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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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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談心

在聽到“女婿”二字, 溫明珠呼吸微頓,在這一刻,他才重新仔細打量眼前的這位年輕兒郎。

此人即使著一身樸素的天青色袍子,也掩蓋不了身上那股鐘靈毓秀的氣息。身形鶴骨松姿, 提著木箱的手指修長且有力, 看樣子不似那種只會在內帷中繡花、嬌怯羸弱的男子。

溫明珠緩緩而道:“離愁那孩子早已同我說, 今日會來一個小郎君,我沒想到會是你。”他站起身, “你姓裴是嗎?”

裴玉清提著木箱的手指一緊,清瘦的手背上的青筋突顯, 低聲道:“是。”

溫明珠朝裴玉清走去,“玉清玉清, 玉之溫潤,清之澄澈, 是個好名字。”

兩人的距離近一尺之差,溫明珠冷不丁地抓住裴玉清的右手手腕, 力道不輕不重的按了下,“你的腕處蘊含勁道”, 他的手指再慢慢摩挲過裴玉清的指腹,“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指尖處有一層薄繭,這是長年累月習劍之人才會有的。”

“你又姓裴……所以, 你是裴似錦的兒子?”

語氣淡淡, 但讓裴玉清的心弦緊繃起來。

裴玉清擡眸,他的手掌心卻沁出些冷汗,他隱隱有些擔心溫明珠是否介意他來自裴家。他再一次低聲道:“是。”

溫明珠淡然一笑, 換另一只手拉住裴玉清的手腕,朝軟榻走去, 輕聲道:“見了你才知何為秋水為神玉為骨,裴家真的是出了個好郎君。有你這般的男子陪在她身邊,我也就放心許多了。”

緊繃的那根弦松了。裴玉清溫順地被溫明珠拉著一同坐下來,內心的緊張頓時卸去了一大半。

裴玉清將木箱放到身後一旁,雙手恭順地疊放在大腿上,道:“若無妻主當日的援手之德,便不會有今日的玉清。其實,能陪伴在她身側,實乃我之萬幸。”

“原來你們之間還有一段故事,說來我聽聽。”

溫明珠挽起袖子,倒了兩杯茶,將其中一杯推到裴玉清身側。茶香、霧氣蔓延在兩人之間。

這其實也是溫明珠以一種隱晦的方式在旁敲側擊。沒有從小陪伴在孩子身邊,始終是為人父親的一種遺憾,也只能暫時地從旁人口中探尋一二。

裴玉清的眸光逡巡在溫明珠的眉眼處,千年雪山上的雪蓮在此刻染上了柔光,不覆初見時的清冷疏離。他以一種寒暄的方式,講了兩人如何在姑蘇醫廬相識,外出游歷,相助她人捉賊,當講到哀牢山下墓時,見溫明珠神色不變,這才繼續。

裴玉清談吐有致、條理清晰,講話間有輕有重,把重點放在賀問尋身上,足足講了一刻鐘,才將這段故事講完。

“很好,很好,很好,你們兩個都很好。”

溫明珠一連低聲說了三個 “很好”,幾滴小水珠在他垂眸那刻掉在他的手背上。

裴玉清抿唇不語,從袖中抽出一條帕子,雙手恭敬地遞過去。

溫明珠接過手帕,將臉微微撇過去,以袖子捂面,用帕子的一角輕輕擦拭眼角,待衣袖放下,面上平靜如水,並無任何淚痕濕意。

他擡手飲下一杯茶,待溫潤的茶水將喉嚨裏澀意壓下後,開口道:“聽你此番描述,她真的是個很好的孩子。夜間不能安眠時,我時常想她會長成如何,會不會怪我從小不在她身邊。”

“那日……在馬球場後方的院子裏,我與她遙遙見了一眼,卻沒有立即同她相認,也不知她是否會埋怨於我?”

“妻主從未表露過任何一絲怨恨之意,父親莫要憂心。”

裴玉清轉身,打開小木箱,從中拿出一封信,上書寫著“父親親啟”,道:“這是妻主親筆書信,妻主也很想念父親。妻主說,如今已知對方的存在,相認一事自然會水到渠成。”

溫明珠接過書信,封頁上四字,墨色如漆,筆跡飄逸若雲,遒勁有力,字如其人,桂花樹下的綽約身影也一同躍然紙上。

他的指腹劃過剛勁的字跡,在右下方的一豎列小字停下,喃喃道:“原來她給她自己取了個新名字,賀…問…尋。”

