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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4章 落月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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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4章 落月弓

奉學監被徹查後不久, 刺殺一案就有了眉目。

謙益齋的管事孫晟認下了這樁罪名,供詞稱疑心祝予懷察覺了他貪墨公款之事,怕事情敗露, 故而買.兇.殺人;又因尋不著動手時機,這才在武試時鋌而走險。

學子們得知此事時, 孫晟已被明安帝下令處磔刑, 以儆效尤。

孫晟顯然是被幕後主使推出來頂罪的。祝予懷初聞磔刑二字時有些不適, 但想到蘇澤延和龐郁, 到底還是沒說什麽。

他雖反感酷刑,但真正的受害者一個斷送了前程,一個至今未醒,他沒有資格慷他人之慨,去可憐一個助紂為虐的罪人。

奉學監的案子還在收尾,但擢蘭試的武試卻不能一直延期。

明安帝已沒了觀試的興致, 托辭政事繁忙, 不再出席, 由太子代為主持武試。

演武場上的守衛多了一倍, 奉學監所剩無幾的宮侍也人人自危, 都夾著尾巴低調起來。中斷的武試,就在這樣一種緊張的氛圍裏繼續了下去。

祝予懷傷了手,自然不能再上場。

他的坐席被謙益齋的學子們嚴嚴實實地包圍了起來,謝幼旻甚至還從膳堂那邊弄來一堆雄黃酒, 帶著柳雍幾人拿著酒壇子往周邊灑,說是為了防蛇。

衛聽瀾看見了,也順了一壇過來, 伸手蘸了點酒,往自己額頭點了點, 又往祝予懷眉心也點了點。

祝予懷哭笑不得:“端午還未到,怎麽點起雄黃來了。”

衛聽瀾看著他眉心的一小點酒漬,覺得像個花鈿似的還挺好看,滿意道:“驅蟲避邪,以防萬一。”

“衛二說得對。”謝幼旻一邊灑酒一邊說,“我聽聞謹信齋昨夜也有人被蛇咬了,這時節,還真說不準。”

一旁的顏庭譽擡了下眼:“謹信齋?”

謝幼旻隨口答道:“是啊,也不知是哪個倒黴蛋。大半夜的,蛇竟溜到了他屋裏。”

柳雍插嘴道:“我也聽說了,那人是真倒黴,昨夜就被嚇暈過去了,直到今早才被同舍的人發現。得虧是沒毒的蛇,這要是有毒的,一夜過去人都要涼了。”

顏庭譽又問:“你知道那人姓甚名誰嗎?”

柳雍撓了撓頭:“記不清了,好像是叫陳、陳……”

顏庭譽揚眉:“陳聞禮?”

柳雍拍了下腿:“對對對,陳聞禮!”

顏庭譽和祝予懷對視了一眼。

祝予懷猶豫地開口:“崇如兄,那日他給的那枚碎銀子,會不會……”

顏庭譽一臉肅穆,擡手止住:“別說了,銀子是無辜的。”

祝予懷:“可是……”

“我有妙計。”顏庭譽當機立斷地站起身,揚聲呼喚,“世子,好世子!雄黃酒賣不賣?最低多少錢一盞?”

謝幼旻轉頭望向她,神情古怪:“你也要驅蛇?”

顏庭譽言簡意賅:“我拿來泡銀子。”

祝予懷:“……”

謝幼旻同情地遞了一壇給她:“送你了,我看你該泡泡腦子。”

*

在看臺徹底被雄黃酒的腥辣氣息淹沒之前,太子終於到了。

學子們行過禮,聽主考官重述了一遍賽事規則,武試便仍按照流程進行。

上回已經比過的成績依然有效,衛聽瀾作為首輪被抽中的學子,需得繼續完成騎射和長垛這兩項。

這也是射術中最具挑戰性的兩項。騎射的規矩,是騎馬繞場一周,以鑼聲為號,在規定時間內,射中五個位置不同的靶子;長垛則是定點射箭,靶子在百步之外,要想中靶心,得有足夠強悍的臂力。

衛聽瀾在騎射場邊挑馬匹時,季耀文就已經在蠢蠢欲動了。

宮侍行刺那一日,衛聽瀾騎馬橫跨大半個演武場,幹脆利落地一箭取了刺客的性命,這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

大燁朝堂雖重文輕武,但少年人骨子裏都有血性,無論是賽場上,還是戰場上,都會本能地敬慕英雄。

“九隅,我有預感。”季耀文握拳道,“那把落月弓,會是瀾弟的囊中之物啊!”

