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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4章 天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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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4章 天譴

攬青院內, 德音正帶著小羿在院子裏撲麻雀玩。

易鳴步履匆匆,抱著一筐亂七八糟的麻繩鐵索從他們身側繞過,向緊閉的房門走去:“姓衛的開門!”

他空不出手來, 在門前頓了頓,忍下踹門的沖動提高了聲:“你要的破爛到了!”

門很快開了半邊, 衛聽瀾探出胳膊, 順走了他手中的東西, 禮貌一笑:“有勞了易兄。”

“公子他……”沒等易鳴探頭往裏瞧一眼, 門又哐地一聲飛速關上了。

可惡,一股子火。

易鳴恨恨地抓了下雞窩似的亂發,又不好強闖進去打擾他們,只得盤腿在房門外席地坐下了。

屋內,尚在昏迷的歹人被扔在長凳上,祝予懷挽了衣袖, 正垂眼替他把脈。

衛聽瀾擱下籮筐, 挑了根最粗的鎖鏈替換了原先用衣料擰成的繩索, 將歹人連帶著長凳一塊兒捆了個紮實, 這才拍拍手, 放心地往祝予懷身邊一蹲。

“秦夫人,”他向一旁的女子道,“您可想好如何開口了?”

秦宛看了眼那被捆得慘不忍睹的歹人,有些猶豫:“我想先請兩位郎君給個準話, 那‘百花僵’,你們真能找到解藥?”

衛聽瀾笑了笑:“夫人不信我,也該信一信這位祝郎君。‘雁安白駒’, 您聽說過吧?”

他說著擡手往身邊人肩上一拍:“喏,如假包換的白駒, 他就是。”

祝予懷搭脈的手滑了滑,尷尬地咳了聲:“濯青……”

衛聽瀾好整以暇地彎起唇。

又要謙遜起來了是不是?

君子病,得治。

“您或許不認得他,不過雁安那位寒泉翁,您應當聽說過吧?”衛聽瀾故意繪聲繪色吹捧,“這位便是寒泉翁的親外孫。像他們這樣的賢士君子,家風清正,最是要臉面,他既然說了能解,那必然是十拿九……”

話到一半,衛聽瀾的腦袋忽地一仰,聲音也拐了個調,轉成了一聲嘹亮的驚呼:“嗷!”

像只打鳴到一半冷不丁被人扯了冠的山雞。

衛聽瀾捂著頭震驚地轉臉,就見祝予懷可疑地紅了臉,正悄悄地把手往袖子裏藏。

好一個掩耳盜鈴。

衛聽瀾危險地湊近:“你薅我頭皮做什麽?”

祝予懷被他生動的措辭震驚了,下意識擡頭反駁:“哪有,我就是輕輕扯了一下……”

扯了下你的發帶。

祝予懷一擡眼,正對上衛聽瀾 “果然如此”的譴責目光,立馬閉上了嘴。

衛聽瀾幽幽道:“九隅兄,我對你可毫不設防。你這輕輕一下,差點把我的魂嚇出來。”

祝予懷有些心虛,小聲辯解:“我叫了你好幾聲的。”

“行,我的錯。”衛聽瀾壓著聲笑,“不就是誇了你幾句,你緊張什麽?我那可都是肺腑之言。”

祝予懷如坐針氈:“別的話倒罷了,可是,百花僵又不是毒,哪有解藥啊。”

衛聽瀾嘴角的笑僵了一下。

他飛速瞄了眼一臉困惑的秦宛,撈著祝予懷的肩背過身,急道:“你真解不了?”

祝予懷無辜地點頭。

饒是他這澄澈的目光很有幾分攝人的迷惑性,衛聽瀾還是很想抓著他拼命搖晃。

祝九隅你睡醒了嗎!

解不了你還把人帶回來說能治?

你這正人君子怎麽也誆騙人家孤兒寡母啊!!

秦宛遲疑地看著兩人:“衛郎君,有何不妥嗎?”

衛聽瀾哀怨地看著祝予懷:“我臉疼。”

秦宛茫然:“什麽?”

