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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江北春已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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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江北春已至(完)

建寧三年年初,高家因謀逆案全族獲罪,主謀盡數斬首,旁支流放嶺南。旭王、鄴王等一眾宗親因為牽涉其中,被一並下獄,圈禁的圈禁,貶為庶人的貶為庶人。

自此之後,宗室元氣大傷,只剩下一二手無實權、形同虛設的公侯,再無力與皇帝抗衡。

高家倒臺不久,高氏黨羽仗著天子母族身份恣睢妄為,犯下的所有罪行都被重新翻出來,一樁樁一件件地由大理寺清算。

高家過去勢大,其子弟均是飛揚跋扈,目無法紀之輩,大理寺為了列明他們的罪過,足足加班加點了一個月,年三十晚上還在焚膏繼晷。查出的貪腐擄掠等事不提,其中最震驚朝野的一件是七年前,高逢勾結外賊,洩露越軍軍情,致使平襄之戰大敗,並與當時的晉軍主帥邱韋合謀偽造證據,陷害陳秉章父子通敵叛國,使陳氏滿門冤屈而死。

陳家已經在不忠不義的恥辱柱上釘了太久,人人聞之均是唾棄,此時驟然知曉叛國的罪魁禍首另有其人,陳秉章為南越戎馬一生,卻落得個骨埋沙場,全族抄斬的結局,無論朝廷還是民間,一時都掀起了軒然大波。

為撫恤忠臣,平冤昭雪,皇帝特意下旨,追封陳秉章為安遠侯,因陳氏父子已不在,特許其流落在外的長孫陳鳳亭領受爵位,世襲罔替。

但陳鳳亭最後並沒有接受賞賜,而是選擇在戍北軍裏做一名謀士,過天高皇帝遠的清閑日子。

等消息傳回臨安,眾人俱是戰戰兢兢,害怕皇帝降罪,然而蕭元征沈吟片刻,尊重了他的意願。

……

正月末時,蕭元景從北境回到臨安,來向蕭元征辭行。

兄弟二人已經許久沒有談過心,正巧今日的政務處理得差不多,蕭元征就屏退了身邊隨從,和蕭元景在宮道上一同走了一陣。

“已經決定好了?”

自收到蕭元景從沂郡寄來的親筆信開始,蕭元征就一直處於煩躁不虞的狀態。

皇帝平時喜怒不形於色,臣屬難以捉摸他的心情,日日在禦前侍奉的劉進忠卻是看得一清二楚。

登基三載,蕭元征已經少有為某件事舉棋不定的時候,每每煩悶,總是下意識摩挲案首擺的一方玉獅子,這兩天擺件的表面都比往日光亮可鑒一些,足見其心浮意亂。

“是。”蕭元景回答,“過了正月就動身。楚水快要漲潮了,到時候渡江不方便,早幾日走為好。”

臨安今年沒有下雪,春日比往常來得更早一些。

庭院森森,幽深的宮墻掩映亭臺,檐牙高啄,碧影斑駁。

皇帝出行,周圍宮人均是退避。離開旁人耳目,他得以對兄長說幾句私話。

“我這次去上京,往後大概少有回來的時候。皇兄對外就稱,我前往封地就藩了吧。”

“寅部、巳部我已經盡數交代過。嘉陵關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起戰事,皇兄選一個信得過的將領去沂郡戍守,多磨煉幾年,就足以代替我。”

“至於其他,穆乘風不適合再做十二部的統領。”他坦然道,“皇兄不如把這個位置交給畢螭。”

聽言,蕭元征的眉頭越皺越緊。

哪裏是穆乘風不適合,蕭元景此意,分明是要借統領人選的更替,把十二部的權柄全數還給他。

他的臉色隱隱有些發黑,沈聲道:“你們回去之後,晉國的朝臣估計要催促梁承驍登基為帝。天家的薄情,你難道還見得少。”

“往後他就是北晉國君,你不擔心他未來移情變心,辜負你為他做的舍棄?”

