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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月亮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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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57 月亮眼淚

南方有個依傍寸隼山的縣城叫梨水。二十年前換任縣長,大改建設,華麗麗變身,從此高樓林立,人口激增,從原來的梨水縣成了遠度市。

不怪程澈找不到,梨水本來也不存在。

什麽都要變的。

不比前些年,程澈已經慢慢平靜下來,沒了焦躁不再激動。想起來便來一趟這兒,想不起來就不來。有時一年一次,有時一年四五回,更像定時定點的點個卯。四處看看走走,每每選一條沒去過的街蒙頭走到黑。

說不成是碰碰運氣還是什麽的。

一條叫延沿的街,程澈瞄了眼路牌更沒誠心記住。一邊走一邊看,什麽都不想,閑散得很。電話來時他正等紅燈。

“什麽時候回?”

程澈視線無意識的落在前面,“明天吧”

能聽見老張在那頭滋溜水的聲音,不知喝得茶還是咖啡,“談得怎麽樣?”

“很順利,”程澈說,一邊擡腳跟著人群過了那條斑馬線,“你那頭呢,初審結果怎麽樣?”

幹凈的街道偶有一片兩片綠葉,跟著過路的腳步扇動,沒引得程澈的註意。

手機裏的聲音說,“初審雖然是好結果,但...估計後面不好弄”

過了一個歐式建築的夾道,陽光驟現,豁然開朗。空氣中彌漫清新的氣味,聞著心怡。程澈一面聽著電話,一面跟著凈透的空氣走到路邊,馬路很寬,往來無車。

“你可以先把他的供詞給我發過來,我整理整理,等你回來可以直接開始...”

“好。”程澈說,掛了電話。

手機上勾勾點點,將那幾份文件都發給老張,加載的信息條開始緩慢行進。

風紗紗而過,不起熱。程澈擡起頭,正撞眼一片枝綠,椏椏杪動。

——是梧桐。

全望去,是參天梧桐長了一整條看不盡的長街。

程澈心口空空的,一時忘懂那是什麽意思。

“叮當...叮鈴......”

風鈴的聲音輕靈也脆凈,丁零丁零,絲線拽著些個鈴鐺,應著風游戲。那風鈴很舊了,沾滿了風雨的痕跡,程澈的視線跟著,直到那個早褪了色的牌匾入畫。

徐望24小時便利店。

程澈看著那個店面,呆楞楞地往前走,恍覺此時正穿梭時空,感受著那些曾經記憶深處的故事裏的人事物,一件一件躍進眼簾。能瞧出那牌匾是綠邊白心兒,大紅的字兒褪成淡粉。墻也一溜的綠,全都成了淡色,門口一桌棋盤守著,棋盤上的格子和棋子被摸潤圓滑,光下反著油光。一個搖椅微微晃著,上面的人剛走不久。

“呀,小夥子買東西?”

程澈尋著聲音追去視線,方糖的舊門簾裏掀出來一人,中等身材下巴一圈留著短胡子,右手扇著蒲扇,正笑模樣的看他。像動畫片裏的人物。

見程澈搖頭,他便篤定,“那就是下棋來的”

那人坐上搖椅,並不後靠,兩腿前面跨止著,一只手撐在腿上一只手還原樣扇著風。“來吧來吧,我正閑得,跟我對一局”

程澈坐到他對面,視線仍然在四周巡視,好歹從剛才的懵昏狀態醒了些。

“大學生?”那人下了一子後問。

程澈執黑子緊隨其後,聞言搖搖頭,“二十八了。”

那人震驚的看了他一眼,“看不出來喔,現在的孩子都禁住老...”

“您...”程澈沒想出詞兒來。

那人倒是知道閑聊,幫他答上,“我都五十了”

“這個真看不出來,”程澈說,“這家店是您開的?”

