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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3章 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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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3章 第五十三章

車廂內, 衣料摩蹭的窸窣聲響起。

林以紓在掙紮間,被覆金珩摟住了腰,抱著給提起,坐在了他的腿上。

這麽一來, 林以紓退無可退。

少女身上的甜香味, 被禁錮在覆金珩的懷中。

車簾被放下, 車廂內陷入一片黑暗,林以紓垂下了腦袋, “怎麽這樣...”

她喃喃低語, “我都這麽大個人了, 車廂這般大,我坐在王兄的腿上像什麽樣,放我下來...”

她又掙紮了些微,覆金珩不動如山。

覆金珩垂眼盯著鬧脾氣的少女,“又不是沒有坐過。”

林以紓:“上、上次不一樣。”

她立即擡起頭,解釋道, “那是我為了搶信,不小心倒在你身上的...”

這麽一擡眼, 對上覆金珩目不轉睛盯著她的視線。

林以紓楞了楞。

覆金珩俯身, 靠近她,“現在終於肯看我了。”

林以紓被驚得往後仰了一仰。

近...好近。

差點就撞上了。

覆金珩:“為什麽生氣。”

林以紓又垂下了腦袋,聲音愈發小, “明知故問...”

少女白皙細膩的肌膚透著一股因別扭而起的紅, 如同染色後的柔軟絲絹。

覆金珩不放她下來, 她終於忍不住, 擡起頭,“我在殿外聽到了你們談論我的話, 你知道我在介意什麽,不是麽?”

覆金珩:“現在連王兄都不願意叫了。”

林以紓:“...這、這是重點嗎?”

少女委屈地哼了一聲,“封魂陣那麽疼,千刀萬剮,難道王兄不知道麽?”

她剛穿來《破道》的時候,夜夜都夢見自己在封魂陣中被處死。

這麽說著,她又掙紮著想要遠離覆金珩。

覆金珩扣住她的腰身,不讓她走,“你當真認為我會把你送去封魂陣?”

林以紓:“為什麽不可能,自你來天都後,和我總共沒見過幾面,那時我們並不像現在這般熟稔,你心中厭惡我,當然有可能真的把我送去封魂陣。”

覆金珩:“你如何知曉我們沒見過幾面?”

林以紓擡頭,不解地蹙眉。

因為《破道》就是這般寫的,崇林王也是這般說的啊。

覆金珩來天都三年,確實沒見過原主幾面,他們幾乎可以用陌生人來形容。

覆金珩:“如若我說我早就見過你呢。”

林以紓:“不可能,什麽時候?”

覆金珩沈默了片刻,他專註地盯向她,“自己想想。”

林以紓:“......”

她又不是原主,就算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啊。

等等...話題跑偏了...

林以紓擡眼,“反正王兄那時不待見我,想將我送去封魂陣t。”

覆金珩:“我從未如此想過。”

林以紓:“我那時候什麽都不會,什麽也不願意學,成天躲著你,所以你不喜歡我也是正常的,反正我那時候確實不...”

話音戛然而止。

覆金珩骨節分明的手輕輕地捏住了林以紓的臉,讓她說不出接下來的話。

少女糯米團子的臉,被覆金珩的手給捏出了臉頰肉。

覆金珩:“如果我那時候不喜殿下,我為何要拋卻政務,去榕樹林找你?”

林以紓驚訝地擡眼。

覆金珩:“在柴桑,我為何讓你來咬我?”

少女的睫毛輕顫。

是啊...覆金珩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淩於眾生的人,他倨傲到不會對任何人或事停留腳步。

可每次面對她的問題,總是親歷親為。

如果不是心系一個人,根本不會如此。

樁樁件件的事在林以紓的眼前劃過。

她有些楞地開口,“王兄...你這麽早就開始關註我了麽...”

覆金珩:“你覺得是因為什麽?”

林以紓:“因為...人性的光輝...”

