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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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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李陵睜開了眼。

窗外的梨花開得正熱鬧,潔白似雲,一簇簇一片片,微風拂過,搖曳的空隙裏透出清藍的天空。

她不想動彈,連飄落在臉上的幾片花瓣都不想去拂。

身下的床榻很軟,敞軒外拂進來的風很輕,樹影外的陽光還不算刺眼,一切剛剛好。

昨天晚上看一本游記看得興起,她不知不覺就看到了半夜,這會兒醒來的時候還覺得頭有點昏。

要是能永遠這樣躺著多好。

她嘆了一聲,問窗前一只毛色鮮艷得有些俗氣的鸚鵡:“大刀,我可以再躺一會兒嗎?”

大刀飛過來,恨鐵不成鋼地用爪子撓她的肩,呱呱叫了兩聲,李陵又嘆了一聲:“知道了。”

她是青宴山的大師姐,昨晚進山的那位客人,理應由她去接待。

她按著額頭起了身,梳洗完畢,將沒看完的那冊游記一卷,捏在手心裏出了門。

陽光溫融,輕風如織。

陸醒坐在山頂的宴亭內,悠閑地品著一盞香茗。

早春的青宴山,美得不似人間。白的梨花,粉的櫻花,爬在枝蔓上的明黃迎春,以及各種深淺不一的綠,如波如浪地延展開去,山風一展,櫻花花瓣如雨如雪,輕盈飄飛。

手中的香茗清澄如鏡,小小的盞內倒映出藍天花影,裏面只有三片碧綠的梗葉,卻有極濃的茶香飄散開來,啜一口,餘味悠長。

他不急,既來了,總會有人來應承他。

青宴山美如仙境,青宴山的主人秦惜晚風華絕代,她的四個親傳弟子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只可惜都不太靠譜。

美人大約都有點怪脾氣。

比如他正在等候的這位大弟子李陵,聽說她嗜酒如命,懶散如貓,有酒的時候絕不喝水,可以躺著的時候絕不坐著,能不出來待客就絕不出來見人。

所以陸醒迄今為止,見過二弟子蘇黛,三弟子陶桃,四弟子年行舟,唯獨沒見過這位懶散的大弟子李陵。

他昨晚上山,今晨天不亮就到這裏候著了,已經在宴亭內坐了一個多時辰。

宴亭建於山頂崖壁一方凸出的巖石之上,以青石為基,樺木為欄,頂上蓋了琉璃瓦,八角飛檐雕工精致,清雅古樸,坐於其間,可觀碧浪花海,禦清風流嵐,若是探身俯望,則見峭壁深壑下,道道澗水溪石綴於芳茂青草中。

宴亭原木色的四方梁柱上,鐫刻有青宴山門規和大事紀,陸醒徐徐觀之,倒也不覺得等待的時間無聊。

他的目光最後停留在身左柱上刻的宴山紀事最下方。

那一行字刻上去不久,距今不過一年半。

“乙未年二月,青宴山七代弟子蘇黛,與丹青閣陸醒訂立婚約,丹青閣以挽月晴嵐為聘,約定年內完婚。”

陸醒是丹青閣建派以來最年輕的一任掌閣,也曾是丹青閣眾多男弟子艷羨的人。

不僅因為他年少而居高位,也因為他在上任掌閣的安排下,與蘇黛訂立了婚約。

丹青閣與青宴山是碧雲洲大陸上新近崛起的兩個門派,兩派相隔不遠,歷來相交甚好,青宴山的蘇黛姿容甜美,機關術出神入化,且彈得一手絕妙琴音,是丹青閣乃至碧雲洲眾多年輕男子仰慕的對象。

只可惜在陸蘇二人婚禮的前一日,蘇二出逃,作為聘禮的丹青閣至寶挽月晴嵐被她帶走,半年後,蘇二容色憔悴,懷裏抱著一名剛足月的女嬰回了青宴山。

好事者掐指一算,蘇二應該是還在婚約期內就有了身孕,可憐丹青閣風神雋秀、清美如蓮的陸醒竟然做了一只烏龜。

收拾完婚禮殘局就閉關悟道的陸醒一朝出關,這才知道自己頭上綠雲罩頂,已經成了整個碧雲洲的笑話。

他是無所謂的,反正他跟蘇黛也只見過幾次,談不上有什麽情誼,只是婚約既已作罷,挽月晴嵐還是拿回來的好,所以他把閉關期間積壓的事務處理完畢,就帶著小徒弟竹墨來了青宴山。