“是嘍”

徐望搓了他下巴的胡茬,思考著堵程澈的招兒,“別總您您的,叫我三崽,聽著年輕”

其實不合適,但程澈笑了笑說,“三崽兄弟”

徐望咯咯笑,看得出是真的高興,“你小子有兩下功夫”

第十八號梧桐街確實有一個公交站,和許之卿所講不差分毫,程澈見到那個公交站時像發現許之卿親手埋葬下的寶藏一樣開心。許之卿沒騙他。

公交站很舊了,上面的站牌信息模糊不清。程澈一條一條仔細辨認,上面325路通向的終點站是鳶古橋。鳶古橋重建成了水上世界兒童樂園,325路公交也不再通航。

找不見那個推車的大爺和一條白毛狗,程澈不再執著,來得次數比以前勤了,每每陪三崽兄弟下下棋,去公交站坐坐,一路涼風,不覺熱。

後來程澈問過徐望,記不記得一個小孩,也陪他下過棋。

“這街來來往往哩,哪個記得清楚?”

“他經常買菠蘿包!”程澈很著急的問,“他小時候很白很漂亮,你一定送過他優惠券。也許...也許他告訴過你他叫許之卿...”

“哪個菠包蘿包的?我五十歲咯,不記嘍不記嘍......”

個別時候程澈也問他記不記得這條街很久以前叫什麽名字。他永遠一副悠懶的模樣,躺在搖椅上,只肯給這個問題一秒的思考,便斷斷然不肯再想,隨便應付這個執拗的年青人,“哪個會記一條街的名字”

誰會花時間去記一條街的名字?

......

又是一年,程澈順著梧桐風向,沿著那條街,和許之卿相反的方向走過去,時間正是清晨,安靜冷明。快到了盡頭,身後隱隱約約有音樂響起。

“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Ha..Birthday to ..to You——”

生日快樂歌?

程澈納罕,退到路邊避讓不遠處的小黃車。一輛通體鵝黃的漆面小三輪,右耳掛著個外放喇叭,呲呲拉拉的唱著生日快樂歌。在清晨的街上,異常拉風。

待小三輪開過,程澈看見三輪後鬥裏塞滿得全是回收的廢品。那一瞬間,腳步蹭得竄出,程澈跑得很快,扯著嗓子叫喊。

他可能有病,車裏的大哥和他自己同時想到。

世界很玄幻,程澈抿著嘴坐到小黃車的副駕駛,搶了一個小白狗的位置,他略微過意不去。

“六筒去世了,它女兒八萬正好前兩天生了一窩,你帶一個走吧...”

廢品站就剩了大哥和大嫂,領著他去看狗。

“大爺呢?”程澈問起。

大哥叼一口煙,樂呵呵道,“家裏哄孫子呢,放心,建在”

一窩軟乎乎的狗,眼睛還睜不大開。程澈選了一只純凈白毛的,要它分離母狗,心下有些不忍。

“反正我以後也賣掉,”大哥說,“你盡管選,多了我們家也養不下”

一人抱著一狗,踏上回家的路。

有一回程澈運好,大爺正在廢品站看門兒。大爺的地方話更重點,程澈不大聽懂,倒沒妨礙。可著自己想問的都問一遍。沒得著什麽答案,大爺不記得什麽自行車上的小孩。程澈不氣餒,只是有些遺憾,如果六筒還在,一定記得他。

六筒的孫女被程澈帶到小鎮哄老兩口高興。這小狗羅雲喜歡的不行,睡覺都要摟著,上頓紅燒肉下頓鹵雞脖,程澈瞠目結舌,“它!?憑什麽它頓頓有肉!”

羅雲將小胖狗抱在懷裏,小狗一直舔她,十分親近。“人家好看,你有啥?”

“我不帥?”

“帥你老爺的假牙套子,撒潑尿照照”

“您兒子都夠不上頓頓肉,您心疼心疼...”程澈哭天喊地道。

羅雲嗔瞪他,“你倒是回來,一年見不著幾面還頓頓肉,頓頓給你巴掌拍兒,享受享受......”

一個月沒到,程澈就收到羅雲的電話,說是狗丟了。說著說著哭憤起來,硬說要程立軍變狗賠她。程澈無奈連夜回小鎮帶去一個羽毛靚麗的鸚鵡。

當然, 那鸚鵡也被程立軍放歸大自然,成了哪個哥們的盤中餐。

程澈還會去梨水,他知道梨水到寸隼要坐哪路車幾分鐘路程,知道森林公園裏的鳥禽是別處運來的臨時演員,知道溶洞門票走後門便宜十塊。他一件一件記下,就等著一日,能講給一個人聽。

冬日,那天譚菁菁的咖啡灑了程澈一身,壞了一件剛訂好的西裝,那姑娘耷拉一天腦袋,程澈本來也氣不起來,又不想她闖禍不長記性,抻到晚上,叫她請了自己一杯飲料便扯平了。

“程律師!我保證沒下次!”

