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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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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襲

睡夢中沈覃舟輕輕聳起的肩膀,在謝徽止輕柔親密的撫慰下舒展,思緒也愈飛愈遠,直至回到景兆元年,那是兩人初相遇的時候。

天色漸暗了,風雪呼嘯中馬蹄聲聲,龢鑾清脆急促。

進京途中,沈覃湛睡不著覺索性掀開厚重簾子,寒風趁機鉆入暖廂,吹得沈覃舟不禁寒顫,她皺著眉伸手將人拉回。

“快睡,時辰不早了。”

咻——

話音未落,一只羽箭破空而來,還是沈覃舟最早反應過來,憑著死裏逃生的本能死死抓住沈覃湛的手臂,將他拽入懷中挨著車底壓在身下。

羽箭直直插在車輿上,發出嗡嗡震鳴,二人相繼回頭盯著那支泛著寒光的冷箭,一陣後怕,倘若沈覃舟再慢些,這箭射穿的恐怕就是沈覃湛的腦袋了。

李鈺最擔憂的事情還是不可避免發生了,一場蓄謀已久的夜襲毫無征兆拉開序幕。

沈覃湛撲閃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甕聲甕氣:“阿姊,他們又來了。”

“不好,有刺客!”

“快醒醒,有刺客!”

“什麽?快!快保護殿下!”

每當視覺陷入混沌,聽覺便會變得前所未有敏銳,箭矢接二連三由遠而近刺破風聲,再到杵榆發出破裂。

再近些就是侍衛嘈雜淩亂的腳步,期間夾雜著利刃脫鞘的鏗鏘和馬匹受驚的嘶鳴,而這中間最清晰的是刺客們逼近的腳步聲。

疼痛來得撕心裂肺,鮮血不斷從後背湧出,沈覃舟咬著牙急促低喘,冷汗順著額頭打濕她墨黑纖長的睫毛,冷汗浸濕額發。

在模糊中她看見駕車的內侍身中數箭栽倒在車門上,濺出的鮮血噴灑在雪白的綢布上,紅艷艷的令人作嘔。

馬兒受驚,隨之是劇烈顛簸,它拼了命想掙脫枷鎖,甩掉捆綁在頸上的鞅,卻只把那斷氣沒多久的內侍震落。

“全體聽命,拼死護殿下突圍!”

“是!”

長劍直刺沒入胸膛,轉身時劍鋒劃開血肉挑起一串血珠,接著轉身揮劍橫掃利落解決掉謝徽止身後蠢蠢欲動的刺客。

王玨自幼便入謝府,他存在的意義就是保護謝徽止,必要時為他獻出性命,只要有他在,誰也無法踏進謝徽止的七步之內。

夜色下是腥風血雨,刺客顯然有備而來,身上都穿了刀槍不入的軟甲,而這些人連面都未蒙,想必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不打算回去了。

他們的目標也很明確那就是沈家姊弟所在的那輛馬車,侍衛迅速調整隊形將馬車團團圍住,弓箭手在後方解決第一波人潮,只是刺客人數過多,個個前仆後繼,雙方一時陷入焦灼。

王玨身形矯健、游刃有餘穿梭其中,替謝徽止將周身威脅掃清。

“不好,馬車受驚了!”

誰想到肉身組成的保護未被外力擊破,卻從裏面有了破綻,馬匹中箭,加上無人牽制自然發了狂,撒開蹄子直直沖開包圍圈,活生生將前面幾人撞翻在地,踩著他們的身體往前沖。

李鈺已經狼狽不堪,望向謝徽止的目光猶如最後的救命稻草:“郎君,可否請你讓王公子攔下馬車?”

他們來時也曾遭遇行刺,王玨雖不顯眼,但李鈺卻瞧得分明,如今在場有能力穿越重重阻礙最快保下兩位殿下的也許只有他了。

“殿下安危自有我等,王玨只是尋常私衛,怎能托此重任。”刀光劍影中謝徽止的眉眼冷漠且疏離,再不覆白塔寺時的溫潤,眼底孤傲延綿,“李公公想讓他去攔馬車,實在居心叵測。”

是的,這一路談笑風生,到底讓李鈺松了戒備警惕,謝徽止是百年士族謝家之子,那是任他朝代更疊始終屹立不倒的世族謝氏,這樣的人又怎會真是好相與的良善人。

車外你死我活,車內亦是生死之間。

沈覃舟背上中了一箭,手上便脫了力,不知不覺滾到車門邊緣,好不容易緩過那口氣撐起身子,便見阿湛正死死扒著窗軒,指端發白不停顫抖。

那畜生徹底紅了眼不顧一切往前沖,沈覃湛擡頭間隙能看見窗外路狀,意識到馬車走的路發出驚恐尖叫:“阿姊,這是去歿兒崖的路!”