祝予懷面露歉意:“夫人見諒,濯青心直口快,怪我沒有將話說清楚。百花僵不同於尋常的毒藥,雖過量服食會致人成癮,但其本身並沒有毒性,因此,並沒有相應的解藥。”

秦宛一怔,有些著急:“可您方才不是說……”

祝予懷不好意思地解釋:“我的確有把握幫令郎克服藥癮,但方法並非服用某種一勞永逸的‘解藥’那般簡單。最有效的療法便是斷藥,靠自身定力熬過藥癮發作時的苦楚,不過令郎年歲太小,戒斷的過程也許會很漫長,少則幾月,多則半年……”

秦宛怔然聽著,眼眶不覺紅了:“可小羿這般年幼,如何熬得住?沒有別的法子嗎?”

祝予懷忙安撫道:“您先聽我說完。我師兄通曉醫術,我會盡快給他去信商議此事,只是要尋到更溫和的治療方式,到底需要時間,在此之前,我會以針灸藥劑盡可能減輕令郎的痛楚,斷不會叫他強行苦熬。我自幼患有心疾,對麻痹鎮痛之法多有研究,您放心,那些法子,我都切身試過。”

衛聽瀾站在他身後,聞言霎時想起了那枚淬了麻藥的銀針。他盯著祝予懷的發簪,心裏隱約有些發堵。

秦宛看了他許久,終是輕吸了幾口氣,下了決心:“好,我信兩位。我願將舊事悉數相告,只要小羿能好好的,什麽樣的惡果,我都願意擔。”

祝予懷見她情緒不穩,安慰道:“無需著急,先說說小羿的事吧,您可清楚給他用藥的是什麽人?”

“是瓦丹……”秦宛提起這事,心中仍不免害怕,“是他們的巫醫。”

祝予懷和衛聽瀾同時怔住,對視一眼。

刺客果真與瓦丹有關?

秦宛定了定神,伸手拉高自己的衣袖,露出傷痕累累的手臂來。

除卻類似鞭笞留下的斑駁疤痕,更離奇是她上臂的血管顏色青黑,乍一看叫人觸目驚心。

祝予懷愕然不已:“這是?”

“是藥物留下的痕跡。”秦宛努力克制著恐懼,回憶道,“瓦丹多年來擄掠女子幼童不知凡幾,七年前湍城城破,我全家都因此喪命,只剩我被他們抓了去。與我一起被擄掠的大燁女子,或被獻給瓦丹的貴族,或鎖在牲欄裏供士兵隨意虐殺取樂,只有少數人被選中,送到拓蒼山給瓦丹的大巫試毒。”

聽到“湍城”二字,祝予懷心裏一跳,下意識轉過頭看向衛聽瀾。

衛聽瀾果然變了神情。

拓蒼山……那是瓦丹境內偏北的一處天險,是寒蠍族的領地。

他依稀記得,瓦丹王次子兀真在登上王位前,常年在拓蒼山中休養。

瓦丹王格熱木的兒子眾多,最為器重的是大王子賽罕。前世格熱木傷重而死,王位本應由賽罕繼承。卻不知為何,賽罕在一個深夜縱馬出營,瘋了似的沖向雪野,再也沒能回來。

而其他幾個稍有能耐的王子為了奪位咬得頭破血流,到頭來卻接連遭了“天譴”。

到最後,適齡的王子只剩了常年在拓蒼山抱病蟄居的兀真。

兀真……

衛聽瀾盯著秦宛胳膊上那脈絡清晰的青黑色,一股寒意從心底蔓開。

秦宛仍在斷斷續續地講述。

她被擄去瓦丹時已懷有身孕,在拓蒼山受盡了折磨,為了腹中胎兒強忍苦熬,僥幸活了下來。

瓦丹人見她怯懦安分,又有孩子作為軟肋,幾年之後,將她送回了大燁。

“小羿口中的‘爹爹’,並非他的生父。”

秦宛說到這裏,有些忍不住哽咽:“我夫君為了護住我,七年前便已死在瓦丹人的屠刀之下,如今占用著他的身份的,是瓦丹置於大燁境內的細作。”

“回到大燁之後,我無數次想過要逃,可我實在害怕。怕小羿出事,也怕旁人得知我曾為了活命向瓦丹屈服,要將我們母子趕出大燁。更怕被瓦丹人追殺,抓回去後定然生不如死。我不想、我真的不想再回那個地方了……”

祝予懷和衛聽瀾聽得不忍,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勸慰。兩人正無措著,卻見秦宛忽然起身,向他們跪了下去。

衛聽瀾下意識邁了一步,想要伸手抓住什麽,只是一瞬的遲疑,祝予懷已先他一步俯身去扶:“您這是做什麽!”

