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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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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歸荑特意沒把自己跑出來見王納的事告訴媽媽,獨自一人來到了赴約的公園。

這還是她考上大學以後,王納第一次來看望她。

王納的車還沒到,喬歸荑忐忑不安地坐在矮石柱上,心中藏著幾分期許,卻也有害怕期望落空的擔憂。

終於,那輛熟悉又陌生的灰色大眾出現在了她的視線之內。喬歸荑情不自禁地起身招手,見到久違的父親,她眼眶有些止不住地發紅。

在現實裏,喬歸荑也已經有十年沒有見過爸爸了。

在久遠的童年記憶裏,王納其實也曾對她挺好的——倘若沒有其他人的對比的話。

王納和新婚老婆還有一個兒子樂樂,或許是因為大人總是會不自覺地偏心那個更小的,又或許是古板的重男輕女思想在作祟,比起喬歸荑,王納總是對兒子更好。就好比,同樣都是高中畢業的成人禮物,王納給王樂樂買了一臺全款四十萬的越野車,卻只給喬歸荑送了一臺二手的筆記本電腦。

其實收到禮物的那天,喬歸荑偷偷哭了好久,感覺自己的人生就像是這臺卡到發燙的老式電腦一樣,黯淡無光。

那時候,她和媽媽擠在狹窄的出租屋裏,每一分錢都是母女倆省吃儉用攢下來的,不敢亂花,未來還不知道會是如何,前途簡直一片灰暗。

其實,同樣都是自己的孩子,喬歸荑幾乎沒有主動管王納要過錢,就連現在這種緊急情況,也是做了萬般的思想工作,經過了一番內心掙紮,才敢開口提起;可樂樂卻從來不會有這樣的煩惱,甚至於後來都畢業五六年了還在啃老,每個月伸手管王納要錢去吃喝玩樂。

兩廂對比之下,喬歸荑的心態也開始轉變了。

現在,她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怯懦青澀的小女孩了,三十多年的生活閱歷告訴她,她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索取父愛,愛哭的孩子才有糖吃。而這些,本就是她應得的。

看見王納的車停在了眼前,喬歸荑的心也跟著懸了起來。她張開唇,一聲“爸”剛想要說出口,卻怎樣都覺得別扭。

最後,索性裝傻閉了嘴,“你來了。”

王納下了車,撐在車門上,朝喬歸荑笑著揮了揮手,“小荑,等久了吧,不好意思,這天氣熱,上車去聊吧?”

喬歸荑順勢看了一眼王納的車後座,塞滿了各式各樣的雜物,幾乎無處落腳,又看向副駕駛,定制的粉紅坐墊,車窗扶手裏還塞著一只補妝用的口紅——擺明了這個座位屬於另一個女人。所有的信號,都在呼之欲出地告訴喬歸荑,她是多麽的格格不入。

“不用了。”

喬歸荑不進反退了一步,王納倒也沒強求,只道,“也好,那就直接說正事吧。”

喬歸荑點了點頭,本以為王納終於要給錢了,卻沒想到,他話音一轉,又說:“小荑,你也知道,爸爸最近要辦婚禮了……”

喬歸荑呆在原地,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去參加王納的新婚典禮,更何況媽媽現在還病著。喬歸荑心亂如麻,正惶恐著該怎樣應對王納突如其來的邀約,可下一秒,王納又道,“不過,爸爸知道你最近學業繁忙,也就不拿這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叨擾你了。”

喬歸荑心情覆雜地看了他一眼。

原來,其實王納也根本沒有想要邀請她,是她自己庸人自擾罷了。

“嗯,”喬歸荑應聲道,“沒關系,反正我要照顧媽媽,也沒打算要去。”

聽說喬歸荑不來,王納很明顯地松了一口氣,但嘴上卻仍客套道,“確實可惜,不過,爸爸的喜事,還是該給你發個紅包才對。”