這般報應,莫不是冤魂索命?

沈覃舟不禁苦笑,造化弄人的悲涼油然而生,白日剛當著佛祖的面造下殺孽,轉眼便輪到自己屍骨無存?

終於有人追上來了,沈覃舟聽見後方傳來陣陣急呼,以及馬鞭淩空抽在馬身上發出清脆又沈悶的響聲。

這畜生本就身中數箭傷及要害,再加上連續奔襲十幾裏,速度耐力大不如前。倘若前方有路,他們再堅持會兒,後面的人總會趕上,但現在既然前方是懸崖留給他們的時間就不多了。

“阿姊,我害怕,我不想死。”沈覃湛到底還是孩子,瀕臨死亡的危機感促使他下意識依賴沈覃舟,就像過去任何時刻一樣。

沈覃舟稚嫩的臉上是一閃而過的狠色,天字第一號反賊的女兒,自也不會是坐以待斃的廢物,不然他們早就涼透了,哪裏等得到今天。

意識到不能再將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沈覃舟胸脯快速起伏呼吸,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同時在腦中回憶起阿耶教過的動作要領。

“阿姊,你要做什麽?”便見沈覃舟從短靴中抽出短刀,他認得那是鄔鄴琰送給阿姊的生辰禮,是由西洲最好的工匠鍛造的,刀身薄如蟬翼的同時削鐵如泥。

“抱緊了,死也不能松手!”沈覃舟眼中閃動著熠熠精光,神色嚴峻,最後回首叮囑道,“若我失手,你就跳車,能不能活就看你自己了。”

沈覃湛顯然意識到了,短短幾句話的功夫他已淚流滿面,一雙溜圓杏眼濕紅了眼眶。

說完,沈覃舟便一把推開車門,呼嘯山風瞬間灌入,吹得人不寒而栗,而前方便是懸崖斷壁。

“駕——”

“郎君,前面沒路了!”李鈺面目猙獰雙手死死拽著韁繩,他絕望地發現那畜牲竟是不想活了。

謝徽止一襲油煙墨長袍領口鑲繡著金絲流雲紋的滾邊,腰間束著條織錦灰祥雲寬邊玉帶,烏黑的長發在山風中四散,於月色下逐風踏月,身下的照夜玉獅子通體上下一色雪白,性格猶如雄獅暴烈。

“屆時將二位殿下尋回,陛下面前自有我去陳情,李公公心安。”

尋回?

尋回什麽!

李鈺自覺人微言輕只得暗自咬牙,他的雙目已經隱隱充血死死盯著前方,再奮力朝身下狠抽,馬兒頓時發出慘烈嘶鳴,此刻他甚至悲觀寄希望於二人能從車上掉下來。

畢竟無論如何,總比死無全屍好。

“殿下?”車門被風刮開,卻見前室一瘦弱女子褪去累贅華服搖搖欲墜,“她怎麽自己出來了?”莫不是真想跳車!這時候跳非死即殘吶!

沈覃舟握緊匕首在顛簸中穩住身子,背部肌肉痙攣傳來陣陣錐心疼痛。

“她這是要做什麽,不要命了?”李鈺瞠目,大驚失色,眼見沈覃舟躍躍欲試想要跳到馬身上,他在京中就從未見過這樣不怕死的女娘。

謝徽止危險地瞇眼睛,眸中交雜著狠戾和一絲欣賞:“她這要自謀生路了。”

往日斯文淡然的俊秀少年,表現出他罕為人知的一面。

只見謝徽止面色俊冷目光淩厲,竟雙手同時松開韁繩,俯身徑直將馬上弓取下,另一只手果斷從暗紋蓮花箭囊中抽出羽箭,左手搭弓右手執箭,半月彎弓隨著他的臂膀發力逐漸拉成滿月,而他箭鋒所向竟直指沈覃舟並隨著她的移動不斷調整。

“謝徽止,你在幹什麽?謀殺公主可是死罪!”

