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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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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城南

長安城從未有過這樣血色深紅的天。

兩朝帝都,曾經何等繁華,可如今就連那朱雀大街上來往的都是全副武裝的兵將,平民百姓家家戶戶閉門不出,前些時上元節掛在檐下的花燈被風吹落,又被來往匆匆的兵士踩成爛泥。

巍峨聳立的城門樓上,七八將領嘩啦啦跪成一片,旁邊的小卒不明所以,也跟著撲通跪下,學著將領的樣子俯身叩頭。

有位年輕膽大的小卒藏在人群中悄悄擡眼看來人是何方神聖,然而僅此一眼就險些讓他嚇丟了魂——

冠冕前後垂六,上著深青,下著絳紅,正是所謂玄衣熏裳。冕服上兩肩繡日月,後領繡星辰,據傳此紋飾用以應“天子肩挑日月、背負七星”之說,更不談那五爪金龍紋和高腰紅羅靴,無一處不透著絕頂的威嚴與從容。

來者正是楚國當朝女帝,聞人青梧。

先帝聞人雅厚以武立國,何等功業。然而卻落得個子嗣雕零、無人能繼的下場,坊間傳言是他早年殺伐過重,天降刑罰至此,最終竟然傳位給嫡長女臨安公主,險些成為一眾言官口誅筆伐的對象。

然而眾人沒想到的是,這臨安公主登基後,改年號為永平,以雷霆手段平息叛亂,那年朱雀大街上的積水都是血色的,千百人頭鋪就了她權傾天下的路。

“眾卿平身。”

女帝沈穩的聲音讓冒失的小卒猝然回神,連滾帶爬地跟著周圍人一起站了起來,他這才發現女帝竟然不比他們行伍中人矮多少,甚至在冠冕的加持下顯得愈發高而挺拔。

鳳眸似是無意間掃過,冷得小卒一激靈,手中的刀劍險些當啷落地,他連忙收起自己過度好奇的目光。

“戰況如何了?”

“回稟陛下,”答話的正是南衙禁軍統領何臧,他已是渾身血氣,不知受了多少大小外傷,腰間佩刀也早已卷了刃,“西涼國狼兵攻勢太強,若援兵遲遲不到,恐怕難以堅持超過三日。”

女帝聞言沒有意外之色,似乎早已料到如今的局面,鳳眸微瞇,盯著城外源源不斷向前推進的敵軍。

黑壓壓仿佛無邊無際的軍隊,與血色深濃的天在遠方連成一片,如同末日降臨。

何臧見女帝神色不悅,撲通一聲再次跪地,聲淚俱下:“陛下!城樓上危險萬分,還請陛下盡快遠離......”

轟隆隆——

話音未落便又有一波石塊通過投石機砸了過來,其中還有部分浸了火油,帶著滾滾濃煙將城墻砸出巨大的豁口!

碎磚塊和碎石如同星點落下,然而在這烽煙戰火中,女帝毫無懼色。

何臧擡手抹去眼角的灰,咽下喉間泛起的血,沈聲道:“末將願誓死守城門,但......但兵力懸殊,長安城危在旦夕!還請陛下三思,考慮俞太保所言遷都事宜!”

女帝聞言冷笑一聲,把何臧晾在一邊跪著涼快,轉頭對身後侍衛吩咐道:“取紫檀龍舌弓來。”

侍衛匆匆離去後又覆返,將那傳言中逾二百斤力的神弓遞給女帝。

聞人青梧垂眸拂過弓身上的雲龍紋飾,紫檀木的弓身質輕而韌,龍筋制作的弓弦保障箭離弦的速度和精準性——這是她的武學師傅、忠武侯墨絳為她挑選的弓。

女帝在城樓眾將士震驚的目光中,挽弓搭箭,狹長的鳳眸瞇了起來,紫黑色的神弓形如滿月,穿雲箭離弦時聲如驚雷!

這一箭,穿過敵軍的重重掩護,直取敵陣中央指揮官的首級,將那頭顱一箭貫穿!

何臧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來,然後就看到敵軍方陣大亂,已然露出頹勢,正是轉守為攻、扭轉戰局的好時機!

女帝驚天一箭過後並未收手,而是再次挽弓上弦,箭矢破空之聲刺耳,如同高空俯沖而下狩獵的鷹隼,直中敵軍中正準備代替指揮官指揮軍隊的副官。

“還不去清掃殘局?等著朕替你們擦屁股嗎?!”

女帝威壓的話語驚醒怔楞的眾人,何臧連忙帶人整隊,將這將傾大廈給扶正回來。

女帝見戰勢已然扭轉,便不再多留,返回含元殿。

殿內眾臣仍然跪著尚未敢起身,見女帝駕到更是連忙俯身叩首。

聞人青梧坐到龍椅之上,冷著神色俯視眾人:“都起來吧。”

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一眾文臣哪裏受的住久跪?哆哆嗦嗦地爬起來又險些再次軟倒下去,三三兩兩互相攙扶著才沒躺成一片。

“方才是誰諫言割地和談?”女帝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許太牢與身旁幾位同僚連忙跪下,噤聲不語,官服寬大掩蓋了瑟瑟發抖的身軀。

“不止許太牢一人想法如此吧?”

又有零星十幾位文官跪下叩首,不敢言語。

聞人青梧冷笑一聲,唰地站了起來,舉止間的威儀如蒼龍出海,令人不敢直視。

“滿朝文武,竟不知何謂割地飼虎狼?!自詡賢能之輩,不明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之理!一個二個眼高於頂,卻湊不齊一根不屈的脊梁骨、生不出一雙不會跪地乞食的膝蓋!”