青宴山的待客小童上前,給這位靜默的男子添上香茶。

這時宴亭外的一株櫻花樹瑟瑟抖動,漫天花雨下飛來一只俗艷的鸚鵡,它撲扇著翅膀,在陸醒對面落定,抖抖身上的花瓣,一雙麻豆小眼如臨大敵地盯著他。

陸醒啼笑皆非與它對視片刻,埋頭喝茶。

放下茶盞的時候,他聞到身側一陣淡淡的梅花香氣飄過,清冽芬芳,隱約帶著冰雪的氣息。

但他清楚地嗅到了其中的幾絲酒氣。

陸醒不喝酒,二十五年的人生歲月中,他從沒沾過一滴酒,天生對酒的味道異常敏感。

他放下手中的茶盞,起身行禮:“李姑娘。”

李陵趕緊回了個禮:“陸閣主。”

秦惜晚和丹青閣前任掌閣拂雲叟是至交,兩派的聯姻,除了關系很好外,主要還是為了鞏固彼此的勢力。青宴山和丹青閣都算是小門派,雖然各自派中都有不少驚才絕艷的人物,但要單獨與碧雲洲大陸上那些歷史悠久、具有深厚根基的大門派相比,還是顯得單薄了些。

不過蘇二逃婚後,暴跳如雷的拂雲叟掀翻了桌子,宣布兩派就此絕交。

聽說蘇黛懷抱女嬰回了師門,他帶著一眾弟子氣勢洶洶來青宴山興師問罪,青宴山主人秦惜晚是早就不知去了何方逍遙,當家的大弟子李陵啟動山防機關,硬是把丹青閣眾人攔在了青宴山腳。

這事是陸醒出關後才聽師父拂雲叟說的。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拂雲叟痛心疾首地說:“我可憐的徒兒!怪師父沒用,不能幫你討回公道!”

作為當事人的陸醒不得不溫言安撫越說越激動的師父,而為了安慰徒弟受傷的心靈,拂雲叟當即決定把掌閣之位傳與陸醒,自己離開丹青閣,準備去找不知在哪裏快活的秦惜晚討個說法。

陸醒這次上山,先是投其所好地奉上一壇閣中珍藏多年的上等朱葉青,再三請看守山門的侍童通傳自己並無惡意後,正醉心於游記中的李陵才大手一揮,放他進了青宴山。

“陸閣主,請坐。”李陵咳了一聲,在陸醒對面率先坐下。

陸醒一面落座,一面不著痕跡地打量她。

這位傳說中能造出以假亂真人偶的女偃師,五官秀麗,膚色略顯蒼白,身形高挑而纖細,此刻她穿了一身簡單的青色布裙,頭發也只簡單地挽成一個發髻,插了根竹簪,神態落落大方,並不像眾人口中所說的那樣羞怯孤僻以至避不見客,只與酒和她自己造出的人偶作伴。

陸醒微微有點吃驚。

青宴山雖是個小門派,但山中一亭一閣、一物一器,皆是上品,青宴山上至秦惜晚,下至看守山門的侍童,所穿的衣物都是珍奇綾羅,質地上佳,而且也都很會打扮,像李陵這般樸素的還沒見過。

他目光極快地掠過她腰間的一個小酒壺,在她放在石桌上的那本《雲山六記》封面上停留了一瞬,轉回她臉上。

李陵也在打量陸醒,不過正大光明,眼光很直接。

陸醒能以二十五歲之齡接過丹青閣的掌閣之位,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丹青閣是以書畫入道、入武的門派,閣中弟子領丹青之韻、悟書法之魂,講求以神念和頓悟來增長自己的修為,因此丹青閣不論男女弟子,皆是風度翩然,氣質出塵,打起架來都如淩波禦風一般輕盈飄逸,就算使劍或用刀,動作也是行雲流水,有一種極致的美感和韻律。

陸醒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十五歲時便自閣中長老的一帖狂草中悟出了一套淩霄劍法,技壓眾人,十八歲時就凝氣為筆,練就了自己的絕招“山川秀色”,隨意一筆就能造出一方幻境,將人困於其中。

而他面容俊美,身形頎長而挺拔,不動時靜如山岳,動起來則翩若輕雲,風姿秀逸,此時他身著丹青閣制服,潔白的中衣外穿著一身天水色的闊袖長袍,腰間系著一根白色腰帶,皎如玉樹,只這般坐著,便是一幅絕妙的風景。