謝徽止對李鈺的警告不為所動兀自松開那只佩著骨玉韘形珮的手指,一支箭羽破空而出,直指沈覃舟。

若幹年後,李鈺仍無法淡忘今刻所見,猶覺骨寒毛豎、膽裂魂飛。

沈覃舟一心殺馬當然對此渾然不覺,咬牙將短刀插入腰間粗略估了下距離,萬幸那箭射中的不是手腳,隨後提起一口氣縱身一躍撲在馬背上。

風雪在耳邊殘忍呼嘯,明明那麽快,她卻覺得時間仿若被凝滯般漫長,那畜牲感知到身上多了位不速之客,掙紮得愈發劇烈。

沈覃舟左手揪住韁繩快速繞手以防被甩下馬,粗糲牛皮死死陷入掌心,手腕纖細瞬間充血通紅,同時迅速從腰間拔出短刀,果斷舉起再用盡全身氣力狠紮進畜牲頸動脈處利落拔出,瞬間溫熱馬血噴湧在她臉上、身上,可她到底受了傷,以至準頭力道都同預期生了偏差,效果並不理想以致未能一擊斃命。

便在沈覃舟咬咬牙打算再補一刀之際,一只羽箭強悍迅猛且分毫不差紮在她預定位置,促成這致命一擊。

沈覃舟隨即卸力,馬血沿著刀身浸染掌心,哐當一聲,短刀落地。

只是她精神依舊爍立,臉上猩紅點點,烏發白唇,猛然回首,便見血霧朦朧中少年騎著高頭大馬,面容模糊。

“殿下恕罪,奴才救駕來遲了。”李鈺最快下馬,哪知早已腿軟,倉皇間近乎連滾帶爬到車前惶然叩首。

沈覃舟癱坐在馬車前室,睫毛簌簌,扭頭盯著衣玦飄飄的少年,氣喘籲籲:“一箭斃命,想來郎君箭術精湛,只是這箭若能早半刻便更好了。”

謝徽止神情溫潤,嘴角弧度舒朗:“兩位殿下吉人天相,自能逢兇化吉,若不是公主當機立斷,只怕臣也不不敢如此貿然。”

“吉人自有天相?可惜我從不信命。”沈覃舟撇了撇嘴,垂眸打量周身血跡,面露嫌棄,宮裏人最不缺眼力見兒,李鈺立即起身:“殿下,奴才這就燒水去。”

此時,沈覃湛手腳並用顫巍巍爬出馬車,見沈覃舟面色蒼白又是一身血,直接撲進她懷裏哭得淒淒慘慘梨花帶雨:“阿姊,方才你真的嚇死我了。”

“這不是沒事麽”沈覃舟被他抱了滿懷,眉目漸漸松弛,想伸手安撫懷中啜泣不止的幼獸,奈何兩只手全是粘膩馬血,遂只得攤著任他以一種別扭的姿勢抱著自己。

本是姊弟溫情,謝徽止卻忽然上前拉開沈覃湛,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單手扶起沈覃舟,只見少女身後赫然插著支箭矢,觀斷口該是被人用利器分好幾次才切斷的。

難怪她面色如此蒼白。

“嘶,被你發現了。”沈覃舟這才面露苦色,拱起身子不停倒吸氣的同時,帶血的指甲攥著他的衣擺冷汗直下,眼尾沁上淚珠,顫抖地蜷縮在他懷裏:“真他娘疼啊!”

沒有人能想到,這個不過十四的小女娘,究竟忍著何種痛苦自己斬斷箭羽,然後憑著毅力殺馬求生。

沈鏵的女兒一擊不成,心慈手軟和技輸半籌從不是理由。

“記得隨行有個郎中,我本就氣血不足,快把他叫來。”沈覃舟面色慘淡,失血過多導致她頭昏腦脹,順勢倚在少年肩頭。

溫熱的呼吸撲在他的頸側,謝徽止神色覆雜望著懷中昏沈沈的少女,一副隨時都能昏過去的模樣,深吸口氣,難得陰郁:“江院判身中數箭已不幸喪命。”

沈覃舟聞言哀嚎,掩面長嘆:“那就喚個手輕些的姐姐。”

“殿下,你這箭上有倒鉤,處理不當恐會生生拽下血肉。”

“那你們中間誰有經驗?”沈覃舟一退再退,幽幽道,“總不能我沒從崖上掉下去摔死,最後活生生疼死罷。”說完這話她便虛弱合上雙眸。

兩名宮娥端著銅盆中的血水雙雙退去,謝徽止神情自若掀簾而入,少女三千青絲被輕巧解開斜撥在肩頭,搖曳燭火映出她柔和妍麗的臉畔,腰肢纖細,兩片清減的肩胛骨微微浮起,脊背柔軟且堅韌,因著傷在後背,沈覃舟便順勢背對著他只著件玄色裏衣虛弱伏在案上。