他從一開始就不讚成兩人的事,不僅是因為兩國間隔的世仇,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不信任梁承驍真的能為一人空置後宮,矢志不渝。同樣身為國君,他豈會不知道堅持此事的阻力。

如果這樁姻緣的對象換成南越的其他任何人,他都不會有反對的意思,但偏偏要遠離身邊,獨身前往北地的是他親弟弟。

臨安與上京遠隔千裏,鞭長莫及,這讓他如何放心得下。

蕭元景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慮,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沈吟了片刻,道:“之前我失去記憶,流落上京的時候,人人都以為我出身賤籍,無所依靠。”

“即使如此,他沒有倚勢欺我半分,反倒處處尊重體諒,唯恐我在哪裏受了委屈。”

“後來嘉陵關一役,他從密探處知道了我的身份,第一反應不是氣我的欺騙,也沒想到我過去對他的算計,而是立刻下令收兵,後怕戰場上的流矢傷到我。”

“一件事,或者短暫的一時可以偽裝出來,可長久相伴所見的品行不會騙人。”他的眸底漫上幾分笑意,“皇兄就算對謹之有偏見,總該相信我識人的眼光。”

“……”

蕭元征擰起眉,剛想說朕何時對他有偏見,視線就掃見了蕭元景含笑的眼——這才想起高氏一禍中,晉軍確實出了不少力,不僅狠狠算計了一把高逢,更是給他們兄弟倆當了免費的打手,稱得上勞苦功高。

他隔空點了點蕭元景,原本聽見對方說起往事,略有意外的念頭散了個幹凈,沒好氣道:“朕看他沒安好心,你也胳膊肘往外拐。”

宮道只有曲折的一段,走到頭,就看見昭武門外的晴空了。

蕭元征遠眺了須臾,等心中升起的覆雜情緒歸於平息了,才像終於下定決心一般,轉過頭,對站在他身後一步的蕭元景說:“臨安和沂郡的王府,朕給你保留著。你什麽時候想回來都可以。”

“十二部的事,朕會讓畢螭接手,不用你費神。但戌部要跟著你去上京。”

“……”蕭元景楞了一瞬,正要說話,就看蕭元征擺了擺手,不容置疑道:“此事不用商量,戌部過去就伴在你身邊,從不遠離,留在臨安他們也未必對朕忠誠。不如跟著你北上,好讓朕安心幾分。”

蕭元景有些失語,過了許久,低聲說:“謝謝兄長。”

蕭元征沒有應這一句,

他在餘寒未盡的越宮裏,深深望著長大成人的皇弟,仿佛透過眼前的俊秀青年,註視當初那個跟著他喊太子哥哥,純稚如一張白紙的天真幼童。

七年前他沒有能力護住對方,讓那個孩子徹底死在了冬日的一場大雪中。七年之後,他已經站在九五至尊的位置,往四面環視,卻是舉目無人,空空蕩蕩。

……他還有什麽能為蕭元景做的呢?

“另外還有一樣——”

蕭元征緊扣著玉扳指,語氣沈沈。

“若他膽敢辜負你,朕必定率兵北上,傾盡舉國之力,也要讓他嘗到後悔的滋味。”

宮道上沒有其他人,只餘穿堂的風聲回響。

此時此刻,站在高墻間的不是旒冕龍袍的皇帝,而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兄長。

他的兄長。

不知為何,蕭元景的鼻尖有些泛酸。

臨安沒什麽使他留戀的,唯有這座越皇宮裏,既埋藏有他最深切的怨恨,也有他年少不更事時,度過最無憂的一段時光。

宮墻是他的枷鎖,何嘗不是蕭元征的。

他是離開了,可有人終身被困於此間。

他擡起眼,對蕭元征認真地笑說:“他要是負我,我就親自領兵,把上京踏平了,讓皇兄做這千古一帝。”



蕭元景離去了。皇帝獨自一人,在紅墻黃瓦中站了半晌。

不知過去多久,劉進忠安靜地走到他背後,輕道:“聖上?”