覆金珩冷笑,“你覺得我有這種慈悲心?”

自始至終,他的心和眼,只系於林以紓一人。

看著覆金珩專註而深沈的眼神,林以紓心中的那些委屈早就消融不見,潔白的貝齒咬了咬朱唇,心中動容。

天吶...簡直是...天選兄妹。

覆金珩:“還覺得我會將你送去封魂陣麽?”

林以紓緩慢地搖頭,“不覺得了...”

馬車外,戚親王的那枚腰牌被掛在車轅前方的橫木上,散發淡紅的光,為手握韁繩的車夫指引方向。

韁繩懸空,馬車緩緩飛入一片蒼翠的山脈,山巒起伏,翠色連綿。

忽而,四周雲霧彌漫,瞬間將天色籠罩在朦朧的白霧中。車身微微一震,進入了一道無形的結界。

因為腰牌的緣故,這個結界攔住了山外的鳥獸,沒有攔住這輛馬車。

林以紓掀開窗欞上的簾子,好奇地往外看。

大霧中,古樹叢立,樹幹粗壯,盤根錯節,枝丫如鐵爪般向四方延展。

越往山上走,霧氣越冷。

馬車在冷霧之中行進,霧氣進不了車廂,便往馬車四周湧。

車夫緊握韁繩,眼前的視線已變得模糊不清,但懸於橫木上的腰牌始終指引前方,將大霧照亮。

林以紓莫名的,覺得這些古樹在動。

修長的手越過她的肩,將窗欞上的簾子放下。

似是在不喜她被其他事物給吸引走註意力。

覆金珩:“不冷麽?”

林以紓搖頭,“不冷。”

覆金珩:“以後還躲著我麽?”

林以紓一怔。

她小心翼翼地捏著自己的指尖。

她其實一點都不生氣了,但就這般輕易地被哄好了,會顯得她適才的別扭和掙紮十分...恃寵而驕。

但覆金珩現在的態度,仿佛在無聲地告訴她。

她還可以再恃寵而驕一些。

王兄現在看起來很好說話的樣子,林以紓又捏了捏自己的指尖,想讓這‘悶氣’再停留一會兒。

林以紓在自己的袖袂中摸了摸,摸出那個...蟾蜍玉韘,唇角不經意地提起。

她靠近覆金珩。

林以紓將蟾蜍玉韘遞出,“如若王兄你把這蟾蜍玉韘戴上,我就不再和王兄鬧別扭了。”

玉韘是射箭時套在大拇指上,用來保護手指的護具,用以扣住弓弦,避免拉弓時傷到手指。

此玉韘的質地細膩光滑,美玉溫潤,但蟾蜍也醜得非常離奇。

見少女不懷好意地將蟾蜍玉韘遞出,覆金珩望向她。

覆金珩:“殿下覺得這枚玉韘和我襯麽?”

林以紓:“當然不襯。”

她理直氣壯,“所以才讓王兄戴。”

覆金珩接過了玉韘。

林以紓:“!”

真、真要戴嗎?

覆金珩盯著她,將玉韘套入了大拇指,穩穩套住,這般離奇的玉韘,甚至被他戴出了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林以紓:“......”

她第一次知道,蟾蜍也能被戴出王者風範。

覆金珩:“滿意了?”

林以紓搖頭,又立即點頭,“滿、滿意了。”

要懂得適可而止。

她伸出手,要將那枚不爭氣的蟾蜍玉韘給拿回來。

覆金珩卻擡起手,伸向她的臉。

戴著玉韘的手按向她的嘴角。

嘴角處,被他咬出來的一抹紅還沒有消褪。

修長的手指若有若無地蹭過少女的朱唇。

林以紓:“王兄,怎麽了,是沾上了什麽了嗎?”