她每說一句,都會多一批從站著變成跪著的臣子。

“朕看你們是烏紗帽戴久了便忘記自己也算楚國兒郎,當年指著朕和昭平大將軍罵牝雞司晨的王侯公卿,睜大你們的狗眼好好看看,究竟是誰為國死守邊疆、又是誰為民守衛城防?!”

如今西涼國狼兵打到了長安城下,意味著鎮南關必然已經失守,駐守鎮南關的昭平大將軍東方落月恐怕是兇多吉少了。

如果說旁人只能從女帝此刻的臉上看出冷淡和諷刺的神色,那麽若是東方落月在的話,她必然能看出這神色之下掩藏的焦躁。

“你們是脖頸上多餘放了個腦袋,倒不如剁下來給前線將士們當夜壺!!!”

盛怒之下的女帝竟然會像行伍中人一樣出言不講禮。

言罷,殿內除卻女帝和身後的若幹侍衛以外,竟無一人站立,全部整整齊齊跪著,放眼望去是清一色的烏紗帽頂。

“報——”

殿外突然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喊聲,一名風塵仆仆的傳令兵舉著紅頭標識的軍書一路跑了進來,單膝跪在殿前。

“啟稟陛下,定安將軍已從函谷關出發,三日內必抵達長安城!”

聞人青梧看了一眼軍書上呈報的內容,才知原來函谷關也遭到突襲,導致長安城援兵遲遲不到。

“回信給趙銘,讓他原路折返回函谷關繼續對敵,長安戰局已定,他吃屎都趕不上熱的,西涼狼兵此番是想滅了我大楚,鎮南關已破,若是函谷關再守不住,讓他自戕謝罪罷!”

傳令兵得了令,連忙飛奔離開去傳信。

鎮南關遭遇強敵突襲的時候,東方落月必然會求助蕭關和韶關守將,若是這樣都被攻破的話,只怕西涼國是傾舉國之兵力來襲,函谷關的戰局必不可能輕松,因此武關需要抽調援兵去往函谷關。

對於西涼國來說,千裏行軍並不容易,目前已經有鎮南關和函谷關兩條攻線,不大可能再有第三條,否則以西涼國國力決計無法支撐,因此線下尚能平靜的只有金鎖關。

然而金鎖關防的是北蠻族,那可是隨時可能操著彎刀南下的悍旅,從金鎖關調援兵與飲鴆止渴沒有區別。

大楚無將啊!

想當年先帝開國之時,四侯九卿十二將,何等國威!

四侯之中,安國侯東方擎蒼和忠武侯墨絳都是一等一的統帥之才,十二名將更是清一色的驍勇悍利,他們率征遠軍大殺四方,打得北蠻和西涼十數年不敢進犯。

而今,安國侯連同其二子先後戰死沙場,忠武侯年事已高無法再征戰南北,十二名將中僅剩六人,分別駐守楚國六大軍事要塞。

牽一發而動全身,如今更是連勤王的援兵都調不出來了,若非聞人青梧師從忠武侯,能於百萬敵軍中直取指揮官首級,這場仗怕是根本沒法打下去。

“韓維,去探城南如今戰況幾何,告訴何臧,若是這種情況下都能兵敗,讓他提頭來見!”

北衙禁軍統領韓維領旨後飛奔而出,眼不斜視,不敢多看那跪了滿地的文臣。

聞人青梧還是沒有讓他們起身,而是看著那一片烏紗帽頂,一邊踱步一邊繼續說道:“朕知道你們中不少人在背後指責朕是窮兵黷武之輩——可若是戰時不窮兵黷武,難道等著做亡國奴的時候再去重武抑文嗎?!”

“安國侯戰死、忠武侯歸隱,十二名將半數隕落,所以有些人便認為現如今是文臣當道、可以權勢滔天了嗎?!——朕已遣錦衣衛徹查鎮南關兵敗一事,朕倒要看看我朝最神勇的昭平大將軍為何會失守、安生了十幾年的西涼國又為何會如此知悉我大楚的軍事布防!”

聞人青梧說到這裏停止了踱步,坐回到龍椅上,冠冕垂珠輕晃,鳳眸裏全是冰霜冷色:“是誰把‘狼’放了進來,現在認罪尚可酌情免掉將來株連九族之罰。”

無一人出聲。

“很好,”朱唇微勾,露出一個諷刺的笑,“那就等錦衣衛的調查結果吧。”

韓維去而覆返,回時帶了滿身的硝煙味,嗆得幾名文臣忍不住咳嗽,又擔心禦前失儀而拼命捂住口鼻不發出聲。

韓維單膝跪地呈報:“啟稟陛下,何統領承諾半日內結束戰局,將那西涼狼兵擊退。”

“很好,讓他盡量多抓幾個活口,朕留著有用,你也帶著北衙禁軍去協助。”

“可是......”

北衙禁軍負責宮城守衛,南衙禁軍負責城池安防,若是調動了北衙禁軍,若是有什麽心懷不軌之人趁亂進宮,只怕是防不住。

聞人青梧當然明白這一點,擡手示意韓維不用繼續說下去:“去吧,這裏還有禦林軍,出不了亂子。”

韓維這才定了心,抱拳應道:“是!”隨即再度飛奔而出。

“都起來吧,長安之圍已解,可別案子還沒審出來就先嚇死一批。”

聞人青梧落下這不輕不重的一句,便轉身走了。

女帝回了寢宮,侍女為她解下厚重的冠冕和龍袍,換上更輕便的行服,然後一齊退下了。

女帝性情古怪,向來不喜人近身,就連最懂事的宮女也不能在旁久待,只能在偏殿等待傳喚。

宮女退下後,聞人青梧支著額,看向桌案上的一封書信兀自出神——信上沒有字,只是描摹了一朵花,她知道此花名為杜若。

這信是東方落月從鎮南關寄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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