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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7章 話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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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7章 話本而已

翌日早朝時分,祝予懷的車馬緩緩停在了宮門附近。祝東旭昨日與他約好,散朝後會到宮門口接他,此時時候尚早,祝予懷便叫易鳴靠邊停了車,坐在車中等。

車內燃著暖炭,等著等著,他就犯起了困。

迷迷糊糊間,祝予懷耳旁嗡嗡隆隆,像是馬蹄聲自遠而來。他似乎做了個不那麽分明的夢,夢中有人發了瘋似的在喊自己的名字,喊著要他醒來。

那聲音越來越響,在混沌的夢境中竟有了幾分實感,仿佛就在咫尺。

“祝九隅……祝九隅!”

車簾忽地被掀開,寒氣灌入車內,祝予懷裹著毯子輕輕一顫,清醒了。

撩起的車簾下方,露出張似曾相識的面孔。

衛聽瀾今日褪了那身玄鐵甲,好生打理過一番,一身墨色勁裝,料子不算金貴,穿在他身上卻很有幾分灑脫的江湖氣。長發用一根發帶攢起,隨意地束於頭頂,那發帶隨著他猛然掀簾的動作在風中飄起,又在他驟然僵住的片刻間重新落下。

兩人的目光隔空相觸,俱是一怔。

衛聽瀾吶吶道:“你……”

“你這人怎麽如此不講理?”易鳴氣沖沖的聲音插了進來,“我都說了公子在車裏歇著,你推我就算了,上來就掀車簾算怎麽回事?”

易鳴說著往車內探了一眼,看見祝予懷懵然初醒的模樣,聲音一窒,壓著聲道:“你看看,你看看,公子都被你吵醒了!”

“阿鳴……”祝予懷有些哭笑不得,“沒事,我本來也沒睡得多熟。”

衛聽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他方才驅著馬往宮門去,看到路邊守在車外的易鳴,就下意識地停了停,恰好看見風卷起了車簾,半開的車窗裏露出了祝予懷的側顏。

車內昏暗,衛聽瀾那一眼看得並不真切,但心臟卻不受控地抽痛起來。

祝予懷合眼蹙眉、面色蒼白的模樣……像極了前世他死在自己懷裏的樣子。

在那一瞬間,衛聽瀾腦子裏轉過無數種想法,幾乎要以為重來的這一世不過是老天捉弄他的一場夢,祝予懷其實根本就沒有活過來。

他一時神志混亂,連喊了幾聲都不見應答,氣血翻湧上頭,下馬撞開上前阻攔的易鳴,就一把掀了車簾。

此時此刻,他攥著車簾,在祝予懷的目光裏感受到了何為進退維谷。

他無從解釋,挨了易鳴的數落也只能忍氣吞聲:“是我失禮。”

他想了想,又努力給自己找了個補:“但這天寒地凍的,就算有暖爐,在車裏睡也容易受涼。你、你身體既比旁人都虛弱些,該多註意。”

“哦……好。”祝予懷答道。

兩人陷入沈默。

祝予懷昨日才托方未艾給衛聽瀾送了拜帖,因為擔心他初到澧京需得先休整幾日,拜帖上的日子便約在了七日後。

卻沒想這才第二日,兩人就以這般突兀的方式偶遇了,突兀得叫人不知說什麽好。

“好巧。”祝予懷試圖打破尷尬,“你也是往宮中去?”

“嗯,聖上召我入宮。”衛聽瀾硬著頭皮答話,“你難道也是……”

祝予懷點了點頭。

兩人對視半晌,再次沈默。

易鳴看他們這樣隔著車門幹巴巴地聊天,實在看不下去:“衛小郎君,我們公子吹不得冷風,你能不能把你那手先松松?車簾子都要被你拽下來了。”

衛聽瀾瞥了眼易鳴,不情不願地松了手,想起剛剛祝予懷熟絡地管易鳴叫“阿鳴”,而自己卻只有被驅趕的份兒……

“九隅兄。”衛聽瀾心中不是滋味,一把抓住易鳴就要重新放下的車簾,“能、能否容我在馬車裏借坐一會兒?”