覆金珩:“嗯。”

覆金珩的指腹再次蹭過她的嘴角,那抹被他咬出來的紅,如一小塊被洇出的胭脂。

林以紓撅起嘴,方便王兄給她擦。

可能是她今早練符時沾到的金粉。

這一撅嘴,朱唇碰到了玉韘上的蟾蜍,林以紓嫌棄地抿回了自己的嘴。

林以紓:“王兄,不要你擦了,我自己擦。”

覆金珩的手沒有拿走。

覆金珩:“為何?”

林以紓盯向眼底的玉韘,“因為癩蛤蟆想...”

她想了想,說自己是天鵝肉有些太自誇了,正尋思著有沒有其他說辭。

覆金珩替她說完,“天鵝肉。”

林以紓小兔啄米般點頭。

覆金珩:“殿下給吃麽?”

林以紓:“?”

少女沒能明白王兄的這一句話。

她捂住自己的唇角,遠離這枚玉韘,“不給吃、不給吃。”

她真是服了自己了,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林以紓伸出手,立即要將這個醜玉韘從王兄的手上拿走。

林以紓:“王兄,這枚玉韘一點都不襯你,我給你取下來。”

她將玉韘往外取。

剛將玉韘收回手心,手指卻被覆金珩給拽了回來。

林以紓:“怎麽了?”

她的手上也沒沾金粉啊,王兄為何要撚她的手指。

不會是...在檢查她的根骨吧?

覆金珩捏起少女纖細的手指,“太瘦。”

林以紓:“最近忙於修習,是瘦了些。”

覆金珩的指尖在林以紓的指縫間輕緩地摩挲,“殿下的指骨很細。”

林以紓:“我是個姑娘家,手指肯定會比男子的要細,這枚玉韘我都戴不住,一戴上就掉下來了。”

覆金珩按住她的手心,林以紓感覺自己的手像個核桃一樣,被王兄盤著。

她耐心地等待著。

正在此時,馬車停下,車夫掀開簾子往內瞧,“兩位殿下,到了。”

林以紓抽回自己的爪子,立即站起身,“終於到了!”

屁股都快坐疼了!

車夫笑著頷首,但這笑在看到覆金殿下後,驟然停止。

那位貴不可言的大人冷淡地瞥著他,似乎被他耽誤了什麽大事,整個車廂內的氛圍都十分冷肅。

車夫頓時躬身,不知自己犯了什麽錯。

林以紓下車時,車夫眼觀鼻、鼻觀心,沒敢扶她下馬車。

林以紓撐著覆金珩的手,踏下馬車。

雲霧繚繞中,眼前是一片山莊。

古樸的屋檐與雕刻精美的門窗隱約可見,時而被霧氣遮掩,時而從雲層中透出幾縷輪廓。

青瓦白墻,與周圍蒼翠的山林相映成趣,顯得尤為寧靜。

有侍從急急地從山莊內走出來,似是早知今日有人來拜訪,對他們躬身行禮。

牽引他們往山莊內走。

庭院中的石徑被霧氣掩蓋,只能隱約看到石階上長滿的青苔。

四周古樹參天,枝葉間偶爾透出幾縷暮光,投射在霧氣中,形成斑駁。

踏入門庭,山莊內依舊被霧氣包攏。

覆金珩扶著她的手,牽引她踏上不平的青石板路。

院中的青石板路被輕柔的霧氣覆蓋,行走時仿若踏在輕紗上,腳步聲都顯得格外輕柔。

庭院中的花池與水景被薄霧輕輕遮掩。

黃昏已至。

被牽引入正堂,柔和的燭光在霧氣中搖曳,光影在墻上投下輕盈的影子。木質的家具、古籍、山水畫在輕霧中更加顯得古樸典雅。

兩人踏入正堂後,霧氣散去了些,露出一位打扮樸素的老先生。

這便是鐘閣老了。

鐘閣老看向他們的眼神如同看著兩個熟稔的友人,並無意外。

他對那些侍從說,“退下吧。”