喬歸荑只感覺心口像是被堵住,悶得發緊。她一邊勸自己,至少可以拿錢當做補償,還不用去婚禮被王納和他的新老婆膈應。

喬歸荑接過了王納手裏遞來的紅包,摸了一下,薄得有些抓不住似的。她心中一緊,當著王納的面就拆開紅包,幾乎不用數,一眼就可以看出,裏面只有兩百。

喬歸荑的腦袋一下子就炸了。

王納還在笑著圓場,“這些錢,你拿去用,就當是我和你阿姨結婚,給你包的新婚紅包了。”

喬歸荑只感覺腦門轟的一聲,太陽穴像是要炸開了,王納的聲音在耳邊兜兜轉轉,像一個又一個炸彈。

“小荑,還有一件事爸爸要告訴你一聲,樂樂快升學了,為了讓他專心念書,我們決定一家人搬到隔壁的省城去,樂樂再怎麽說也是你的弟弟,小荑,相信你會理解我的……”

話還沒說完,喬歸荑不可思議地瞪著王納,驟然打斷:“你說什麽?”

喬歸荑這時才終於想起來了。

現實裏,當初她與父親最後一次聯絡,也正是在這個時間——在他和二婚妻子的婚禮之前。

他也是像現在這樣,親自來學校找到喬歸荑,在喬歸荑還沈浸在和父親久別重逢的感懷之中時,卻冷冰冰地丟出一個紅包,自此劃分出了一條過去與未來的界限。

喬歸荑被歸在了過去的那一邊。

最後,王納扭頭就走,向著他光明的未來,搬離了喬歸荑所在的城市。

從那之後,喬歸荑就再也沒有了父親的音信。

“所以,這兩百就算是我的遣散費了,對嗎?”喬歸荑終於壓抑不住失控的情緒,怒極反笑,“原來,兩百塊就可以趕走一個不想要的女兒啊。”

王納像是被戳中痛處,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小荑,你,你這是什麽話?”

看見王納虛偽的嘴臉,喬歸荑再也忍不住,沖著他失聲咆哮道,“你明知我媽還在醫院躺著,你打著什麽新婚紅包的幌子,隨便敷衍我堵我的口,王納你別太過分了!”

話音落下,王納的臉上顯露出一絲猝不及防的驚詫,像是沒料到喬歸荑的反應會如此之大。或許他早就習慣了女兒的溫順與逆來順受,一時間也忘了,她竟然也會反抗。

喬歸荑攥緊雙拳,隱忍顫抖。她很想大罵王納,“我是你隨手就打發的垃圾嗎?”

“你這個不要臉的老東西,你這樣的人,就不配擁有家庭!你就該早日投胎下地獄!”

可最後,她氣急了,什麽也沒說出口。

悲慘的歷史總是重覆的。

她怎麽能如此不長教訓,竟然一次又一次地付諸真心,給予一點蠅頭小利,就一頭熱地以為,她還被愛著。

喬歸荑終於真正接受了這個事實。

要承認自己的親生爸爸不愛自己,很難。

可是,直到今天,喬歸荑才終於真的做到了。

“小荑,你今天是怎麽了?”王納也看出了喬歸荑的不對勁,為了息事寧人,他連忙找補道,“我知道,你媽媽住院了,你心裏急。這樣吧,你要是嫌少,我再給你貼八百,湊個整,最近廠裏資金周轉不開,我手上現金也比較少。”

王納哭窮,真是天大的笑話。

她八百一個月的撫養費推三阻四,兒子一雙好幾千塊的球鞋,眼睛也不眨就買了。

這些事,喬歸荑從來都不說,但這並不代表著她不知道。

“你別惡心我了,我聽你說話就想吐。”

喬歸荑氣到胃病發作,眼前一片眩暈,很久沒有這麽強烈的感覺了。

見她臉色難看,王納連忙從錢包裏又胡亂抓出一把錢,一並放在喬歸荑手心裏,“是不是胃病又犯了?你看,你還是先拿著吧,我知道你需要錢,你去買點藥也好,多少也算是爸爸的一點心意。”

