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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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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暗花明

自陸珘回了卯邇巷,崔敘便開始早出晚歸,從前在豫州時的逍遙日子一去不回,陸珘不知從前自己不在,府中光景如何,只知如今回了府,真真事事需得經她點頭裁定,蘇嬤嬤瞧著辦事妥帖卻時時都要向她請示。

她若不管事,這家裏便無人做主,有時廚房采買未及時支到銀子,連一日三餐的茶水飯菜都無以為繼,新買的仆婢尚未經調教,差事俱未分派,只一日日空養在府裏,夫君要上朝不見人影,闔府的人都沒了主心骨,只等她來發話安置。

朝政黨爭歷來沒有人是善茬,崔敘回來得晚,見陸珘面無表情坐在案桌前,盯著眼前淩亂擺放的鑰匙賬本神情萎靡,等他進屋也再不見幾日前的殷勤相迎,只默默瞟他一眼便幽怨收回視線。

崔敘負手踱步,壓下嘴角弧度明知故問她:“好端端怎麽又苦大仇深了,可是有刁奴欺主?告訴你夫君,他自替你出氣。”

陸珘聽他話語,只覺十分委屈齊齊湧上心頭,眼眶酸脹不堪,咬著唇不說話,只撲進他懷裏:“真的好累啊,真的好多事啊!”

“好了,好了,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害阿珘受累了,夫人大病未愈,就讓夫人操勞受累。”

身前的衣襟被她緊緊揪在手裏,崔敘斯斯文文不慌不忙輕撫她瘦削的脊背,在她耳邊呢喃,溫柔哄她:“勞煩阿珘就當可憐可憐我,讓我下朝回家有口熱飯吃、熱茶喝便夠了,我很好養活的,你都不知道我每日上朝有多累。”

陸珘立時咬著唇壁,眼眶紅了一圈,在他深情目光註視下將頭一拗:“哪裏好養活了,分明事兒多的很,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又要這個,又要那個。”

“好養活的,只要是夫人養,便極好養活的。”他在她耳邊柔聲替自己辯解,唇角笑容如春風拂面,將她的手裹在手心,無不情真意摯。

陸珘神色已然和緩,鳳眼含情斜睇:“當真?”

“嗯......”崔敘裝模做樣沈吟片刻,自斟一杯清茶找補道:“豬肉還是不吃的,泡茶的露水也不能用山泉充數,衣服我只穿軟錦的,顏色要素雅,不能太高挑......”

“哎呀,別說了,你好煩啊!”這話不禁將人氣笑了,陸珘笑嘻嘻從他膝上掙開,頭也不回朝前院邊走邊吩咐紅袖備飯。

崔敘端坐在原處,懷中馨香猶在,心曠神怡,到底還是把人哄在家裏了。

謝徽止不許外人打擾崔府裏的歲月靜好,所以王芝湘只知他從豫州撿回一個無家可歸的孤苦女子,宣華宮裏糊弄前朝遺民,彰顯新朝天恩的傀儡公主荒謬可笑,前昭榮公主府裏藏著誰自是不言而喻。

不久前她收到瑯琊來信,祖母已經替她相看好了人家,男方說來和弟弟芝恒還有同窗之誼,性格持重端方,溫文爾雅是可托付的良善之人,姑母身子骨這幾個月也日漸好了,婚期定在三月後,所以無論如何她都想在回瑯琊前再見她一面。

只她沒想到機會來得如此突然又順理成章。

謝徽止今年二十有四身邊依舊妻妾全無,太子妃的位置他給不了,側妃壓力則會小許多,他這次將人帶回,便不打算藏著掖著了,左右亡國滅族的血海深仇和小小的金陵商戶陸家女毫不相幹。

陸珘收到宮裏皇後宣她進宮的旨意時,崔敘正牽著她的手要陪她練字,桌上鋪著澄黃宣紙,上有淺淡墨跡,那是她先前練的字,郎中說她墜崖時摔了經絡,故而腕間總不受力,適當練字對她有好處。

陸珘坐看他挽袖蘸墨,凝神揮筆,對著她方才寫的字仿了一行,收尾提筆,嘴角是得意之色:“夫人以為如何?是不是比你寫的好一些。”

她先是默不作聲瞥了兩眼,見確實筆走龍蛇,行雲流水,也不說好,只做不在意點頭,崔敘見此情形輕笑將手中毫筆塞入她的指間,荷葉托首的太師椅正正好擠下兩人,他握著她的手:“我教夫人寫。”

墨跡沾在宣紙上,她執筆隨他在紙上游走,腰間被長臂摟住,後背緊貼在溫暖的胸前,溫熱的唇貼在她耳邊,聲音又啞又熱:“早想這樣了。”

陸珘斜眼瞪他,自是一段風流:“登徒子。”

“郎君,宮裏來人了。”

陸珘眉頭微蹙,她已然坐不住了,直勾勾盯著崔敘:“宮裏怎麽會來人!”

