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36章 第十三章

關燈
第36章 第十三章

姜尢彎下腰, 低頭為我穿鞋的模樣竟顯得側顏那樣認真,他垂眸的弧度竟叫我看出幾分叫人恍惚的溫柔來。

在外他身為神子卻如此為一個女子穿鞋實在有些紆尊降貴,不過如今他不過一個小小凡人,盡管如此, 這樣舉動在世俗中依舊有些逾矩的。

如此, 我便這樣看著他為我穿好了鞋子。

在我的目光下, 起身後,他的耳朵又微微泛起一點紅來。

我踩在腳下走了幾步, 覺得十分合適舒服。

他手中有繭,從前姜母身體不好的時候, 什麽活不是他做的,不說做鞋子, 恐怕他的針線活比一般人都要好呢。

我穿著鞋子,看了又看, 想著這小孩白天打獵了回去,晚上還要在燈下偷偷為我納鞋子, 心中覺得有趣。

“你手藝真不錯。”我自然毫不吝嗇自己的誇讚。

“怎麽突然想到送我這個?”我問。

我在湖邊看著自己腳上的鞋子時,他這會兒卻不敢看我的腳尖了。

“山林內有石礫, 會弄傷你的。”他說。

我擡眸看他一眼,見他那支吾的模樣,不由得笑了出來。

這山林內的石礫自然不會弄傷我, 甚至這裏的塵泥也不能真正沾染我分毫。

“謝謝。”

我對他眨了眨眼。

“我正好需要呢。”

他聽到這個話, 唇角微微翹起,露出一個有些靦腆的笑。

“你過來些。”我在湖邊對他招了招手。

我摸起自己脖子上掛著的那個金墜子,問他:“你送了我這雙鞋子, 可是想要回這個墜子麽?”

那墜子被我從領子裏拿了出來。

“看來,這這東西對你很重要了。”

他看一眼那被我放在領子內的墜子, 頓時耳朵更紅了,只有些支吾地道:“沒有……那不過一個小玩意,您能看中,不值什麽。”

我從自己袖子裏拿出一塊瑩白剔透的玉牌來。

帶著在石廟內內浸染了的淡淡檀香。

我指尖在玉牌上輕輕一點,似漫不經心一般,在上變換著幾種不同的圖案,一點神力註入期間,我卻便故意選了一個鴛鴦的圖案。

我將這玉牌遞給他。

“這玉牌有我一道神思在,下次你再喚我,便用這個罷。”

他接過這玉佩,一見那圖案,一時不知我是有意還是無意,只得怔了怔。

“……”

“怎麽你不要麽?不要便還給我。”我說著就要上前去拿,卻被他連忙抓緊在手中,竟似當真怕我奪了去。

我當下不禁回頭,捂著帕子,抿唇偷笑。

他這才知道自己又被我逗弄了。

我當下還欲再調侃他幾句,一回頭,他卻已然扭頭走了。這人怎麽這麽不禁逗。

我只得一揮衣袖追了上去。

輕點足尖,我便追到了他身後。

他走得很快,聽到我的聲音,也不回頭,我只得上前拉住他的衣袖。

“怎麽就惱了?”我正要走到他面前,他卻偏過臉不看我。

我只得一邊加快腳步追著他,一面探著頭去望他。

這一望才發覺,這人避著我的一張臉竟是滿面緋紅,他此間下世這幅皮相依舊是他原本的模樣,此刻本就清俊白皙的小臉上布滿紅霞,乍一看當真比路邊的桃花還艷上幾分。

一時分不清,他是羞是惱,也恍惚分不清,眼前明艷的是人還是花。

他從來待人冷冷淡淡,這滿面緋紅的艷色才更顯難得一見。

我不覺得楞了一下。

他誕生之時本就集天地精氣,連一顆心也是珍貴的金石,這皮相自然也是不俗。

天地給了他太多的偏愛,但我如今卻要偏幫著他一起發瘋,幫著將這位神子從他不染凡塵的神座上拉進人間這滾滾濁浪之中。

看他墜下塵泥裏。

這凡塵之情到底有什麽好的,他竟拼了命也想要。

我心中思緒萬千,現實裏更是好一會兒沒說話。

他見我許久不說話,便又要悶著頭走了。

我這才反應過來。

我連忙拉住他。

“好了,是我不對,我不該……”

