深處的望舒功法。

望舒劍法以月亮為本,至柔至美,月亮本是引動潮汐的主要力量之源,因此望舒劍法可以很輕易地壓制潮生劍法,她果然很快就贏過了薛錚。

望舒功法一旦引動,帶來的後果是極嚴重的。

她兩年前開始修習望舒劍法,每每發覺內息有異時,便強力壓下,於艱難迂回中一步步提升境界,直至三月前從丹青閣陸醒處得知望舒劍法的來龍去脈後,她一直未再引動這功法,就是知道若無至剛外力調和內息,終有一日會出現這種失控的情形。

她不由自嘲地想:看來僥幸之心不能有,這一日竟這麽快就來了。

來崇清洲之前,大師姐和三師姐語重心長地叮囑她,要她物色好人選後,一定慢慢來,先與對方多培養一下感情,換言之,就是生怕她太直接,一開始就把人給嚇跑了。當然,她們的小師妹才貌俱佳,對方是不可能不喜歡她的,但她有時太硬,太直,不懂婉轉柔情,或許會把事情弄僵。

年行舟思考過這事,她也不是不想慢慢來,可她自知性格沈悶,既不活潑也不嬌憨,更不知如何與人培養感情,所以發現薛錚對劍道的熱愛和沈迷後,果斷地選擇了他,他無法拒絕羲和劍法,自然也就無法拒絕她——也應該不至於……被她嚇到。

何況他已欠她一個人情,昨夜又輸給了她。

看他方才情形,羲和功法已經入門,應該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她決定不再為難自己。

薛錚此際坐在一塊礁石上,正在閉目調息,朦朧中忽覺身畔有異,睜眼一看,不由嚇了一跳。

年行舟雙頰嫣紅,眼眸異常明亮,雙唇紅若滴血,胸口不斷起伏著,似乎站都站不穩。

想著她一直坐在那株樹下沒有動過,他心頭頓時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你怎麽了?”他起身跳下礁石,想過來扶她。

“別動!”她搖搖晃晃地舉起了手中的軟劍,晃了一晃,才指向他,“你答應我的事,現在可以兌現了。”

薛錚神色一凜,站直身子,“你說。”

“”她紅唇翕動,深吸一口氣,“……把腰帶解了,到那邊躺好。”

“你說什麽?”薛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把腰帶解了,去那邊躺好,我……很快就好。”她硬著頭皮重覆。

他目瞪口呆,半天才理解了她的意思。

“你要我答應你的就是這件事?”他眼角微抽,唇角輕顫,希望是自己理解錯了。

“對,就是這事。”她頭昏眼花,氣血翻滾,“快點……你總不至於要反悔吧?”

薛錚註視她片刻,手握成拳又放開,眼眸變得幽暗冷靜,什麽話也沒說,開始解腰帶。

他手放在腰帶上,停了一瞬。

“你救我,不許我離開,就是……為了這事?”他緊緊盯著她。

“是。”她覺得胸腹之間傳來陣陣鈍痛,岔開的內息像冰冷的毒蛇在四竄著撕咬她的經脈。

她狠狠瞪著他,“你不答應?”

“怎會不答應呢?”他笑了笑,不過笑容有些怪異和僵硬,眼裏的神色也是冰冷的,“我的命都是你救的,做這種事自然沒問題。”

他很快解開腰帶,脫下長褲,卸下鞋襪丟到一邊。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茫然中又帶著急切。

他略帶嘲諷地迎著她的目光,手放在上衣衣扣上,“上面要脫嗎?”

“不必。”她馬上回答,“去樹下。”

他眼中閃過一絲羞憤,不聲不響地走到樹下。

年行舟皺著眉頭,努力壓制住身體中猖狂作亂的內息,跟在他身後催促道:“快一點。”

熾烈的陽光透過樹梢照在薛錚臉上,他閉著雙眼,死死咬著牙關。

這樣明亮的日光下,即使是在了無人煙的荒寂孤島上,也令他的羞憤之感更加強烈。

他這樣算什麽?今後是不是也是這樣,不分時間、地點,只要她一起興,他就得奉陪?

他攥緊了拳頭,怎麽也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會落到這個境地。

“運功。”她沙啞的聲音響起,他忍不住睜開眼睛看她。

她立刻道:“別看我。”

“運什麽功?”薛錚調開目光,身軀僵直緊繃,五指緊緊地抓著身下的草叢。

“羲和功法,快……快一點……”

像是腦海中被打開了一個機關,他陡然間明白過來,她大費周折地救他、又大方地將偷來的羲和劍譜給他看,原來,都是為著這一刻。

恍然大悟的同時,他心頭更是怒意騰騰。

“這門功法——”剛說了幾個字他便啞了口,因為搖搖欲墜的她堅持不住,一頭栽了下來。

薛錚架起她,發現她瞳孔下已經出現了一抹青色,剛才艷紅的嘴唇現在也變得烏青,額際上都是冷汗,身體冰涼。

“年行舟!”他皺眉喚道,調動經脈內剛剛修成的那絲至烈內息,“你怎麽回事?這功法又是怎麽回事?”