侍從們遵命,離去。

林以紓敏銳到察覺到這些侍從的動作有些僵硬,他們的衣袂之間有什麽東西在爬行的痕跡。

他們...似乎不是人。

起碼不是一個徹底的‘人’。

覆金珩落座後,林以紓坐到了他身旁。

位於對面的這位老先生無論是長相還是打扮都非常質樸,如果在人群中見到,很難會發現這是臨阜的一位大能。

還是罕見的養蠱大能。

他的臉呈蒼白色,一點血色都沒有,看起來沈屙纏身。

他時常擡起手咳嗽幾聲。

林以紓:“鐘老先生,我有許多問題想請教您。”

她既想問問戚親王和北境之間的事,又想問赭蠱之事。t

鐘老先生擡眼望向她,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今日天色已晚,我體力不佳,只能回答你一類事。”

意下就是,今夜他們要在山莊留宿了。

林以紓望向覆金珩,“王兄...”

覆金珩:“先赭蠱之事。”

少女頷首。

林以紓打開自己備好的圖紙,攤開,圖上面畫的是明紅身上的蠱,約莫有五個手指頭加起來那麽長,紅豆蠱顆顆相連,結成長鏈。

林以紓:“鐘老先生,我在臨阜的黑水館聽聞您曾經培育過類似的蠱,不知和這條赭蠱是否是同一條?”

鐘閣老看向圖紙,眼中流露懷戀,“是我年少時養過的一只蠱了,不過它在我身邊養的不久,那時我技藝不精,不知道如何控蠱,那條‘相思長’逃走了。”

林以紓:“逃走了?”

鐘閣老:“你在何處看到的這條赭蠱。”

林以紓:“不瞞老先生說,是在一個大青屍的骸骨裏找到的,附著於她的身。”

鐘閣老苦笑道,“沒想到當初我準備拿來煉制成情蠱的‘相思長’,變成了邪祟的養心邪物。”

林以紓:“鐘老先生,您告老還深山後就沒有再現世,能請問這是為何麽?”

鐘閣老:“此事與北境、戚親王有關,我明日再答覆你。”

說到明日,鐘閣老有些惆悵地望向門外青空。

明日...明日可能就見不到這般的晚霞了。

林以紓察覺到老先生身上的悵惘,她轉道,“我聽聞老先生養了許多奇異、高深的赭蠱,我只是替這些赭蠱再也不能面世感到可惜,我在黑水館遇到的那位養蠱人,對您也很是崇敬,他說希望有一日,能再見到您養的赭蠱。”

氣氛稍顯和緩。

鐘閣老收回視線,“只可惜歲月不再。”

提及赭蠱,鐘閣老朝堂外招手,侍從躬身而入,呈上一案的冊子。

圖冊上,是鐘閣老這些年養的赭蠱。

侍從離開時,林以紓依舊註意到他們僵硬的走姿。

鐘閣老:“他們都是我養的赭蠱。”

林以紓驚訝地回頭,“赭蠱?”

鐘閣老:“更準確地說,他們原先是活人,但是因為一些事死去了,這些赭蠱代替了他們死去的心,成為了他們身體的宿主。”

林以紓心神一顫。

鐘閣老拿過冊子,“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這些人曾經都是我山莊的仆從,因為一些事,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死去,赭蠱支撐住他們的身體。”

林以紓:“那他們...現在還算活著嗎?”

鐘閣老:“也許吧...偶爾,我似乎能從他們身上,感受到往日一些情分和動容。”

但很少。

這偌大的山莊,幾乎算是一個死人莊。

活著的,也許只有鐘閣老一個人。

林以紓抿緊唇線。

她無法想象,到底是什麽原因,讓鐘閣老獨自一人,在這死寂的山莊活了這麽年。

林以紓直覺,此事和戚親王有關。

林以紓:“鐘老先生,為什麽人死去了,赭蠱能替他們活?”