程澈擺擺手不太信這姑娘的‘沒有下次’,登上電梯準備回去加班。看到手機時,一個群已然默默長了99+的信息。

高中群裏有人發起了老同學聚餐,沒想到一呼百應,被社會荼毒的打工人可著各種理由都想在年前聚一次,喝他個翻天覆地,吐一個顛三倒四。

程澈只是看著消息裏有意思的地方帶了些笑意,抿了口飲料。舊消息沒看完,新消息又來,一個他沒備註名字的人發來的表格。程澈沒防備的點進去,瞳孔瞬間驟縮,那瓶沒喝完的飲料被他捏了變形,甜得膩人的果汁潑墨了他新換的襯衫,染了半邊色。

他沒精力在意,粘濕著的手不斷的放大那張表格。參會人員統計,那張表格的名頭寫著。裏頭大辣辣一個人名放著:

許之卿。

程澈立馬關了手機,扔到桌子上。自己快速的吐氣,不斷抓握,合掌。額頭突突的跳,他沒法子,只能用手按上去,使勁的壓著,去搓去敲。

幾秒不到的時間,程澈慌亂的去撿手機,開了屏幕密碼輸了好幾次,點開那個表格前他拼盡全力去平覆呼吸,拼盡全力去清醒,試著思考。

普普通通三個印刷體的字,程澈放大了看縮小了看,他得確定這許是不是那個許,之是不是那個之,卿是不是那個卿。

確定了。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這麽緊張過。像是剛得的感官去感受混亂的戰場,哪都疼。

唐蘇荷案終審之前,唐蘇荷曾和程澈說自己日夜去寺廟祈禱,程澈當時笑她,要拜也是拜他這個出庭律師,拜神佛算什麽辦法?

唐蘇荷卻不以為然,“當一個人所有努力都做盡了卻仍然無法接近真理的時候,只好去求怪力亂神,給自己一個虛無縹緲中稍有影子的理由”

“什麽理由?”

“堅持下去的理由”

失魂,迷茫了好些天。程澈推掉工作,去了上城市內所有的寺廟、道觀、教堂以及各種私人信奉。中間被人認出他曾受教過基督的教義,趕出清真寺。

挺荒唐的,程澈自己笑自己。

長這麽大膝蓋第一次給的是宗教,一個個磕過去求過去。程澈常常不明白自己行為的意義,這麽多年他做了像現在這樣的許多分辨不出意義的事,他不懂,但他做了。

鴻祥大飯店門口,程澈抽煙抽到腳痛,站起身,手還在細微的抖,說不準是冷風吹的。

該去揭曉答案了。

程澈溫了一遍地理知識,地球是圓的,總能見到,不是這個十年就是下個十年,就是下個十年不見還有人生盡頭。人死了魂歸故裏,那時他賴在這片土地上,總能見到一次。

另一個念頭也在問他,為什麽一定要見到許之卿?

許之卿到底有什麽重要的?

——

——

洗手間,許之卿站在他身後,他們利用鏡子彼此對視。

程澈氣極了,開始很想哭。他氣自己見到許之卿居然一點也不想揍他,他氣自己軟弱逃避,氣自己見到有些陌生的許之卿會害怕,他氣很多,唯獨不氣許之卿。

他有很多氣想撒,更想讓鏡子裏那人......抱抱自己。

後知後覺裏,程澈堵到酸徹難忍的心臟告訴自己,也許他曾以為的自己對許之卿的親情是他錯安的答案,他不恨許之卿,更不怨他。沒道理花盡十三年的時間渴求找到一個人是為了揍他。

是愛。

男人對男人可以存在的那種,欲想拋離肉身鉆進對方靈魂,嵌合一體不可分離的愛。

程澈在那個滴水的鏡子裏看到身後人一雙眼全寫了和他一樣的情。

心肉的郁結快速逼向喉口,在他即將崩潰大哭的前一刻,他說,“要接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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