問心之所向,尋夢之歸處。

溫明珠起身,踱步走到梳妝臺前,伸手從臺上拿起一個妝奩。

他將妝奩打開,把裏頭僅有的幾支簪子拿出來,將妝奩翻轉,以簪子的一頭對準上面的一個小孔,往右旋轉三下,再往左旋轉三下,只聽“哢嚓”一聲,底部被取下,原來這妝奩中部鏤空。

他極為小心翼翼地把書信放入其中,而後又將一切恢覆如初,最後把妝奩妥善放好。

裴玉清已將小木箱裏待會所要用的用具、瓶罐拿出來,道:“事不宜遲,父親不如就躺在軟榻上,我這就為父親制作幾副易.容.面.具。”

溫明珠頷首,依言躺在那處。

裴玉清將袖子挽起,將手浸濕在銅盆處,反覆清洗幹凈,用手巾擦幹後,用一根小巧、極細的扁平銀桿沾上秘制的糊狀物,將其塗抹在溫明珠的臉上。

不消一個半時辰,面具已做好,裴玉清將其收入小木箱中。

謝離愁百無聊賴地靠坐在門上,竹簾內的對話若有若無地飄過來,他垂首與袖中的小蛇逗弄用以排遣時光。

一陣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謝離愁的耳朵微動,聽到外面傳來侍從的聲音:“閣主好。”謝離愁立即一掌隔空拍去,掌力帶著竹簾微動,發出細微響聲。

裴玉清一見異狀,立即將摘下的面具覆又帶上,將用具收於小木箱中,將身上因坐姿起的褶皺捋平後,退後並隱到一旁。此諸動作,完成只在十息之間。

溫明誨走進來,透過竹簾,一眼撇過去,正巧看到謝離愁扶著溫明珠從軟榻上起身,旁站著一個低頭的侍從,一切猶如尋常那般。

溫明珠發絲有些亂,幾縷從玉簪別的發中跑了出來,衣領上沾了些異樣的斑點。

溫明誨停在那兒,看到謝離愁在這,以為只是簡單的理療治理。這些年,溫明珠時常不能安睡,乃是心郁氣結之癥,都是經謝離愁之手來調理。

謝離愁又俯下身,細心地為其整理衣領,用帕子將斑點抹去,道:“剛剛一番紮針,經絡已疏通些許,溫哥哥你好生歇息,晚間再來看你。”

溫明珠頷首。

謝離愁隨即又往後瞥了一眼那個侍從,道:“你也隨我一同去,藥房裏的那些藥材還未整理完。”

那個侍從聲音含糊地道一聲是,跟在謝離愁身後,經過溫明誨身旁時,兩人一同行禮後,這才離開。

溫明誨撩開竹簾,走過去,很是自然地坐下來,看到矮桌上的兩杯茶,目光微沈。她伸手去觸碰茶杯,都是冷的,看來放置已經很久了。她道:“兩杯茶?明珠,謝離愁何時有喝茶的習慣了?”

謝離愁有個習慣,天蒙蒙亮時,會前往山間采集露水,故他喝得最多的也是山間清露,而非茶。即使他來這裏幾個時辰,也都是自備水囊,很少喝茶。

這方,溫明珠已將自己收拾妥當,重新坐回琴案後。聞言,他連頭都沒擡,手上已經開始撥弄琴弦,語氣清冷:“只是偶然一次邀他飲茶罷了。怎麽,你這也要管?”

溫明誨將兩個茶杯移開,重新給自己倒了一杯,支著頭看著溫明珠撫琴的身影,“冤枉呀,明珠哥哥,我只是隨口一問。我今日來,是想同你說一下冥魄節的事。”

“你的身體不好,冥魄節又需十日住在道觀中,道觀膳食又粗陋,以往你都是待個三四日便下山。我看這次,你不如……”

琴音戛然而止。

溫明珠看向她的眼神幽深、寂靜,扯動著嘴角:“以往每次不過待個三四日,你就急著催我下山,說到底不過是因為日子久了,去道觀的香客會多起來,你怕有人看到我罷了。還說什麽擔憂我的身體,真是一套冠冕堂皇的說辭。”

“你這種小人,替母親祈福、上香,母親在地下也只會覺得作嘔。”

溫明誨面對溫明珠的夾槍帶棒怡然不動,“秋季,寒霜漸起,山上濕氣重,我是真的擔心你的身體。以往每次謝離愁都會跟在你身邊,這次也讓他陪著你吧。”