蕭元征收回凝望步道盡頭重重宮邸的目光,忽然沒有來由地想起,幾日前卯部遞到他案首的奏折。

因為要留在北境收尾的緣故,卯部比他回來得更晚一些,稟報完沂郡諸事後,遲疑著在最後添了一句。

【歲末時,殿下與晉太子離關同游,數日歸,不勝歡悅。】

不勝歡悅。

不勝歡悅。

蕭元征闔上眼,爾後溢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臨安困不住懷玉。”

皇帝低聲道,不知是在對身後的劉進忠說,還是對自己。

“他合該是自由的。”



蕭元景沒有在臨安待太長的時間。

擔心楚水春汛,難以渡江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梁承驍一封趕一封的信件。

原本蕭元景南下時,梁承驍是要一同隨行的。但由於太子殿下這段時日確實太荒唐了一些,扔著堆積如山的朝事一離京就是幾個月,一點不管朝中眾臣的死活,崔郢光是寄來罵他的奏折都能集成厚厚的一摞。終於在群臣以死相諫的威脅下,他陪蕭元景過完年後,短暫回了一趟北晉。

但就算人在晉國,太子爺一顆心仍系掛在臨安城裏,生怕蕭元征一個反悔,就把他夫人扣下來不讓走了。從蕭元景啟程開始,北面捎來的書信就沒有斷過。

最開始只是一些日常問候和關切之語,隨著分隔的時間變久,信上的內容也逐漸急切焦灼,一封信恨不得拆作好幾張紙,寫盡孤枕難眠,徹夜相思。

某日蕭元景在書房讀信,湊巧碰上穆乘風進門稟報。

後者正說著王爺交代過的事,餘光無意中掃到桌案上攤著的宣紙,一眼瞧見頁首龍飛鳳舞的一行“懷玉吾妻”,當即忘了後半句話是什麽,在原地尷尬地卡了半天。

蕭元景不知他的心理活動,散漫地翻過一頁紙,問:“然後?”

穆乘風這才找回記憶,咳嗽一聲,說:“根除阿紅花毒性的藥方已經找齊了,有幾樣材料只有南境有,好在臨安藥商眾多,有幾家庫房中備著。”

這方子其實很久之前就存在王府,只是陳鳳亭因為體質的緣故用不上,就一直虛置著。

他不清楚蕭元景這時候翻出它的用意,於是問:“殿下預備這個是打算……?”

蕭元景支著頭,不知看見什麽,輕輕笑了下:“先收著吧,之後一並帶回去。”

……

正月最後一天晚上。

蕭元景在宮中用了膳,回到王府後,去後院梅園裏散了一陣。

隨從知道他來前曾經到寧妃的寒香殿長坐,於是識趣地沒有打擾他,都退到了前庭候著。

過十五之後,原本飽滿的圓月一日一日纖瘦下來,此時掛在夜幕的弦月餘輝皎皎,灑落柔和的光暈。

逝者不可追,蕭元景獨自待在庭院中,心裏沒有太多悲傷的感受,頂多有些隱隱的悵然。

倘若母妃還在,他想,看到他如今的選擇,大抵也會為他欣慰的吧。

白日裏梁承驍寄來的最後一封信仍放在石桌上,太子殿下這回一反常態,信上只書了一句話,字跡游雲驚龍,恣意瀟灑。

他與他寫——

【江北春枝盡開,可歸矣。】

……

來信沒有附落款,蕭元景不知道他是在何時、在何地寫下的這行字。指腹撫摩著那個力透紙背的“歸”字,眸中浸染上幾分溫柔笑意。

相思的哪止梁承驍一個。

明明先前半年的別離都有過,如今才過去幾日,卻叫他平白生出如隔三秋的牽掛感,心中想著念著,渴切盼歸。

他這時在做什麽?

遠隔千裏,他們是否擡頭望著同一輪明月?

初春天寒,蕭元景在園中小坐片刻,就打算攏衣起身。臨安要處理的事剩得不多,最快兩日之後便可回程。

他正思索著王府內有哪些需要帶走的物件,忽然聽得外頭一陣吵鬧喧嘩聲。

“誰?”

“有刺客!”

“殿下在後院,別讓他進去!”