如此脆弱溫順的模樣,倒與方才的張牙舞爪判若兩人。

沈覃舟顧忌著後背,只微微側首便見謝徽止手中端著紅漆雕花掐絲盤,盤中所放大致是些金瘡藥、剪刀、烈酒和繃帶之類,直看得她不寒而栗。

本就不大的空間裏,只餘金絲銀炭靜靜燃燒的響動,二人自覺相交尚淺,驟然如此,難免尷尬,均相顧無言。

謝徽止短暫怔楞後便鎮定垂眸拾起剪刀,而沈覃舟躲閃的目光,自察覺不到他耳緣上淡淡泛起的一層海棠緋紅,少年身形本就挺拔修長,起身時影子將本就在他身前顯得嬌小的沈覃舟更加籠得嚴實。

微涼的指尖輕輕挑起傷處衣料,接著男子溫熱的呼吸直直撲在她裸露的肌膚上,沈覃舟不由微微睜圓了雙眼,輕咬朱唇,心跳砰然加快。

謝徽止垂首正用剪子沿著傷處裁剪衣裳布料,潰紅糜爛的傷口以及瓷白嬌嫩的肌膚逐漸裸露,那箭矢位置微妙,只需往任何地方偏移一點便是要害,偏這丫頭福大命大得厲害,傷口只是看著猙獰駭人了些,但實際只需正常止血清創即可,倒是省事。

謝徽止指尖搭上斷箭,沈聲道:“我要取箭了,殿下且忍著些。”

沈覃舟心頭一緊,頗有幾分惴惴不安的意味叮囑道:“你輕些,我怕疼。”到底她也不過是個尚未及笄的女娘,愛美怕疼是天性。

一聲微不可察的嘆息,謝徽止不動聲色彎了唇,一直隱隱作痛的位置,被一點點灑上藥粉,酥酥癢癢。

他已經開始拔箭,硬物緩緩從傷處抽離,並無過多不適,見她歪著腦袋一臉茫然朝自己眨眼,眉眼柔和:“江院判的隨行藥箱裏找到這種麻沸散,就給你用了。”

沈覃舟直勾勾瞅著那綠瓶,忽然無邊惆悵道:“想起一個倒黴鬼,為了保護我,被人砍了手,本來能活的,可惜劍上有毒,寺裏師傅折騰了三天用了很多草藥,還是活活疼死了......如果那時有這藥就好了。”

“殿下殺過人嗎?”

“怎麽這麽問?”

“好奇。”

沈覃舟垂落眼睫:“有,一劍封喉。”

“殿下年紀雖小,心性卻堅韌。”燭火中他的手本就白皙修長,碧綠瓶身更襯得其愈發晶瑩,指尖粉白如青蔥,上面不慎沾染點點殷紅,那是她的血。

沈覃舟恢覆玩世不恭的情態,彎彎的唇角使她像只未通人性的精怪:“你既救了我們,待見了阿耶,一定讓替好好謝謝你。”

謝徽止乜過眸子,眼尾泛著些玩味,見她一臉認真煞有其事,不免失笑,隨口應承道:“那便還望他日公主回京,勿忘今日所諾。”

沈覃舟微微側過臉,只覺今年冬天很快就要過去了。

“歿兒崖這名字聽著倒怪,可有何典故?”

沈覃舟笑意漸淡,長眉蹙鎖,言辭間多了嘲意:“自欺欺人之舉,說是歿兒崖,實際下面只有女嬰。”

謝徽止不緊不慢倒了兩盞茶,神情漸漸沈下來:“如今的陛下出身豫州,這樣的悲劇總會少些。”

“可這普天之下又豈止一座豫州城,一座歿兒崖?”沈覃舟幽幽嘆了口氣,黑黢黢的眸子多了幾分探究,“郎君覺得今日這場刺殺,幕後主使是誰?”

謝徽止側首凝著那盞空蕩蕩的燈,他的沈默令沈覃舟生出諸多無力感:“前朝餘孽。”

“剛開始鬧鬧哄哄的,倒忘了問留了幾個活口?”

“無一活口。”

沈覃舟蹙眉:“為什麽?”

“這些人訓練有素,齒中藏有劇毒,一朝被擒以身殉國。”波瀾不驚的語氣再加上輕描淡寫的腔調。

沈覃舟頓了頓,濃黑眼簾垂落:“倒配得上忠義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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