祝予懷也有些緊張,看著賽場上的衛聽瀾背好箭囊,單手持弓躍上了馬背。

鑼聲一響他便縱馬而出,一面疾馳,一面挽弓搭箭,幾乎連停頓的時間也不曾有,兩支羽箭便幾乎同時射出,直中箭靶。

他的馬術爐火純青,堪稱風馳電逝、躡景追飛,頃刻間便已驅馬繞場大半。

眾人翹首張望,又見衛聽瀾忽地回身引滿了弓,一鼓作氣地射出餘下三箭,箭箭直中靶心。

“好!”

場邊的喝彩聲一陣高過一陣,衛聽瀾的衣衫被風鼓起,策馬經過看臺這一側時,眼含笑意,遙遙朝祝予懷招了下手。

在學子們的歡呼中,祝予懷也朝他回應著揚了揚手,心中感慨又欣然。

朔西馬背上長大的兒郎,就該是這樣恣意張揚。

餘下的長垛一項,也毫無懸念。

衛聽瀾開弓迅猛,發箭卻穩當,五箭之中,只最後一箭偏移寸許,其餘四箭皆是靶心。

這樣的戰績,芝蘭臺上下已無人能望其項背。射術一科的榜首,基本是沒得跑了。

回到看臺後,衛聽瀾被沒見過世面的季耀文亢奮地拉著大呼小叫,恨不得帶他去各個齋舍都溜一圈。

幸好高臺上的呼名也輪到了季耀文,衛聽瀾才逃出他的魔爪。

好不容易回了坐席,果不其然,祝予懷又擋著臉偷偷笑他呢。

衛聽瀾一言難盡地戳了戳他眉心的雄黃印:“九隅兄,別遮了。你憋笑憋得耳根子都要紅了。”

祝予懷被他戳得往後一躲,忍不住樂出了聲:“對不住,我就是……在替你高興。”

衛聽瀾小聲哼哼:“你就光顧著高興,也不幫我攔著點平章兄。”

“我盡力了。”祝予懷為自己辯護,“你不知道,剛才大家都說要沾武曲星的考運,盤算著等你回來,挨個往你頭上摸一把呢。”

衛聽瀾立時捂住自己的腦袋,警惕道:“誰?誰要摸我!”

祝予懷笑得更厲害了,湊近些道:“你別怕。我同他們說,濯青現在在長個兒,忌諱被人摸頭,他們便作罷了。”

說完,祝予懷就趁機摸了摸他的後腦勺。

手感挺好,再摸一下。

“……”衛聽瀾發出靈魂一問,“那你現在是在做什麽?”

祝予懷狡辯:“反正你今日本就是要被人摸頭的,我替你擋了,自然我是能摸的。”

衛聽瀾瞇起眼睛:“好一個‘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祝予懷笑意盎然:“你要是願意的話,百姓們也可以點燈。”

衛聽瀾趕緊捂住後腦:“不,那還是別點了。”

*

射術一賽便是大半日,因為有許多不善武藝的學子棄權,計分倒是也快。

衛聽瀾是當之無愧的頭名,主考官呼名過後,他便在一眾熱切的目光裏,去高臺上領賞謝恩。

太子親自將聖上所設的彩頭交到他手中,說了幾句勉勵之語。

除卻尚在牙牙學語的五皇子,其餘三位皇子今日也在場。

大皇子與二皇子皆神情平淡,唯獨四皇子緊握著酒盞,指節都快泛了青。

衛聽瀾自然也察覺到旁側異樣的視線,但他並不想過多理睬,他的註意力全在手中的落月弓上。

落月弓也叫檀娥弓,據說是前朝名匠何攸為他的妻子檀娥所造。

檀娥是史書所載的第一位巾幗名將,相傳她“弓開如秋月,箭去似飛鴻”,哪怕是在她身故之後,只要城頭落月弓弦聲一響,敵軍也會聞聲色變,望風而靡。

不論落月弓的傳說是否有誇張的成分,單看這把弓,也知它凝聚了工匠大量的心血。弓身用料紮實,握在手中卻輕盈無比,其上沒有絲毫多餘的矯飾,將“大道至簡”闡釋到了極致。

這的確是一把與祝予懷相配的良弓。

衛聽瀾將它捧在手中,對太子的勉勵左耳進右耳出,十分冷靜地謝過了恩。

這般平和之態,落在旁人眼中便是寵辱不驚。眾人交口稱讚間,衛聽瀾轉身離開,腳步沈穩。

然而他的內心砰跳不止,只想竄下高臺一路狂奔,馬不停蹄地把落月弓捧到祝予懷面前去。

*

是夜,衛聽瀾坐在祝予懷的床沿,目光微妙地凝視著占據了自己鋪位的落月弓。

整整大半日了,自從他把這把落月弓贏回來之後,祝予懷的目光就沒有從它身上挪開過。

甚至都沐浴完準備上床安寢了,祝予懷竟把這寶貝疙瘩也一並帶上床,放在膝上愛不釋手,全然不顧這房間裏另一個人的死活。

“九隅兄。”衛聽瀾艱澀地開口,“你今晚要和它一起睡?”