她起身t,走過去,目光游離於他的腰部。

這些年來,自從武功被廢,溫明珠的身體已大不如從前,這寬大的衣袍僅是被一根絲帶系著,顯得他的腰清瘦單薄,整個人形銷骨立。但即使如此,也不敗他的遺世獨立之姿。

不廢他武功,他就會亂跑,就會反抗於她。但廢了他的武功,就會對他的身體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傷。兩相權衡之下,她覺得,還是後者更好,即使他的身體會一日又一日、慢慢地垮掉,但只要他還在她身旁就好。

溫明誨伸手,想要去握他彈琴的手腕,溫明珠將手縮回去,往後挪了三大步,將兩人的距離盡最大拉得最遠。

溫明珠像是在躲什麽洪水猛獸,啞聲道:“我寧願受盡苦楚也不願受你半分虛情假意。”

她將手收回,對溫明珠的話置若罔聞:“馬上冥魄節,對於祈福、誦經一事,你需要靜心靜養,我就不叨擾你了,你就在此處好生休息。長生觀一事,我會替你安排好,這次你想待滿十日便十日,我都隨你。”

快要走到門口時,溫明誨駐足回首,看著他,道:“明珠,再讓我選一次,我還是會選擇將你束縛在我的身邊。人的一生,不過百來年,我只想順從我心,你若是就範於我最好不過,若是不從,你就會像這樣吃無盡的苦頭。人有的時候,脊梁不必如此倔強,為你好,也是為我好。”

等溫明誨走了許久,久到窗外斜在條上的光逐漸變得黯淡,在矮桌上撒下一片昏黃,室內的燭火被侍人點亮。

溫明珠起身走到矮桌旁,他不假思索地把桌子一掀,頃刻之間,桌上擺放著的茶具被摔得四分五裂,茶水撒了一地,瓷器的碎片在地上閃爍著冷冽的光。

端著飯菜進來的侍人正巧看到這一幕,手一抖,又趕緊將重心穩住,這才避免地上再多一場突如其來的狼藉。

溫明珠道:“將地上收拾幹凈,再拿一副新的茶具過來。”

其實,這樣的場景實在是司空見慣。只要是溫明誨觸碰過的任何器具,往往都會在她離開之後化為一地的殘渣碎骸。

侍從道一聲“是”,熟稔地收拾地上的殘局。

溫明珠用叉竿完全將窗戶撐起。明月高懸天際,清輝落在他的身上,似是給他披了一層銀白披風。

他靠在那兒,擡首失神地望了一會,擡手捋了捋額邊的發,閉眼深吸,今年的秋冬似乎比往常多了些盼頭。

將叉竿拿開,合上窗戶,溫明珠走向梳妝臺,將妝奩裏藏著的書信拿起,於燭火照耀下,他將書信拆開,字裏行間並無任何一絲苛責之意,皆是一些如同家常般的言語。

信上最後一句寫著——“山巔雪蓮,昔頹靡不振,當於冬際,獲己之綻放。”

今夜裏的另一處,倒有些不平常。

霸占著此處山頭的匪寇,被一個人攪得人仰馬翻。

這群匪寇占著地勢山險,時常下山把獨自或結伴成群走山路的兒郎給捋上山。當地的縣官孱弱無能,有心管過幾次,但養著的那些兵丁又不是那麽能打,次次無功而返。打聽到匪寇中有些江湖人士,只得求助天青閣。

天青閣派了兩位能人過來。

兩位女郎一聽占據山頭的匪寇也就區區七十來號人,又幹著打兒郎主意的腌臜行徑,其中那位穿紅衫的女郎豪氣言道:“我們待到夜裏偷襲,來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打一雙,兩眼一睜就是幹。”

另一位穿紫衣的女郎則急忙將一臉興奮的紅衫女郎用力按住,道:“人家七十多號人,我們加上兵丁也就三十號人,還是不要如此莽撞,我們要智取。”

眾人問:“何為智取?”

紫衣女郎:“找一個人辦成兒郎,找機會把迷藥下到飯菜裏,待夜裏時,你們再沖上去。”

江鳳纓嘶了一聲,“這個方法聽起來好熟悉啊……”

於是在下午,賀問尋頭戴帷帽,穿上男裝,孤身一人在山腳走著,自然被人盯上,自然被人請到山頭裏的寨子裏。

只見賀問尋掀開帷帽一角,把其中一個二當家迷得神魂顛倒,當即就帶著回了房。一聲痛叫還未出口,便被賀問尋割喉殞命。

賀問尋再伺機溜到廚房,將迷藥下到眾飯菜裏。待寨子裏的人吃菜、把酒言歡、睡得酣暢淋漓時,一聲口哨聲後,兵丁們立馬上山。

被藥得軟成一灘爛泥的匪寇們被兵丁們五花大綁,一個串一個,跟串粽子似地捆在一起。

剩下幾個機靈點的已經從寨子後方處偷偷溜下山。

“爹的,我就說那個不能帶回來,身姿氣度那個樣能是普通人嗎?老二死了也是活該,色字頭上一把刀,以後你們都警醒點。”一個罵罵咧咧。

“這誰知道那個美人是個女人假扮的啊……啊!”