兩人好半天沒說話。

陸醒其實很放松,但他越是平和,對面的李陵就越是不安,男人雖然彬彬有禮,但沈若深淵,完全看不出他心裏在想些什麽。

山雨欲來風滿樓,接下來的事大概不太好解決。

陸醒等她打量了個夠,這才開口,“多謝李姑娘放我進山。”

“上次攔住令師,實在是因為事發突然,”李陵清了清嗓子,“我當時也是怕令師和眾位師弟盛怒之下鬧出什麽不好收拾的事來,這才出此下策,畢竟丹青閣和青宴山向來交好,雙方都先冷靜冷靜比較好。”

大概是常年喝酒的原因,她的嗓音略有點沙啞,但口齒清晰,語調柔和,聽來反倒有一股說不出的韻味。

“李姑娘說的是,抱歉了。”陸醒微微一笑。

“該說抱歉的是我們,”李陵立刻道,“本想等家師回來後,由家師出面調解,沒想到她至今不歸,這事確實也該有個說法了。”

她遲疑了一下,“其實陸閣主今日不來,我也準備過幾天就讓三師妹去丹青閣解釋的。令師上次是誤會了,那個女嬰不是我家二師妹的,她在你們未解除婚約之前,沒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當日令師道聽途說,不問青紅皂白便上門來問罪,我們也有些生氣,所以一直與丹青閣僵持到現在。”

陸醒點點頭,“這事確實是我們做得不妥,還請李姑娘多多包涵。”

看來傳說中這位不理世事的李一,思路蠻清楚,還頗有些寸土不讓的意味。

他這麽一說,李陵反倒有點不好意思。她伸手拍了拍停在她身邊的鸚鵡,吩咐道:“去,到上面待著去。”

一心想湊熱鬧的大刀只好不情不願地飛到角檐上去曬太陽。

陸醒瞧著那只鸚鵡飛出亭外,收回目光的時候,順帶在那篇宴山紀事處停留了一瞬。

李陵順著他的目光一瞧,深悔沒有事先把那行字從柱子上剜下來。

她站起身來,拿起桌上的茶壺,往他面前的茶盞裏添上熱茶,笑容可掬說道: “今日一見,才知陸閣主果然風儀神秀,若清風明月,似遠山浮雲,哎,這般翩翩風采,不知會令多少姑娘心折。”

她突然這般殷勤,陸醒不覺起了一絲防備之心,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多謝。”

李陵笑容不減,輕輕嘆了一聲,“所以陸閣主完全沒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是我家二師妹沒這個福氣,大家好聚好散,天涯何處無芳草——”

陸醒打斷她:“我此番,不是來糾纏此事的——蘇姑娘當日離開丹青閣,這婚事就作罷了,男婚女嫁,本來就講求你情我願,我自不會勉強別人。”

李陵趕緊再讚一聲,“陸閣主拿得起放得下,果然寬宏大量,通情達理,不愧為偉岸君子!”

陸醒望住她。姑娘臉色真誠,目光清亮,要不是這接二連三的恭維話說得太刻意,他都要相信她了。

“其實陸閣主,我家二妹悔婚,是有原因的,”李陵正了正臉容,決定據實相告,“當日訂立婚約之時,二師妹還很懵懂,又見到陸閣主這般的天人仙姿,便點頭允了,可她自風神谷回來之後,心境已有所變化,意識到她對陸閣主的仰慕並非男女之情……”

她突然覺得這般戳人心窩子不大地道,忙歉然一笑,“不管怎樣,二妹後來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她在婚禮前出逃,的確是有些不負責任,但她並非沒有向令師說明,是令師自己沒當回事,一心要繼續婚禮,而陸閣主您本人當時又不在丹青閣,她無奈之下才出此下策,雖然有欠妥當,但她及時回頭,總算沒有鑄成大錯,否則不但害了她自己,也是害了陸閣主。”

“我明白,蘇姑娘出走前給我留了信說明原委,”陸醒沈默片刻,誠懇道:“此事我早已放下,我來此,只為取回挽月晴嵐。”

最難解決的事就是這件了,李陵暗中嘆了一聲,盡量在臉上擠出一絲笑來,“陸閣主,這事咱們好好商量商量。”

“怎麽?蘇姑娘上次回山沒有帶回挽月晴嵐?”陸醒臉上淡淡的笑意慢慢斂去,她方才不遺餘力地恭維他時他就覺得有點不妙,果然……他盡量壓下心中不快,問道:“她當日給我留信說要借用半年,如今半年之期已過,難道蘇姑娘還不願歸還?”

