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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0章 武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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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0章 武忠

“當年湍城一役, 瓦丹因提防朔西的援軍,縱火燒城後便迅速撤回了關外。可即便如此,湍城這個缺口, 仍是沒能及時補上。”

衛聽瀾放慢了腳步,向他解釋道, “當年那把火燒光了所有的戶籍文書, 後來湍城重建時, 朝廷想要吸納流民、另立新籍, 這便給了瓦丹可乘之機。”

祝予懷明白了他的意思,問道:“可重理戶籍之事,總有個審核的流程,有長平軍在,何以讓瓦丹趁虛而入?”

北疆長平軍,是定遠伯費心多年打磨出的精銳守備軍。

祝予懷曾聽師父說起過, 長平軍軍紀嚴明、眾心如城, 與朔西突騎一個擅守, 一個擅攻, 共同撐起了大燁的邊防。

衛聽瀾聽了卻搖頭失笑:“如今的北疆兵馬, 還能稱得上‘長平軍’麽?散沙一盤……掛著個名頭當遮羞布罷了。北疆五城如今各自為政,就屬湍城一帶最為混亂。”

當年江敬衡戰死之後,明安帝令北域刺史代為監管北疆事務,但刺史不沾兵權, 在軍機要務上沒有最終話語權。

為解決軍務決策問題,長平軍只得設將軍帳,由五城主將共同商議行事。

可時間一久, 長平軍內部難免生出了分歧與矛盾。原本守望相助的五城之間時有齟齬,遇事相互推諉, 明安帝卻對此視而不見,默許了這樣的發展。

這便是北疆兵權分化的開端。

“問題也不止出在長平軍。”衛聽瀾又道,“湍城重建,最缺並非錢糧,而是人。瓦丹養的那批細作,長相口音都與大燁百姓無異,還挾持了像秦夫人那樣的大燁女子,用她們丈夫或兄弟的身份在大燁行走。負責錄籍的官吏即便留了心,也防不勝防。”

祝予懷蹙緊了眉:“那些細作的長相,究竟是易容,還是……”

“不是易容。”衛聽瀾的聲音愈發沈重,“二十多年前還沒有朔西突騎與長平軍,大燁邊境水深火熱。瓦丹不止搶劫錢糧,也會擄掠大燁的女子。那些女子生下的孩子就是瓦丹最低等的奴隸,而繼承了母親相貌的那一部分人,會被瓦丹用訓練死士的殘酷手段去馴化,讓他們互相殘殺。最後活下來的少數人,便是被篩選出的、合格的細作。”

“這般泯滅人性,瓦丹真與豺狼禽獸無異!”祝予懷背後生寒,再想到那些細作,感官也變得十分覆雜,“若那些人能夠迷途知返……”

他又沈默了下去。

那些細作自幼被瓦丹虐待折磨,也算是身不由己的受害者。但他們手中所沾的人命是真的,數年來認賊為主、替瓦丹賣命也是真的。

即便他們有心認祖歸宗,大燁恐怕也難以毫無芥蒂地接納他們。

衛聽瀾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麽,低聲說:“瓦丹以暴虐手段豢養細作,能換來暫時的屈從,卻不能讓人心甘情願地臣服。武忠能叛主,其他人便也有被策反的可能。這些人雖明面上難以被大燁承認,但若是用得好了,卻是對付瓦丹的利器。”

祝予懷斟酌道:“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確是個法子。但你背後是朔西,不好擅作主張,若有人惡意曲解,便說不清了。”

也是,若叫朝中某些泥古不化的老古董知道了,大約要指著他的鼻子痛罵心術不正。

衛聽瀾有些不屑地想,前世他在朔西和兀真交戰時,連赤鹿族的殘部都敢收歸己用,如今不過幾個細作,有價值為什麽不用?

心術不正又如何,他父兄那般剛正不阿,也沒見皇帝多惜才。

衛聽瀾一笑:“你放心。我勢單力薄,不會去擔這火中取栗的風險。我會把武忠送到合適的人手裏,等時機到了,自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祝予懷一頓,略顯詫異:“你在京中有舊故?”

衛聽瀾蹭了蹭下巴:“算是吧……總之信得過。”

祝予懷見他胸有成竹,便也沒深問,又提醒道:“武忠此人可信嗎?背叛得如此果決,別是假意投誠。”

衛聽瀾說:“一開始我的確不信他。他不怕死,也沒有投靠我的動機。但他最後給我的理由,實在過於荒唐……荒唐到不像是在說謊。”

祝予懷不明所以:“什麽理由?”

“他想活下來,為一個人報仇。”衛聽瀾的神情有些覆雜,“一個大燁女子。”

那日在柴房中,衛聽瀾與武忠僵持良久,久到他快要失去耐心時,武忠終於開了口。

“我羨慕那個叫‘武忠’的大燁人。”

說這句話時,武忠被鋼針抵著鮮血淋漓的下頜,咧著嘴笑得很難看。

“死在湍城的那個叫‘武忠’的年輕人,他的妹妹,是這世上最堅韌的女子。我與她做了半年的假兄妹,可在她出逃未遂,被抓回來之後,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武忠的聲音低啞,“看著她被烏尤那畜生的鐵鞭虐打致死。”

衛聽瀾居高臨下地盯了他許久,武忠笑至哽咽,戴著鐐銬的雙手抓著自己的頭發,仿佛浸沒在莫大的痛苦和悔恨裏:“我頂替了‘武忠’這個身份,卻不能把她的兄長還給她,也無法保護她。她至死憎恨我,至死……看著我。”