朦朧月色下,山路崎嶇,人在狂奔時並不會眼盯腳下,而是只會目視前方。一個粗繩從地上猛地被拉起來,沒看腳下路的匪人直接被繩絆倒,摔了個大跟頭。

夜風襲來,寬大的紫衫衣袍獵獵作響。

頭戴帷帽的女子轉身,風吹起她的薄紗,露出她眼含笑意的漆黑瞳仁。只見她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將其拔.出,月光照耀下的刀刃似雪,但上沾染的血跡卻怵目驚心。

賀問尋笑意很是和藹:“今夜,我就是用這把匕首,將你們的二當家斬於刃下。”她的指腹劃過利刃,“看到上面的血跡了嗎?這就是她的血。若你們再妄圖逃跑,我亦會用你們的血來滋養我的匕首。”

另一個咬牙突起,抽出腰間的佩刀朝賀問尋砍去。一柄烈火長槍於夜裏突顯,一貫穿胸,匪人直直倒地,血從她的身下蔓延開來,在月光下殷紅刺目。

江鳳纓從樹後出來,將長槍收回。

賀問尋道:“現在還有誰要負隅頑抗?”

見眾人一副偃旗息鼓、毫無鬥志的衰敗樣,賀問尋點頭,“很好。” 她從懷中掏出一本簿冊,其中夾著一只毛筆,“現在你們每個人依次排隊,將自己擄走多少良家男子,幹這一勾當多久全都如實招來。”

將每一個記錄在簿冊後,江鳳纓將每個人都捆好,一條繩牽起眾人,就拉著往山下走。

賀問尋將簿冊往江鳳纓懷裏一塞,道:“這件事就留給你善後,我有事先走,屆時再聯系。”

江鳳纓手拿簿冊,先是看看這濃得如墨的夜色,接著一臉呆滯地看著賀問尋已經騎上馬、遙遙離去的背影。她撓撓頭:“啥事啊……這人……都不用休息的嗎?”

直奔樓外樓可能過於明顯,但若是借剿匪之名,途徑樓外樓,便顯得順理成章許多。

天色蒙蒙亮,一位小郎從內開門,好巧不巧,正是上一次領著賀問尋進樓外樓的郎君。

小郎看見一帶著帷帽的紫衣女郎牽著馬立於門外,這女郎的肩上還遺落著清晨的露珠,不知她在此等候有多久。他有些楞怔:“娘子,可是有急事?我家樓主此時此刻應當還在睡夢之中。”

賀問尋將腰間的玉玦摘下,遞給小郎:“上回與江多鶴前輩曾有一面之緣,此事略有些急迫,如今還請郎君為我通傳一聲。”

薄紗微動,掀起賀問尋的面容。

小郎認出了賀問尋是上次的人。

他只是撫摸著手中玉玦的鳳凰紋,看了看賀問尋兩袖清風、兩手空空,道:“娘子,這恐怕有些難。我家樓主比較……”他琢磨了好久,才接著往下道,“比較勢利。上次有玉玦為你開道,只是一招不能用第二次,我家樓主怕是不會見你。”

賀問尋拱手道:“還請郎君領我進去,我自有江樓主想要知道的消息。”

小郎點頭,乖巧地領著賀問尋進去。

盡管夜裏行路不曾休息,但賀問尋上樓時身姿挺拔,臉上也未見疲憊之色,腳步沈穩,隨著小郎停在江多鶴的房前。

小郎先是於門上扣三下,見沒有動靜,便推門進去。不多時,一道慵懶的聲音從房內傳出來,“誰啊?”

江多鶴發絲繚亂得像個雞窩子,臉頰緋紅,整個人往外散發著一股濃郁酒味。她依舊只著一身中衣,衣領大開,露出其鎖骨旁松垮的衣衫模樣。她一手抵在門框上,勉強地將眼睛睜開一絲縫隙,上下打量了一下賀問尋。

這邊賀問尋才剛剛雙手抱拳行拱手禮,江多鶴一揮衣袖,不耐煩道:“哪裏來的不懂禮數之人?一點禮都不帶還來我這兒,給我把她叉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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