鐘閣老:“心沒有死,人就還活著,赭蠱能養心,高階的赭蠱,甚至能成為人的心。”

林以紓:“那這條‘相思長’...”

鐘閣老:“你們去搜查那個青屍邪祟的時候,難道沒有發現她的心臟有什麽不同麽?”

林以紓頓了一下,她攥住身旁覆金珩的袖袂。

林以紓:“明紅霞的心,確實是破開的。”

當時她沒有多想,還以為是死去時明紅霞的心臟自己爆開的。

鐘閣老:“像這種死過一回的青屍,他們一般都非常的僵硬、沒有意識,你見到那個女青屍想必是一群青屍裏最靈活、最能說會道的。”

林以紓點頭,“她確實在舉止行為上更像人。”

鐘閣老:“怨念不足以支撐一個青屍變成如此,她有了心,赭蠱化為的心。”

林以紓眼皮一顫,“我明白了,她死去後,赭蠱察覺到有外人在搜查她的屍體,從她的心裏爬了出來,躲進了她的骸骨裏。”

赭蠱本來蜷縮在明紅霞的心中,鼓鼓囊囊一團,因為察覺到危險,赭蠱撐破心臟的表皮爬出來,附入骸骨。

林以紓想象這個畫面,不免覺得腹中泛酸水。

一想到整個山莊都是這種‘心’,她有些惶恐地朝覆金珩坐近了些。

鐘閣老翻開圖冊,“不必緊張,我不會讓他們傷害貴客的。”

林以紓靦腆地抿了抿朱唇,她看向圖冊中的水墨畫。

不同的赭蠱,盤旋在不同的黑水中,大小不一。

林以紓也拿來一個圖冊翻。

通過圖畫看到它們,比親自用肉眼看到它們,受到的沖擊要和緩許多。

林以紓發現鐘閣老給蠱取名字分兩類,一類是如‘探花蠱’一般,用不同的身份給蠱取字,一類是如‘相思長’,給蠱取意。

諸如王侯蠱,商賈蠱,游俠蠱,醫師蠱,賢妃蠱...

再諸如月下吟,花間夢,春水柔,寒梅落,孤行客...

除了養心之外,它們的效用各異,小到用於蠱命,大到用於延長壽命。

有許多蠱是提高身體極限的,林以紓瞧字裏行間的描述,覺得這些蠱像是更適合修道人或是兵士。

‘黃金甲’寄於人體內後,如若人在戰鬥中失去了四肢,蠱蟲會極快地抽出觸角,填補他們的殘肢。

這些有靈智的蠱,既大開眼界,也讓人不禁畏懼。

讓林以紓不禁又想起那個問題。

到底是人控制蠱,還是蠱控制人。

鐘閣老看著冊中畫,如在翻閱自己一輪又一輪的歲月。

林以紓是一個很能共情的人,不知道為何,她總覺得鐘閣老有些悲傷。

這種悲傷,讓林以紓不禁想起戚親王。

英雄遲暮,歲月不再。

人間黃昏。

鐘閣老咳嗽了幾聲,“小姑娘,你我有緣,我讓你挑選一個蠱,贈送給你,你想選哪個?”

養蠱大能所贈的蠱,誰能不心動。

林以紓好奇地翻圖卷,“老先生,我能問問這些蠱裏,最厲害的是哪個嗎?”

鐘閣老將手中圖紙往後翻,“我這一生,只養出過兩個‘蠱聖’。”

蠱聖是蠱中最厲害的存在。

是蠱王中的蠱王。

他從納物囊中尋出一個玉罐,往外推,“姑娘,打開看看。”

林以紓小心翼翼地打開蓋子。

黑水中,一個偌大的紅豆在水中沈浮。

像被打磨得十分光亮的舍利子,渾身散發慈悲的氣息。

它沒有眼、口、鼻嘴,沒有任何有關蠱的體征,仿若就是顆純粹的舍利子。

鐘閣老將這種現象稱之為‘化物’。

超乎於蠱,將自己變成了萬物。

鐘閣老:“此蠱的名字叫作‘枯榮間’,可以用來蠱命,也可以用來問路。”

林以紓:“問路?”