“……”

陡然照過來的火把光亮中,有人擺脫追兵,從墻頭矯健翻過,借梅樹的枝幹躍下。

梅枝搖晃不止,清香在溶溶月色中漫開。

蕭元景驚愕地擡頭,卻見方才還存在他念想中的人映照進了現實,與他隔著滿園春光四目相對。

“殿下!”穆乘風擔心的聲音隔墻響起,緊接著就是一連串的兵戈相撞聲,顯然他也被太子親衛糾纏,分身乏術。

蕭元景怔怔看了他幾秒,還未分辨出眼前是真實還是夢境,梁承驍就已經大步上前,披一身寒涼夜色,著力把人抱進了懷裏。

“怎麽這副樣子。”梁承驍嗓音含笑,“看到孤高興傻了?”

蕭元景攥著他的衣袍,終於感受到了貼著他滾熱的體溫,一時喉頭哽住,哭笑不得說:“正門就在前頭,殿下翻墻還翻上癮了嗎?”

梁承驍從北晉回來,一路只帶了隨身親衛,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南下,終於在正月前抵達臨安。

由於進城門太急,把紀聞紀廷都扔在了身後,在王府外差點被戌部認作刺客,圍堵追截了好一段路。這會兒終於把蕭元景抱到手了,墻外才傳來紀右衛焦頭爛額的喊聲:“住手、住手,都是誤會!”

庭院裏兩人聞聲楞了下,面面相覷一陣,都忍不住笑了。

梁承驍低下頭,把吻印在他眼角,眸底盛著情意灼灼:“孤等不及了。”

“北晉的事情都已經處理好,未來帝後的居所也清理出來,請南越匠人種上了朱砂垂枝。”

“……我來接你回家。”



出正月後不久,皇帝下旨,著端王遠赴封地就藩。

離京前一天,蕭元征本來打算在宮中設踐行宴,留蕭元景在皇宮多住一晚,再耳提面命一番。豈料劉進忠去王府通傳時,卻見大門緊閉,人去樓空——太子殿下的反偵查意識極強,提前猜到會有這麽一遭,早就連夜把人打包上馬車,不講武德地拐跑了。

蕭元征:“……”

蕭元征氣得頭痛,簡直想叫辰部追出京外,把蕭元景喊回來,不讓他跟著那狗賊走了。

劉進忠察言觀色,在旁邊問:“聖上,可要傳畢大人來見您。”

蕭元征按著案首的玉獅子像,平覆了許久心情,才道:“算了。”

“梁承驍今夏在上京登基,與懷玉的大婚也在那時舉行。”他冷哼了一聲,“屆時朕親自帶十二部前去觀摩隨禮——看他歡不歡迎朕這個內兄。”

……

二月仲春,天氣逐漸回暖,萬物皆是盎然生機。

蕭元景躺在梁承驍腿上睡足了覺,一睜眼發現自己已經離京百裏,從欲言又止的穆乘風處問清事情的始末後,屬實啼笑皆非。

“殿下是真不怕我皇兄追出來啊?”

梁承驍半點不覺理虧,掌心摩挲著他的臉,道:“他留了你這麽久,有什麽該交代的早交代完了。純粹不想讓孤稱心如意而已。”

馬車布置得十分舒適安逸,行路中也沒有顛簸的感覺,蕭元景枕著他,舒服地遠看車窗外的碧天卷雲。

如今江南江北的紛爭止息,河清海晏,時和歲豐,未來可見是幾十年的盛世太平。

蕭元景心裏漫無邊際地想著政事,招了招手,示意梁承驍俯下身。後者雖然不解其意,仍然配合地低頭。

他笑了笑,握著梁承驍的肩膀下壓,輕輕落一吻在他唇角。

梁承驍起初一楞,隨後反應過來,立刻搶占過主動權,按著他不讓走。

微風拂過窗扇,帷簾搖曳擺動。

馬車行進的前方,春色已經染透楚水南北,桃李爭妍,萬象更新。

【完】

【作者有話說】

正文完結啦,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和陪伴。

寫度春風的時候正好遇上現實中一段非常焦慮的時間,很多時候是老婆們的鼓勵和留言在支撐我寫下去,每次看到評論區都特別感動。謝謝你們喜歡這個不完美的故事,喜歡太子和小蕭。

答應大家的番外我忙完這陣就寫,之後可能會休息調整一下再開新文,我們下本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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