喬歸荑盯著手心裏的一堆皺巴巴的鈔票,胃疼得一抽一抽。

大學的時候,是她胃病最嚴重的時候。那時候身上沒什麽錢,因為忙於學業和打工,總是不好好吃飯。每次胃不舒服了,就總是拖著,硬抗過去。後來一度拖成慢性胃炎,喝中藥養了好久。

可是,王納說得很對,她真的很需要這些錢。

雖然一千塊不算多,但卻可以付媽媽一個星期的藥費,暫解燃眉之急了……

喬歸荑沈默了,不爭氣地紅了眼睛。她的自尊,在王納眼裏,好像就只值這一千塊。

就在兩人僵持之時,另一只手突然伸了過來,猛地接過了那些散鈔。

喬歸荑錯愕地擡起頭,姜舟倏地將鈔票摔在了王納的臉上,碎鈔飄落一地,王納的臉色難看得就像豬肝一樣。

“一點零錢也好意思給,”姜舟的神情充滿了嫌棄,“你是她親爸嗎?”

說完,又扭過頭,平靜地看著喬歸荑,反問。

“你這學期的獎學金都有八千,他知道嗎?”

這下,驚訝的人輪到了喬歸荑,“什麽?”

這學期才開始沒多久,哪來的獎學金……

可姜舟的表情反倒理直氣壯:“你忘了?學校上午已經打到你賬上了,卡被你塞在手機殼裏,我正要陪你去取錢。”

喬歸荑慌張地拆開手機殼,那背後果然夾著一張銀行卡,莫名的還有點眼熟。

是姜舟的卡。

原來,剛才在醫院姜舟借她手機,就是幹這件事。

王納傻眼地看著兩人,這時終於反應了過來,破防指著姜舟大罵道,“這跟你有什麽關系,你又是她誰?!”

姜舟冷冷看著他。

“我是誰都改變不了你是個爛人的事實。”一字一頓道,“以後離歸荑遠一點,別讓我再看見你。”

王納氣急敗壞,剛想反駁,姜舟驟然靠近他,沈聲威脅道,

“否則,我就開車撞死你。”

“你……”王納瞠目結舌,對上姜舟的目光,認真得讓人毛骨悚然。

他只好破口大罵,“神經病!喬歸荑,你怎麽跟這樣的小流氓廝混在一起,怪不得變成現在這幅鬼樣子!”

喬歸荑氣得朝他飛出一腳,“滾!”

看王納臉色難看地爬回了車裏,揚長而去,喬歸荑心中暗爽,一口惡氣總算發洩了出來。

待王納走後,就只剩下了喬歸荑和姜舟兩個人。

喬歸荑這時才後知後覺地拿起了那張儲值卡,“所以,這裏面真的有八千嗎?”

姜舟靜靜地看著喬歸荑,不說話。

“好吧。沒有也沒關系,不過你也算是幫我解圍了,還是要謝……”

“沒有八千,有一萬。”姜舟倏然打斷道,“你先去繳阿姨的醫藥費吧。剩下的,隨便你怎麽支配。”

喬歸荑一楞,“你怎麽知道我媽媽住院了?”

“她就住我隔壁的病房,我怎麽會不知道?”

“那……”喬歸荑難為情地清了清嗓子,“你為什麽要給我錢?”

姜舟停頓片刻,忽而笑了一下。

“報酬。”

喬歸荑知道姜舟從來養尊處優,身上沒有缺過錢。但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這麽大方,喬歸荑還是難免有些驚訝。

不過,面對姜舟,喬歸荑沒有擰巴,道了聲感謝就收下了。

“澄清一下,我當時救你不是為了訛錢。還有,救急不救窮,謝謝你借錢給我,我會盡快還你的。”

一萬塊,對於工作後的喬歸荑來說並不多,但對於還是大學生的她來說,已然是一筆巨款了。

所以,她是一定要原數還給姜舟的。

話音落下,姜舟突然湊近過來,喬歸荑嚇得一個激靈。

“幹……幹嘛?”