鐘閣老:“找東西用此物很方便,它會指引你方向。”

鐘閣老指向桌上戚親王的腰牌,“當初我為戚親王制作這塊腰牌時,就切了些‘枯榮間’放了進去。”

他道,“但此蠱之所以被稱為‘蠱聖’,是因為它的養心是所有蠱中最厲害的。”

林以紓望向玉罐,“有多厲害?”

這麽一看,‘枯榮間’長得又有些像顆心臟。

鐘閣老:“只要人沒有死,心哪怕被撕碎道只剩下一縷血絲,通過‘枯榮間’,都能讓心再次長出來。”

林以紓瞪圓雙眼,“竟能如此,這算是起死回生了。”

鐘閣老:“養個十年,能將心重新長成原來的模樣,而且‘枯榮間’有佛性,它不會占據他人的身體。”

確實是一個另類的,寧和的蠱。

林以紓問,“那另外一個蠱聖,又是什麽呢?”

鐘閣老提及此,臉上出現惋惜,“另外一個蠱,在早年家中窘迫時,被我賣出去了。”

他道,“它是寄生蠱,它不像‘枯榮間’這般慈和,它十分通人性,可以蠶食人的情緒,能鉆入人的神識,它耐心蟄伏,只要找到空隙就會占據那人的殼子。”

鐘閣老:“當初培育那只蠱是為了戰事,但沒想到這種蠱會這般強橫,賣出去後,沒多久就被買主給扔了。”

林以紓:“這個蠱會害人嗎?”

鐘閣老:“如果淪落到邪祟手中,肯定是一大禍害。”

林以紓:“此蠱的名字叫什麽?”

鐘閣老:“‘新郎官’。”

林以紓手中的圖冊掉落,她擡起頭,“什麽?”

鐘閣老:“因為長得是所有蠱裏我覺得最好看的,我給它取名為新郎官。”

林以紓連忙問,“我能看看這蠱的模樣麽?”

慌亂間,覆金珩的手放在她桌下的手背上,輕輕地覆上。

林以紓望向他,那雙冷靜的t眸子,讓她不平和的心境平覆了些。

可這平和,在看到‘新郎官’的真身後,一下消失不見。

圖畫上的‘新郎官’有手臂般粗,通體呈粉色,如同一個粗壯的藤蔓。

林以紓:“這不是...”

這不是銷魂陣的那個藤蔓嗎?

她左右地看。

如果她明月樓的記憶沒有出錯,那麽...這個藤蔓和‘新郎官’長得一模一樣!

林以紓的手指用力地一顫。

腦海中有關嘉應的認知徹底顛覆。

她本以為明紅霞口中的‘新郎官’是個人,沒曾想到,竟然個蠱。

她本以為那夜在翼室裏誘惑她的是陣法催出來的邪祟,沒曾想竟然是這位活了許多年,堪稱蠱大人的‘新郎官’。

怪不得明紅霞說‘它’在北境。

嘉應和北境,一下串聯了起來。

那麽這個新郎官,到底為何找上了她,又為何用這種方式來找她。

‘新郎官’是寄生蠱,可它並沒有寄生在她身上。

它為何要利用銷魂陣蠱惑她?

它肯定已然逃走了。

林以紓意識到,她在翼室中找到的藤蔓殘骸,定然是假的。

這段藤蔓,到底是誰在幕後使用它。

又為何要使用它?