祝予懷正借著燭光,細細盤摸著潤澤發亮的弓身,聞言搖了搖頭:“那不行,壓壞了可怎麽是好。”

衛聽瀾磨了磨牙,擡起弓梢一角氣鼓鼓地坐到了他身側,開口卻帶了幾分委屈:“你都摸了快一天了,怎麽還沒摸夠啊。”

祝予懷眨了下眼,總算察覺到他情緒不對了。

“那我不摸了。”他試探地收回了手,“只看一看……可以吧?”

衛聽瀾見他問得小心翼翼,一下子又氣不起來了。

哽了半晌,他有些喪氣地說:“都說了它是你的,你想看就看,想摸就摸,不必管我。”

祝予懷隱隱回過味來了。

這話說的,怎麽像是在同一把弓爭風吃醋?

祝予懷失笑道:“禦賜之物,怎可隨意贈人。再說我又拉不動這弓,你給我豈非暴殄天物?”

衛聽瀾好一會兒沒再說話。

他沒法告訴祝予懷“落月弓本就是你的東西”,最終只憋出了一句:“我的就是你的。”

祝予懷笑了,把弓遞還給他:“那你好生收著,待我哪天眼饞手癢了,向你討時,可別舍不得啊。”

衛聽瀾抱住落月弓,一翻身把它擱到了床邊案幾上:“那是自然。”

纖長的弓身和束發用的銀扣、竹簪擺在一起,在搖晃的燭光下顯出幾分靜物的沈謐。衛聽瀾視線微頓,想起自己不知遺落在哪兒的發帶。

那日早晨太過匆忙,他從祝予懷房裏落荒而逃時,只卷走了枕頭和被褥,發帶卻不知丟哪兒去了。

偏偏那天睡懵了的事兒說起來太臊人,祝予懷不提,他也不好意思主動問,只得憋著。

祝予懷看他莫名不動了,疑惑地點了點他的後背:“武試耗費體力,需得早歇才好。濯青,熄燈吧。”

衛聽瀾到底也沒能問出口,只好聽話地吹滅了燈。

*

許是日有所思,祝予懷這夜做了個荒誕古怪的夢。

他夢見自己在山野間縱馬,風聲吹過耳邊,獵獵作響。他一手持韁繩,另一手握著的竟是落月弓,周圍的林木飛速地後退,這感覺分外奇異,仿佛他原本就會騎馬。

祝予懷在風聲裏聽見林間野物逃竄的微響,下意識地抽箭挽弓,剛要放弦時,身後一聲箭嘯搶在他之前破空而去,正中那飛逃的野物。

一個耳熟的少年聲音在他背後笑道:“不巧,那是我看中的獵物。”

祝予懷心頭一撞:“你是……”

不等他轉頭看清什麽,周遭景致忽然扭曲變幻。

山野的青郁瞬間雕零,身下的馬匹載著他越跑越快,耳旁逐漸充斥著嘈雜的兵戈聲與呼喝聲。

他驅馬飛馳在夜幕下的官道上,身邊的兵士穿著官兵的錦衣軟甲,馬蹄踏過路面,震如雷鳴。

祝予懷看見一執令旗的士兵從後追來,向眾人道:“統領傳令,一騎從東面抄近路圍剿賊子,生死不論!”

“生死不論”四字仿佛遙遠的厄咒,讓祝予懷的心忽然一揪,綿密地犯起疼來。在這真假難辨的夢境中,他想開口問些什麽,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

他似乎只是一個若即若離的魂靈,只能看著自己偏移馬頭,率領身後部下快馬加鞭地向東行去,從狹窄的馬道上穿梭而過。

待視野開闊起來時,祝予懷看見了遠處一群竭力奔逃的輕騎。

當中一個年輕人騎著黑馬,發尾迎風飄揚,恍惚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另一隊官兵也從西追了上來,左右呈夾擊之勢。電光火石間,祝予懷瞥見那方的將領忽然引弓搭箭,瞄準了前方。

他的心跳錯了半拍,不假思索地也抽出了一箭,握著落月弓的手止不住地輕顫。

馬蹄聲裏,兩箭齊發,祝予懷的那支射偏了西側而來的另一支,迅疾的箭風卻不曾停下,直沖著遠處逃亡的青年而去。

落月弓的弦聲嗡鳴不休,祝予懷眼睜睜看著一條鴉青色的發帶在半空斷開,被風帶著飛卷起來。

這夢境搖搖欲墜,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終於看見那青年擡弓轉回了身,手中箭鋒寒光冷厲,徑直對準了自己。

亂發之下,是一雙滿是恨意和痛苦的眼睛。

祝予懷喉中滯澀,泛起酸澀的苦意。

濯青……

是濯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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