易鳴被這人的厚顏無恥驚呆了:“你說什麽?”

一言既出,衛聽瀾自覺再沒什麽豁不出去的了,深吸了一口氣道:“時辰尚早,我現在入宮也是在風裏挨凍,我今日穿得有些單薄,又騎馬吹了冷風,手腳有些僵了。九隅兄古道熱腸,能不能收留我片刻,容我……取個暖?”

易鳴一言難盡地看著他。

這人當真滿十五歲了嗎?

知道天冷不會自己多加幾件衣?還騎馬吹著風來,這麽能耐還喊什麽冷啊。

車內靜了片刻,祝予懷似乎沒忍住笑了一聲:“阿鳴,讓他進來吧。”

衛聽瀾得償所願,頂著易鳴覆雜的眼神上了車,在祝予懷邊上拘束地坐下了。

他想說點什麽,一時卻找不到話題,幹坐著發呆又很不像話,躊躇了片刻,他板著臉向馬車中那只暖爐豎起兩只手,好讓自己看起來是真的專心致志地在取暖。

但是問題很大。

他是習武之人,根本沒那麽怕冷。祝予懷的車上鋪了厚厚的毛氈,衛聽瀾還裝模做樣地往暖爐跟前湊,整個人簡直像被架上火上烤。

祝予懷看著他的耳根飛速躥紅,紅暈從耳朵一路漫到了面頰,一副坐立難安的模樣,心裏奇怪。

他這是覺得給自己添了麻煩,難為情了?

這少年人的臉皮果然是很薄啊。

祝予懷善解人意地將桌上的點心往衛聽瀾那邊推了推,安慰道:“濯青不必拘謹。這紅豆糕味道不錯,嘗嘗?”

衛聽瀾煞有介事地“嗯”了一聲,飛速往遠離暖爐的桌案邊挪了挪,十分聽話地拿起了一枚紅豆糕,看起來總算沒那麽如坐針氈了。

祝予懷放下心來,隨手拿起了一本書翻看。

衛聽瀾把紅豆糕遞到嘴邊,才要張口,整個人忽然僵住了。

祝予懷剛剛管他叫“濯青”。

這樣親近的稱呼,他已經很久沒有從祝予懷口中聽到過了。

前世在祝府養傷的那段日子,兩人相處還算融洽,祝予懷偶爾逗他時便會這樣熟絡地叫他的字。

只是後來漸行漸遠,衛家出事後兩人徹底決裂,“濯青”二字便蒙上了灰,隨著年少時那些溫暖一起被埋葬了。

一直到祝予懷死前,衛聽瀾把他抱在懷裏,顫著手想要堵住從他胸口湧出的鮮血,也就是那個時候,才模模糊糊地聽見他喚了一聲,也是最後一聲“濯青”。

衛聽瀾捏著糕點呆滯半晌,心中好似翻起驚濤駭浪,卷著前世的記憶撲打而來,腦子裏一時間仿佛有成千上萬個祝予懷在他耳邊叫囂著“濯青”,這畫面太過震撼,他的手一哆嗦,紅豆糕就啪得一聲掉在了桌上。

祝予懷將目光從書中抽了出來,疑惑地看著他。

衛聽瀾單手懸空,不知道盯著何處發呆,祝予懷順著他的視線看向桌角,那裏擺著幾本書,正是自己方才隨手取書的地方。

最上面一本,書封上赫然寫著《衛小將軍孤身闖敵營》。

祝予懷呼吸一窒。

德音!她怎麽把話本子給落這裏了!