林以紓心中紛亂如麻。

她感覺自己再往深裏想,腦袋就要冒煙了。

幹脆化繁為簡。

她望向鐘閣老,“鐘老先生,我對‘新郎官’很感興趣,你能不能告訴我,用何種辦法我能找到這條蠱。”

鐘閣老:“‘新郎官’失蹤已久,不好找。”

林以紓:“我一定要找到。”

這樣強橫的蠱,誰知道藏於北境,到底是想做怎樣的事。

鐘閣老將桌上的玉罐往前推,“那姑娘便把‘枯榮間’拿走吧。”

他道,“你問路,它會告訴你路。”

他站起身,從書櫃上取下一個罐子,用木舀從中舀出一些黑水,灑到舍利子的身上。

舍利子上下沈浮,像是感應到了什麽,上下地轉了一個圈。

鐘閣老:“我剛才放的是之前養‘新郎官’時用的黑水,讓‘枯榮間’泡上一夜,它便能指路了。”

育過蠱聖的黑水,他一向放在近身處。

林以紓謹慎地接過玉罐,“多謝鐘老先生。”

她問,“不過這般珍貴的蠱聖,就這般送給我麽?”

鐘閣老咳嗽得厲害,“這般珍貴的蠱,贈予珍貴的殿下。”

林以紓笑道,“多謝。”

舍利子在黑水中打轉,如黑水的眼,又如黑水的心。

林以紓將玉蓋扣了回去。

鐘閣老說了太久的話,咳嗽得更厲害。

他道,“天色已然暗下,我再回答兩位殿下一個有關蠱的問題,就要歇息了。”

林以紓望向覆金珩。

她覺得王兄應該對蠱這種東西不感興趣。

那她問罷。

她開口道,“如何用蠱解開血契?”

卻不曾想,這句話竟是疊聲而起。

覆金珩也問了這個問題。

林以紓:“!”

覆金珩:“你和宋知煜之間的血契,也該清了。”

林以紓點頭,“王兄,你同我想的一樣。”

真是知妹莫若兄。

鐘閣老笑道,“二位殿下不愧為兄妹。”

鐘閣老:“這個法子不難,我曾經寫過如何用蠱解血契,過會兒我讓侍從給姑娘你送去。”

他道,“殿下,我讓侍從先帶你去廂房,我還有一樁私事要與覆金殿下商議,你可先去休憩。”

林以紓善解人意地站起身,“好。”

少女離開後,堂內冷清了不少,不再有那份妍麗活躍的氣氛。

堂內霧氣濃郁,黯淡了下來。

鐘閣老用力地咳嗽了一聲,燭火搖曳,他平靜的眼中,靜悄悄地往外爬出細長的赭蠱,密密麻麻得如同紅血絲。

他控制不住地眨眼,努力將這些蠱給壓制回去。

蠱在他的眼球中翻動。

目睹這一切的覆金珩,並無任何反應。

鐘閣老將眼球的蠱蟲逼回去後,開口道,“覆金殿下,想必您也看出來了,我的壽命、以及這山莊中所有人的壽命,包括這片地,都已然快到終點。”

他道,“其實我壽數早盡,但我拼命地用蠱蟲延長壽命,就是為了等你們來。”

覆金珩:“你所求為何?”

鐘閣老:“求死。”

鐘閣老:“我知道死很容易,但我死後,我的身體、山莊中所有人的軀體,還有這整片山莊,都會被蠱所占領。”

他道,“王女說的對,養蠱養到了盡頭,其實是蠱控制人,我現如今已經分不清,說這些話的到底是我自己,還是我身體裏養了這麽多年的蠱。”

他苦笑道,“這是我的苦果。”

他擡頭,“覆金殿下,我知道您可以鎮壓這片地。”

他道,“我不希望死後,這片山莊淪落為祟地,想必您也不希望。”

覆金珩:“我明日回宮。”

鐘閣老緩慢地笑道,“明日...不正是個求死的好時候麽。”

他笑得解脫而悵惘,“能在死前見到兩位貴人,也是我的福分了。”

覆金珩冷肅地看向鐘閣老:“生死大事,你想好了?”