姜舟盯著喬歸荑看了一會兒,忽然悠悠道:“沒關系,你可以隨便用我的錢,不用還。”

“那不行,我……我們又不是什麽關系。欠債不還是不對的。”

“比起那個,”姜舟沒有再與她辯駁這個話題,而是話音一轉道,“你想不想去你爸的婚禮?”

喬歸荑下意識地否定了。

“我去幹嘛?他也沒邀請我,我又何必去自取其辱。更何況……我現在根本沒辦法看著他們越過越好,還假笑地給出祝福。”

姜舟輕笑了一下,只說,“我本來也不是讓你去當好人,送祝福獻愛心的。”

喬歸荑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明明姜舟什麽也沒說,但兩人對視的那一瞬,喬歸荑居然恍然就懂了他是什麽意思。

好瘋狂的念頭!

但……反正她的人生進行到這裏已經足夠瘋狂,順勢再癲一些,也沒關系,對吧?

喬歸荑咕咚地咽了口口水,內心的一個聲音愈演愈烈,呼之欲出。

“其實,我早就想這麽做了!”

……

2033年,現實。

臺燈下,姜舟翻開了一本厚實的日記本。

一頁又一頁,字跡整齊,還用著各種顏色的筆,搭配波浪線或是字符表情。

“6月10日。

今天王納居然來看我了。

這好像是十年來,我和他第一次見面。轉眼過去了這麽久,他還記得我這個女兒。

我沒有見他,讓阿舟幫我趕了客。我裝作很堅強的模樣,像個爽文女主一樣,看著王納提著大包小袋尷尬地被關在門口,而我拒之不理,

可就連阿舟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沒睡著,躲在被子裏哭了好久好久。

我想我還是個膽小鬼,我不敢面對曾經怯懦的自己。

我知道王納這時來找我,並不是真的關心我,或許他也聽說了我的近況,所以良心發現,只是為了安撫他自己的罪責感罷了。亦或者,是他最愛的小兒子被養成了一個一無是處的廢物,在某個哀其不爭的時候,他才突然想到了當年那個獎學金兼優的大女兒。無論怎樣,我知道他的愛只不過是一個圈套,一種演戲的障眼法,我再也不會上當了,這個道理等我三十歲的時候才終於領悟過來。

我原諒不了他,原諒不了他,一輩子也無法原諒。

他是個大爛人,留我和媽媽在老家的縣城裏,自己一人跑去。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媽媽就既要照顧我和家務,又要兼顧零工補貼家用。他每個月只往家裏寄五百塊錢,杯水車薪。在我一邊背課文一邊幫著媽媽組裝自動鉛筆掙錢時,他卻在外面有了外遇,還生下了一個私生子。我討厭我自己,保護不了媽媽,也報覆不了他。

如果有機會,我想當真正的爽文女主,可是,我知道這輩子是不可能了。因為我知道,病房裏的那一次,會是我這生和他見的最後一面。

……

阿舟,如果你在看,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自欺欺人的白癡?

明明我知道,同樣是過生日,王納給他的兒子一擲千金,對我卻是敷衍塞責。可是我卻還是記得,我媽和他離婚的那天,他看我哭得傷心,用一個破布娃娃哄我高興的模樣。我似乎總在幻想著等有一天我長大了,變得足夠優秀了,他會不會也能像愛他兒子那樣愛我?……我知道,這都只是幻想而已。”

最後,是一個用藍色畫筆塗抹的下垂嘴角的表情。

合上日記,姜舟的眼底多了一抹黯淡。

“對不起,這麽晚才看到。”

窗外是如墨的夜色,他閉上眼默念起誓。

“你想要的願望,我會幫你實現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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