“抱歉,沒拿穩。”衛聽瀾視線觸及掉在桌上的紅豆糕,猛地回過神,擡眼卻見祝予懷滿眼驚駭地盯著桌角,也茫然地跟著看了過去。

衛聽瀾蹙眉念道:“衛小將軍……”

“別別別、別念!”祝予懷面上一燙,把手上那本書猛地蓋了回去,“你聽我說。誤會,天大的誤會!家裏孩子淘氣,她、她閑著無聊就愛看這些話本子……”

衛聽瀾不明所以:“話本而已,也不是什麽羞於啟齒的東西。你這般緊張做什麽?”

祝予懷臉上一僵。

是啊,一本話本罷了,他有什麽可慌的?

衛聽瀾接著道:“‘衛’小將軍……這話本子難道同我有關?”

祝予懷被他那清明無波的眼神一晃,想起話本子裏那個活閻王,一時竟不知該答“是”還是“不是”。

衛聽瀾看著他卡殼的模樣,忽然福至心靈:“莫非寫的是我大哥?”

朔西的百姓常常把他大哥衛臨風的殺敵故事編成歌謠傳唱,他在街頭巷尾也是聽到過的。

祝予懷強作鎮定,含糊其辭道:“啊,這,大概是吧。”

衛聽瀾又皺起眉來:“可我大哥不曾做過孤身犯險的事,民間話本雖誇張,也沒見過這樣胡編亂造的。這‘文刀先生’是什麽人?讓我看看……”

祝予懷心驚肉跳,連忙按住那沓書:“就一個普通說書先生,說書嘛,就是比尋常話本浮誇些!這本平平無奇,沒什麽可看的……”

“這本平平無奇,”衛聽瀾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還看過許多別的?”

“倒也不是……”祝予懷下意識想要否認,可他記性太好,被這麽一問,腦子裏迅速閃過不少書裏的片段。

好像不知不覺間,真的看了蠻多的。

祝予懷一噎,語無倫次起來:“雖然、雖然我也算是看過吧,但那都是逼不得已,也並非是我自己想看的……”

衛聽瀾聽不明白,看他那麽嚴實地護著書不讓自己碰,頓了一頓,收回手來:“罷了,我這手才拿過糕點,這又是九隅兄如此珍重的愛書,萬一被我弄汙了就不好了。”

話雖如此,他的心情卻說不出的覆雜。

原來祝予懷他……竟如此敬仰大哥嗎?

那前世呢?前世他願意留自己在祝府養那麽久的傷,對自己的那些關照和縱容,也是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嗎?

祝予懷絲毫不知道衛聽瀾腦子裏在瞎想什麽,看他當真不再提話本的事,總算長松了口氣,這才感覺到整個人渾身上下都緊張得出汗,頭頂都要冒煙了。

他想狠狠地掐自己一把,明明是德音買的話本子,和自己沒有半文錢關系,可這無法遏制的心虛和羞赧感究竟是怎麽回事?

兩人各懷心事,不太自然地坐著,車內一時寂靜無言。

在這漫長的沈默中,衛聽瀾好不容易被紅豆糕壓下去的無措感又泛濫起來,只覺得車裏的空氣愈發燥熱,熱得他想把暖爐給掀了。

不光是他,連祝予懷這個畏寒的體質都面頰泛紅,有些坐不住了。

祝予懷捏了捏發燙的耳垂,幹笑了兩聲:“這車裏暖爐燒得太旺,好像有點熱。”

衛聽瀾心中拼命點頭,面上冷淡道:“是有點熱。”

然而誰都不敢提議把車窗開大些,就怕起身開窗時,被對方看到自己面紅耳赤的難堪模樣。

兩個人就這樣目不斜視地僵持著,直到下了朝的祝東旭終於走到了宮門外,撩起了兒子的馬車簾子。

祝東旭看著衛聽瀾跟祝予懷兩人像兩只熟透的蝦,涇渭分明地各自蜷縮在馬車一角,巴不得離車中央那個暖爐八丈遠。

祝東旭:“……”

這是在做什麽?

熱成這樣都不下車,這倆孩子是在……比耐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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