崔敘微笑,起身攬著她往前廳走:“夫人是不是忘了,為夫雖只有五品,卻好歹也是個朝廷命官。”

陸珘見他誤解,眉心幾乎皺在一處:“我的意思是宮裏來人所為何事?”

相較於陸珘的一驚一乍,崔敘便顯得不慌不忙多了,他垂下眼簾,漫不經心道:“去看看不就曉得了。”

宣旨的公公說皇後想見她,崔敘說皇後喜歡召官眷進宮閑話,此次想必也不例外。

崔敘要上朝不能陪她進宮,於是安排蘇嬤嬤同她一起,引路的宮娥十五六歲的年紀,花骨朵兒一般,白嫩嫩的臉,紅艷艷的唇,看見陸珘先行了一個禮:“夫人,娘娘正同王家女娘一起,你先在此處等一會兒罷。”

人家是皇後一國之母,陸珘自是沒話說,只點了點頭便自顧自找了把玫瑰椅坐,巧的是蘇嬤嬤才走一會兒,便有兩名小宮娥端來茶水點心都是陸珘吃慣的,她只當是從前進宮宮娥記住了她的喜好。

陸珘等了也有一會兒,見仍未有人喚她,便也松懈下來,接過那小宮娥斟的茶,開始和她閑話,她向來是健談的性子。

問過年歲,果然不出所料下月才滿十五。

陸珘驚嘆她小小年紀就入了宮,問她不會牽掛家人麽?

小宮娥小口嚼著核桃酥,心裏對這位給她糕點吃的夫人無限好感:“先前宮裏的老人都沒了,便把宮女入宮的年歲往下調了。”

陸珘大抵能猜到,大概是新舊兩朝交疊,之前的宮人成了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夫人安好。”

終於來人了,陸珘回首卻見是位衣著打扮明艷雅致的清麗女娘,本著誰也不得罪的原則,她裝出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歉意一笑:“妾身前些時日生了場大病,忘了許多前塵,不知這位女娘是?”

“臣女王芝湘,皇後娘娘是臣女的姑母。”王芝湘雖早有耳聞卻還是怔了一怔,“只是恰好聽說姑母召夫人進宮,特來打聲招呼。”

陸珘極盡柔順溫婉道:“冒昧一問,妾身與姑娘從前私交如何?”

“萍水相逢,不過數面之緣。”王芝湘微微一笑,輕描淡寫只做家常問道,“崔大人......待夫人可好?”

提起崔敘,她這才生出幾分真心實意,眼眸含笑:“夫君待我自是如珠似寶。”

王芝湘頓了片刻,又問:“......那夫人如今日子過得好嗎?”

陸珘秀眉微蹙,只覺眼前人有些沒頭沒尾,卻還是如實道:“夫妻恩愛,衣食無憂,自然是極暢快順心的。”

王芝湘默然不語,隔了半晌,從袖中取出一方青帕,層層疊疊展開裏頭赫然是支成色極佳世所罕見的貴妃鐲:“夫人如今過得好,臣女自也替你感到高興,這鐲子還是夫人從前送我的,如今夫人忘卻前塵,臣女也要回家待嫁,這玉鐲今日便物歸原主了。”

陸珘莞爾一笑:“女娘這話倒讓妾身聽糊塗了,這送出去的東西豈有收回來的道理。”

她坦蕩笑道:“夫人放心收下罷,這鐲子還是夫人當初提前賀我的新婚禮,如今我已退親另嫁,這玉鐲再留在身邊便不合適了。”

陸珘聽罷欣然接過大方戴在腕間:“既如此那我便收下了,也望女娘柳暗花明。”

王芝湘微微扯了扯唇角,見一旁的嬤嬤虎視眈眈盯著自己,生怕自己說些不該說的,暗嘲那人實是草木皆兵,便也索性轉身領著陸珘去長秋宮。

長秋宮裏清冷雅致,陸珘微微仰頭看到了正坐在首位的皇後,清清冷冷一身風華,看著她的目光也是冷冷淡淡,不帶一點兒溫度,如此態度實在不像是邀她閑話家常,陸珘皺了皺鼻子行了個禮。

王皇後獨坐高臺,不動聲色來回打量她。

瘦了。

也憔悴了。

上次見昭榮公主還是婀娜風流,霸道肆意的,這會子再看倒有些恍如隔世之感,她素來是不喜她的,那時京中名門貴婦也沒有誰是打心眼裏喜歡她,不過畏於皇權,如今她一無所有,她更不會給她好臉色瞧,何況她始終記得徽妍的死。

奈何她生了這麽一個冤孽,於是哪怕她再不情願,也得見上一面。

“母親見過人可還滿意。”謝徽止著急回去,因此並不準備在長秋宮久坐,只立著講話。

這些日子為著某人,彼此母子情分已然疏離,王皇後忍了又忍,終究沒忍住:“我可提醒你,她自喝了絕嗣的湯藥,這輩子便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你那些庶出的弟兄比你有遠慮,下個月又有滿月酒的帖子送過來。”

謝徽止頜首,不以為然:“不過是納側妃,母親多慮了。”

縱使王皇後氣度再好,聽他這般不上心,也險些氣得暈厥,恨鐵不成鋼:“未娶妻先納妾,你真當你這個太子是金鑲玉嵌的不成?”