她神色顯得很是痛苦,牙關瑟瑟發抖,強撐著道:“先別問。”

薛錚胸膛起伏著,沈默下來,半晌問:“該怎麽做?”

她掙紮著從懷裏摸出一卷修習要訣,他接過快速翻了翻,深吸一口氣,遲疑著將她抱進懷裏。

溫暖的氣流緩緩湧向四肢百骸,她飽受折磨的經脈終於得到一點撫慰,灼人的疼痛一點一點消退,她長長呼出一口氣,嘆息一聲。

薛錚停了羲和功法的運轉,心情覆雜地註視著她漸漸紅潤的臉龐。

“現在可以說了嗎?”

“我得趕快運功調息,”她卻道,“辛苦你了,你先歇歇吧。”

他額角一抽,一口氣堵在喉間,半晌嘴唇輕抖,咬牙切齒吐出幾個字,“不……辛苦。”

她整理好衣袍,搖搖晃晃走到一邊,坐了下來。

陽光一如既往的熾烈明亮,溫暖的海風一陣陣刮來,身上的汗逐漸幹透,薛錚起身,五味雜陳地走到海邊。

他轉頭看向不遠處的她,忽然想起來,除了她的名字,他對她的一切幾乎一無所知。

真是……荒唐而又混亂。

年行舟睜開眼睛之時,已是夜晚。

繁星滿天,海潮拍打著岸邊,她體內的望舒功法重新壓到了丹田之下,內息悠長而平和,疼痛還殘留著一些,但細如針刺,她已經完全可以忍受了。

薛錚坐在不遠處的火堆旁,臉色陰冷沈郁,覺察到她的動靜,他晦澀的目光朝她投過來。

四目相對,兩人皆不自在地把臉轉了開去。

氣氛尷尬而沈悶。

她想了想,起身坐過來。他埋著頭,拿根樹枝把火堆拔了拔。

沈默許久後,她開了口。

“我修習了一年多的望舒功法,昨晚與你比劍之時用了望舒劍法,內息出了亂子,壓不下去,”她直言相告,“你……已經開始修習羲和功法,內息只要按照功法運轉過,就可以借助雙修的方式調和我體內的寒息……”

他低著頭瞧著面前的火堆,並未說話,事到如今,其實她解不解釋,好像都沒有關系了。

“而你要修習羲和劍法,也必須和修習了望舒劍法的人進行雙修,陰陽調和,方能保證內息平順。”年行舟道。

薛錚扒拉著火堆,片刻後冷然道:“你為何不早說?”

“早說有區別麽?”她亦冷冷回了一句。

薛錚壓制了很久的憤怒又竄了上來,“那你給我羲和劍譜的時候,為什麽不告訴我修習這種劍法需要和人雙修?”

年行舟沒回答。

這事上頭她的確有點理虧,也有自己的一點私心,她需要他來與她合修望舒劍法,如果一開始告訴他,很可能會遭到他的拒絕,而一旦他開始修習羲和功法,領悟到羲和劍法的神妙之處,她相信他定然無法抗拒這種劍法的誘惑。

“我……”她別轉頭去,“抱歉。”

薛錚吐出一口氣,沒在這事上繼續糾纏。

現在說再多也沒用了,他都已經上了她的船了,羲和功法他也開始修習,他……還能怎樣?

羲和劍法與望舒劍法相輔相成的,修習兩種劍法的人必須以雙修的方式來調和內息,提升境界,這種方式雖然有些離譜,也有點不近人情,但他抵抗不了令他目眩神迷的羲和劍法。

何況……該做的都已經做了。

他捫心自問,如果事先知道必須要以這種方式才能修習劍法,還會不會翻開這本劍譜?

答案是:會。

即使對方是這樣一個姑娘,直接、強橫、狠厲,行事也有一種不顧及他人的我行我素,總之……一言難盡。

他已經窺得了羲和劍法的一點神妙,也初步見識了望舒劍法的強大力量,他不能拒絕這種誘惑。

就這樣吧。

薛錚輕嘆一聲,擡頭看她一眼,目光仍然有些暗沈。

“為什麽選我?”

她想了想,反問他,“如果事先告訴了你,你會修習羲和劍法嗎?”

這個問題他剛才已經問過了自己,所以很幹脆地回答,“會。”

“我知道你一定會的,”她點點頭,“因為你和我是同一種人。”

薛錚不由笑了一聲,但笑意有些幹澀。

“我很欣賞你拔劍的姿勢。”她很幹脆地補充說,“在我見過的所有劍客裏,你拔劍的姿勢是我最喜歡的。”

薛錚默默無言,調開目光,望向遠處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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