鐘閣老頷首,“想好了。”

他道,“我病了這麽多年,一直不敢喝酒,生怕自己不小心哪天死去,這片山莊就要被覆滅。我壓制了這麽多年的赭蠱,太累了。這種感覺...五年前去過不周山的覆金殿下您,想必要比我更明白。”

鐘閣老笑道,“我今夜要將陳年的老酒拿出來,喝個痛快。”

覆金珩的眼中並沒有悲惘,只有一覽無餘的平靜,“你想好了便行。”

鐘閣老:“覆金殿下,您還真是冷心啊,我這糟老頭子可憐成這樣了,你都不為我動容半分,您的心中,是不是只剩下那位殿下了?”

覆金珩站起身,“天色晚了,不宜多聊,閣老休息吧。”

夜風穿堂而過,覆金珩離開後,鐘閣老靜坐於堂內。

霧氣不散。

山莊的一處廂房內,林以紓打開玉罐,仔細地瞧罐中的舍利子。

這‘枯榮間’不似其他赭蠱般可怖,真的又安靜,又慈和。

看著它,心境仿若也寧靜不少。

她用指尖點了點舍利子光滑的表面,‘枯榮間’在黑水中緩慢地轉動了一圈。

她從納物囊中取出上次從黑水館中帶出來的陶罐,打開蓋子,用木舀將裏面的紅豆小蠱撈出來,放到玉罐中。

‘枯榮間’依舊緩慢地在翻轉身軀,那紅豆小蠱卻如同被追殺一般,拼命地往罐壁上貼。

舍利子只是挪動靠近了一寸,紅豆小蠱已經將玉罐逃竄了好幾個圈。

林以紓:“......”

《霸道蠱聖愛上我》。

它逃,它追,它們都插翅難飛。

廂門被打開,門簾落下,隔絕門外霧氣。

林以紓立即轉過身,“王兄!”

覆金珩將一本經書放到她手邊,“鐘閣老給你的,用來解血契。”

林以紓將經書接過來,直接翻看起來。

燭火照亮少女柔美的側臉、傾瀉的青絲,以及嘴角的那一塊胭脂紅。

覆金珩垂眼盯著她。

廂房內,兩人坐得很近。

燭火搖晃間,地上倒映的影子仿若在親昵地相擁。

林以紓註意到覆金珩一直沒走,“王兄,你不去休息麽?”

覆金珩:“陪你。”

林以紓一頓,笑出聲來。

她問,“王兄,你同我實話說,你待我這般好,是不是因為和父王之間有什麽交易。”

覆金珩:“我不會將你置於交易裏。”

林以紓湊近腦袋,“這麽好?”

王兄為什麽突然對她...比之前更好了。

少女眸光盈亮地望向他。

覆金珩:“殿下早晨生的悶氣,現在可已然消解?”

林以紓縮回腦袋,呈赧顏狀,“早就不見了。”

覆金珩:“為何對他人不生氣,獨獨對我置氣?”

林以紓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因為我...在意王兄啊。”

覆金珩一怔,俯身靠近她。

骨節分明的手撐在林以紓身後的案上,向來冷肅的眼中有深沈的情緒在沈浮,“為何在意我?”

林以紓的後背靠在案上。

在覆金珩高大身軀的映襯下,林以紓小小一個。

地上的影子幾乎疊了起來。

覆金珩盯著林以紓紅潤而飽滿的朱唇,就好像下一句無論少女回答什麽,他都會俯身壓過去。

林以紓不理解,為什麽問個話要靠的這麽近。

但王兄這麽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她擡起眼,認真地回答,“因為我把王兄你,已然當成了我的親哥哥啊。”

林以紓眼神定定,充滿真摯,“親哥,血親的哥。”

此話落下,廂房內燭火閃爍。

“啪t”得一聲,林以紓身後的案桌,裂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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