“母親便成全兒子罷,我這一生肩上都擔著謝氏一族的榮辱興衰,此生便唯有這一個私心執念,再無他求。”

王皇後面上神色如故,實際手中玉如意都快捏碎了,語氣浸染冷嘲:“一句成全你說得輕巧,且不說你先前趁人之危騙她是五品中散大夫崔敘之妻,今日觀她舉止神情也已然是當了真,現在你又要納她入東宮封良娣,怎麽?這世上事在你眼中便真這般兒戲?”

謝徽止卻不疾不徐開口:“前魏長公主正在宣華殿安度餘生,兒會令周大人認她做女,借他的府邸出閣,只當人從前留在青州老家養病,今歲病愈回京與家人團聚。”

王皇後擰眉又驚又疑:“你口中的大人,可是前朝的禦史大夫——周敢?”到底他是她的兒子,心中所思所想,她還是能猜到一二的。

“正是。”謝徽止揚起和煦笑容,欣然點頭。

得到肯定的答案,玉如意下意識脫手,碎玉飛濺,王皇後氣急只覺胸悶:“胡鬧,她本就是周沈氏,即使駙馬沒了,但一無休書,二未和離,哪怕周家經你授意族譜上除了她的名,她也仍舊是周藴三媒六聘的妻。”

“你要給她尋娘家,滿朝文武不起眼的末流小官多了去了,你卻偏偏選中這家,這不是存心惡心人?還是她和駙馬那樁婚事便這樣入不得你眼,人都死了,你也要妻子變妹妹。”

謝徽止悄聲背起垂落的手,微微一笑:“母親多慮了,自上元刺殺父親有意緩和安撫前朝遺臣,其中又屬周敢一家受牽連最廣,我選他家是一箭雙雕。”

王皇後默然:“只要你想,只要你願意!你總有各種理由來搪塞我,那她呢?你又準備編一個怎樣的彌天大謊來哄她?”她已然為他的偏執痛心疾首,“你莫忘了,她總有記起來的一天。”

“想起來?”謝徽止垂眸,無不篤定道,“母親也許不信,我從不信她是真的失憶了,雖說無巧不成書,可這世上哪有這樣巧的事兒。”

王皇後聞言面色稍緩,以為他還有救,深吸一口氣:“那你還......?”

“兒子請來了南詔國的國師,最擅攝人心魄,是真是假已經不重要了。”

此言輕描淡寫,卻教她瞠目結舌,王弗霖心神俱震凝視著殿下之人,仿佛今日才真正認識他一樣。

半晌,她不可置信道:“為了一個女人,你已經不擇手段到這個地步了,如此強求,你莫不是真以為將來能有善終?”

謝徽止目光寂寥,定定落在桌上牡丹,緩緩開口:“不得善終又能如何?左右她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亡國滅族,家破人亡的慘痛記憶,留著也不過是徒添煩惱,不如索性由我做主抹去算了。”

“從前我以為你不過是為情愛一時迷了心竅,總有幡然悔悟的那天,可今日觀你這般瘋魔,我不得不多想了。”她自知攔不住他,所能做的便只有防患於未然。

“母親這是何意。”

“我要你發誓此生永不立沈覃舟為後,若違此誓你二人必不得好死。”

謝徽止迎著母親決絕目光:“母親舍得讓我發下如此重誓。”

王皇後起身踩著一地碎玉,不再看他一眼,顯然是被謝徽止傷透了心,對他失望透頂。

“一個女人命裏無子便也沒了威脅和倚靠,註定只能做玩物,色衰而愛弛,你總有厭棄的一日,所以你想納她做良娣我與你父親縱使再不喜,也能點頭,可世事無常,他日世上再無人約束桎梏你,難保你不會鬼迷心竅立她為後,一個前朝公主坐上後位,到那時你若當真昏庸至此,這便再不是家事,而是國事了,我便也只當沒生養過你。”

“......”

貼身宮婢霜秋眼睜睜看著郎君身影消失在殿外:“娘娘,太子殿下走了。”

殿內傳出一串咳聲,王皇後聲音虛弱,威儀不再:“你來研磨,吾要留一道懿旨以絕後患。”

“可太子殿下不是發了誓嗎?且沈氏性命如今盡在娘娘一念之間。”

案上硯臺註水,王皇後搖了搖頭,面色冷凝,覆閉上眼:“你不懂,太子已經著了那女人的道,我如今不過動動筆的功夫將來也許就能派上大用場。”

“娘娘聖明。”

“只願吾這封密詔永無重啟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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