秦宛向兩個年輕人叩了一首,再擡頭時,已滿面是淚。

“我聽聞寒泉翁苦民之苦,朔西衛家護國佑民,我信兩位郎君,亦是心懷社稷黎民之人。我不通政事,只求兩位,若有一日身居高位、封侯拜相,可否請君王登高遠視,看一眼邊疆仍在水深火熱中的百姓?”

祝予懷聲音喑啞道:“您先起來。”

秦宛搖了搖頭,她懷著一絲近乎渺茫的希望,低聲懇求道:“若是有朝一日,朔西突騎越過白頭關,平北亂,滅瓦丹,大勝凱旋,途經拓蒼山時,能不能……能不能將雪野下那些女子的屍骨帶回來,或是至少,為她們立一座像樣些的墳冢?”

祝予懷扶著秦宛的胳膊,喉間酸澀,怎麽都說不出話來。

衛聽瀾擡起手來,有那麽一瞬想要覆上祝予懷單薄的肩膀。

最終卻上前兩步,握住他的手輕用了幾分力,兩人一起將泣不成聲的秦宛扶了起來。

腦海中一晃而過的,是父親,是大哥,是無數戰死沙場的將士。

縱然君王無德,奸佞禍國,但這天下最不缺的便是仁人志士。

“會有那麽一天的。”他向兩人說。

*

徐伯引著秦宛母子去收拾了住處,又帶著德音一塊兒去膳堂用膳。

易鳴仍不放心地守在門外,屋內只剩祝予懷和衛聽瀾,還有那沒醒的歹人。

衛聽瀾在腦中梳理著秦宛講述的訊息,神情有些凝重。卻有一只不算溫暖的手,輕輕攏住了他下意識蜷緊的手指。

衛聽瀾怔了下,轉過眼。

祝予懷擔憂地望著他:“你還好嗎?”

他總覺得衛聽瀾自方才起面色就不大好看,怕他回想起湍城舊事,心裏難受。

衛聽瀾望著他蹙眉的模樣,忽然覺得沈重的心情放松了些許,緩聲答道:“我沒事。”

祝予懷稍稍安心,只是仍然愁眉不展。他替秦宛搭過了脈,也仔細看了那青紫可怖的痕跡,卻辨認不出那是什麽東西。

他有些惱自己這副破身子。在落翮山時因為體弱,師父不敢輕易讓他接觸毒藥,以至於他所習得的毒術十分粗淺,到了這種時候便一籌莫展。

祝予懷嘆了口氣:“我從前聽聞瓦丹的巫醫只會裝神弄鬼,卻沒想到還如此喪心病狂。以人試毒,他們到底想做什麽?”

衛聽瀾沈吟須臾,看向他:“我有個猜測。”

“什麽?”

衛聽瀾說:“瓦丹人有個傳說,說是天神會向手足相殘的罪人降下詛咒,將他的血液變成黑色。他們稱之為‘天譴’。”

“將血液變成黑色……”祝予懷逐漸反應過來,“你是想說,或許有人在研制能夠偽裝成‘天譴’的毒藥?”

“沒錯。”衛聽瀾說,“只有瓦丹人相信這個傳說,所以我姑且認為,試毒的人是想對他們自己人下手。”

祝予懷思索片刻:“瓦丹有十二族。拓蒼山是誰的領地?”

“寒蠍族。”衛聽瀾篤定地說,“瓦丹王次子兀真的母族。”

“瓦丹王次子……”祝予懷察覺到他聲音中的冷意,“為何似乎從未聽聞過此人的聲名?你認得他?”

何止認得。

正是這人一手策劃了衛家通敵案,借刀殺人,害死了父親和大哥。

也正是這人,前世與自己在西北邊境僵持數年。

前世,在與瓦丹的最後一戰中,他與兀真在纏鬥中都墜下了馬。

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爬了起來,一劍捅穿了兀真的胸腔,而兀真也將一把烏黑的匕首刺進了他的腰腹。

衛聽瀾依稀記得劇痛襲來時,兀真在他耳旁瘋狂又扭曲的笑。

——“嘗一嘗吧……‘天譴’的滋味。”

滲人的血腥味仿佛至今還縈繞不散。

衛聽瀾閉了下眼,緩緩吐出口濁氣。

“他是一條相當棘手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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