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聲音裏帶上了顫抖的哭腔。

這是一個作惡者、一個無可饒恕的幫兇的懺悔。軟弱,可笑,於事無補。

不知為何,衛聽瀾想到了前世的自己。

在他生命盡頭的那片黃沙中,有一株枯樹,他日覆一日地坐在那裏,守著一塊無字的墓碑,卻遲遲不敢在那上面刻下一個名字。

那時他已時日無多,天譴的青黑惡痕從腹部蔓延到了心口,血液中的刺痛每一刻都在喧囂。

那樣的痛讓他恍惚,總覺得像是回到了祝予懷離他而去的那一日。

衛聽瀾垂下眼,聲音很輕:“生命中只有殺戮的人,有朝一日懂得了愛恨,體會過失去的刻骨痛意……就不會甘心繼續在那暗無天日的歧途上,一條道走到黑。”

祝予懷聞言微怔,一時辨不清這句是在說武忠,還是在說別的什麽人。

他轉眼望去,只看見少年略顯寧寂的側影。

兩人身後,庭院裏半開的玉蘭靜默低垂,像有無數不可言說的哀傷心事。

*

春日來得無聲無息,仿佛只是一晃眼,澧京街巷便是滿目的朦朧新色。

閉門多日的衛聽瀾適時地活了過來,偶爾會邁出已被修繕好的府門,去外面短暫地透透風。

二月臨近末尾時,兩名不速之客出現在了遮月樓。

扮作夥計的岳潭在看到來人面上的鷹面具時,眼皮抽了一抽。

“咳,這位……稀客。”他保持著得體的微笑,“樓上請。”

岳潭引著兩人徑直去了五層角落裏的一個雅間,期間目光頻頻掃向衛聽瀾身後那名緘默的男子。

他眼力過人,第一眼就發覺了那人面上的不自然之處——應當是易了容。

門開了,衛聽瀾和那人先一步踏了進去。

走在最後的岳潭眼神微動,雅間的房門合上的那一瞬,兩柄薄如蟬翼的刀刃從他的袖口處旋出,一柄架在了那人的脖頸上,一柄則直指衛聽瀾的後背。

衛聽瀾的步子頓了頓,轉過頭來,被面具遮擋的臉看不清神情。

岳潭低聲質問:“你帶不相幹的人來遮月樓,想做什麽?”

衛聽瀾的視線輕掠過指著自己的薄刃,短暫的僵持讓屋內的氣氛驟然冷了下來。

“來向二公子投誠。”衛聽瀾不鹹不淡地開了口,“這人就是我的誠意。”

岳潭手中的刀刃並未動搖分毫,然而衛聽瀾的下一句話,讓他戒備的神情出現了一絲裂痕。

“他是瓦丹的細作。當年湍城被破,有他一份力。”

半炷香後,衛聽瀾和岳潭面對面坐了下來。

兩人不遠處,遲來一步的知韞正半蹲在地上,拿著兩把樣式奇特的鐐銬扣住武忠的手腳。

即便武忠毫無反抗的意願,岳潭的臉色還是極冷,咬牙道:“他該死。”

“是該死。”衛聽瀾淡淡道,“不過有些人活著比死了更有價值,岳兄還是忍一忍比較好。”

背對他們的知韞噗嗤一樂:“沈住氣呀小潭子,可別被個十六歲的小娃娃看扁了。”

一句話戳了兩個人的肺管子,衛聽瀾和岳潭同時抿緊了唇。

知韞鎖好了鐐銬,慢悠悠地走到他們身邊落座:“左驍衛都摸不透底的細作,衛郎君竟能逮著個活的,真叫人出乎意料。”

衛聽瀾嗅到了淺淡的忘春香氣,不動聲色道:“運氣好。他自己送上門來的。”

岳潭難掩嫌惡地掃了眼武忠:“向瓦丹搖尾乞食的狗,賣主求榮也賣得利索。”

武忠任他奚落,沒有反駁一句。

知韞問道:“你叫什麽?”

“武忠。”

岳潭皺眉:“真名。”

武忠沈默了很久,最終垂下頭,小聲囁嚅:“達薩勒。”

仿佛他的名字是什麽可恥的、說不出口的東西。

“七年……不,八年前。”岳潭緊盯著他,“瓦丹主軍在白頭關與朔西僵持,兵力吃緊,卻仍冒險抽調了一支精兵,翻過雪山偷襲湍城。為什麽?”

武忠回答:“瓦丹籌備了許多年,一直想在邊境撕出一個缺口,讓精養多年的細作能夠深入大燁發揮作用。更重要的是,那時我們得到了一個消息——北疆的戰神並不在前線,而是因為毒發,暗中退到了湍城療養。”

岳潭的拳頭頓時握緊,眼底升起寒意。

江敬衡身為一軍主帥,身中奇毒這樣致命的弱點,自然是瞞得滴水不漏。世人只知他少時隨睿王出征,曾身負重傷,但有關中毒的風聲是半點都沒透出來的。

“定遠伯中毒一事是機密,唯有親近之人才知曉。你們是從誰那裏得的消息?”

武忠默了一息:“我不知道。我們只奉命行事。”

衛聽瀾插話道:“‘唯有親近之人才知曉’?不見得吧。”

知韞和岳潭朝他看來。

衛聽瀾漫不經心敲了下桌案:“下毒的人,不也知曉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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