“這……”李陵面有難色,臉色幾番變幻,終是道:“二師妹回來之時,並未帶回挽月晴嵐,她……還有用。”

陸醒放在膝上的手拂了拂衣褶,問道:“那什麽時候能歸還?”

“這個,”她吞吞吐吐地回答,“時間我們說不準……她並非有意不歸還挽月晴嵐,只是這寶貝她的確還需要用上一用。”

“她要怎麽用?”

“我不知道,”李陵訕訕笑了笑,“她不說,我也不好問太多。”

“李姑娘,還請你據實相告,”陸醒臉色沈了下來,“挽月晴嵐,究竟能不能歸還給丹青閣?”

李陵沈默一陣,咬牙說了實話,“我們或許歸還不了了,但我們會做出補償……陸閣主見諒。”

陸醒輕輕皺了皺眉,瞧著她不說話。

李陵起身,親自接過小童送進亭來的茶甕,給他添了溫熱的茶水。

“青宴山雖小,不過各種奇珍異寶、新奇玩意是不缺的,”她有點心虛地覷著他的臉色,“要不,陸閣主隨我去挑一挑?”

“我只要挽月晴嵐,”陸醒不為所動,徐徐道,“挽月晴嵐是當年閣中一位長老以幽冥斑竹的一截竹管,配以霧隱獸的毛發所制,這位長老臨終前還將自己殘餘的神念魄力灌註其中,於丹青閣來說,確是不能失去的至寶。”

“陸閣主,我知道挽月晴嵐對丹青閣的重要,但我們真沒法還您,此事是青宴山欠了丹青閣。”李陵歉然道,“要不這樣吧,陸閣主若是瞧不上青宴山其他寶物,您就想一想,若有什麽為難之事是我們能辦到的,只要您開口,我們一定會替您辦好。”

“真的還不了?”他目光定在神色略有些不安的姑娘臉上,再次追問。

李陵沒說話,但神情明明白白告訴了他答案。

陸醒輕蹙眉頭,許久長嘆一聲,“好吧,那我想一想這事怎麽解決。”

李陵這才松了一口氣,全身松懈下來,不覺摸到腰上酒壺,取下來撥開壺塞,遞到唇邊喝了一口。

她微微瞇起眼,一只手肘靠到石桌上,打量起垂眸思索的男人來。

她是偃師,平常見到各種生靈,都會忍不住一看再看,細細觀察它們的形態和神韻,尤其是長得好看的人和動物,不但看,還會在心中暗暗描摹記繪。

清風徐來,宴亭外再次花紛如雨,陸醒展袖,長指拂了拂飄落到肩上的櫻花花瓣,但肩頭上的花瓣拂落了,又有花瓣飄到他發間。

他額前鬢角的頭發以一根天水色發帶在頭頂束住,餘下的一半則如黑緞般綿展披洩下來,直垂到腰際,此刻發絲輕揚,很是賞心悅目。

“李姑娘,”陸醒認真思索片刻,擡眸看她,“是不是我要求的事,青宴山都會盡量辦到?”

李陵頷首,瞧著他鬢邊發絲間鑲嵌的粉色花瓣,目含笑意。

他馬上感覺到了,即刻伸手去拂。

“聽說你的人偶做得很精妙?”陸醒若有所思問道。

李陵恍若未聞,只盯著他的手看。

真是很好看的手,修長柔韌,光潔如玉,但蘊含著力量和勁道,想來衣衫下的身體也是如此,修長卻不單薄,是與女人完全不同的感覺。

她師父秦惜晚臨走之時,吩咐她做個男偶,而且指明人偶的每分每寸都必須按照最完美的男體制造,如果她回來之時李陵做出的男偶不滿意,就要罰她連做三個月的早課,不能睡一天懶覺。

這可難壞了李陵。

她自從五歲時隨秦惜晚上了青宴山,就再也沒下過山,山中都是女弟子,她能見到的男人很有限,更別說沒穿衣服的男人。

她去請教幾個師妹,奈何師妹們雖常在外闖蕩,但也說不出什麽所以然來,更別提指點她,陶三好心地給大師姐從山下找來一些話本插圖和避火圖,可李陵看得很是懵懂,做男偶時完全找不著感覺,做來做去,人偶的身胚不是五大三粗,就是纖細如女子。

此刻她瞧著陸醒,覺得面前這男人手這麽好看,臉也好看,身體必然也是好看的,只一個坐姿,就很令人遐想。

若是能照著他的身架、肌理和膚感做一個男偶,師父一定挑不出毛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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