“你莫非要說……如今不過是你的玩笑麽?”他竟停下了腳步。

我見他神色有些不太對,連忙一並停了下來。

他看了我一會兒,道:“……有時我分不清您是在說笑,還是……”

他別過眼,住了口,沒再說下去。

我縱使遲鈍,不能完全知道凡人那些心思,卻也發覺面前這人有些生氣了。

他拿出那枚玉牌,緩了緩,沈默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松開手。

“您非凡人女子,自然不拘泥塵俗。”

“但我是凡塵中人。”

他頓了頓:“此物,還是不要隨意給旁人了。”

他到底生性內斂,沒點破更多。

但我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覺得我在用這玉佩故意戲弄他,其實我本沒有要同他好的意思。

眼見他要將這玉佩再還給我,我連忙止住了他的動作。

“傻子,我在石廟裏吃了這麽多年凡間香火,縱使我再呆,這些男女世情我卻也知曉的。”我只得將那玉佩再度塞進他手裏。

期間不免碰到他的手,他亦下意識往回收了一下,始終不願同我過多觸碰

“我自然知道,這樣的東西不可隨意給旁的男子。”

我點了點上面的鴛鴦,抿唇看著他。

“我早說了要嫁你,你不許,如今卻又做這幅樣子給我看。真不知道要我怎樣了。”我嘆氣。

我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墜子,站在原地定定望著他。

我說:“現下我就再正經問你一句……”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問他:“你可願與我修那秦晉之好、共結連理麽?”

凡間再沒有女子能如我這般大膽的了罷。

在這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時代,便是鄉野間的女子也大都是羞怯秀氣的,從未有過女子命一個男子娶她的。

但姜尢卻一點也不討厭。

他其實沒有想過要這麽快做決定,他分明自己都未能完全分辨自己的心思。

但在面前的人再度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耳邊卻只餘了自己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

他無法控制自己的頭t腦和心神,全都向著面前這個女子。他的理智在這一瞬間甄滅。

“好。”

他這一生鮮少有這樣的沖動,但他看著她的眼眸,卻一點也不後悔。

私相授受。

沒有父母之命,沒有媒妁之言。

本該於禮不合,亦為世俗所不恥。

但他只聽到了自己心的聲音,在低低的、卻又急切地一遍遍呼喊,他願意,他同意。

我只覺得他看我的眼神仿佛有什麽變了。

我沒太在意,正欲再度去輕輕拉他的手指。

他指尖有繭,食指和拇指尤甚,許是常年拿著弓箭打獵的緣故,並不似神子那般纖長,卻更顯得骨節分明,雖然年少也十分有力。

他這次沒有再避開我的手了,反而有些微微僵硬地就這樣任我動作。

我在他掌心輕輕勾了勾,他才一把攏住我作亂的手指。

他抓得很緊。

“那便……同我去見見我母親罷。”

我擡起頭看到他眸色裏的戀慕,不加掩飾。

我想我成功了。

只是我一時不知自己是對還是錯了。

*

姜尢帶我回去見了他的母親。

這次再見,姜母一眼便明白了我和他的意思。

我沒有準備什麽,甚至是有些突然的出現在了姜家,但她母親卻格外和善,對我很是親切。

姜尢是牽著我的手走進去的。

那天之後,姜尢先是同我去了鎮子上的一些地方說要置辦嫁妝,其實正經嫁妝也沒有置辦幾件,反倒我二人在四處閑逛了許久。其實誰家男方為女方置辦嫁妝的,不過我非凡人,又無家族親眷,他才如此一並為我置辦了,只不願叫人看我們笑話。

他想給我們一場美好的回憶。哪怕其實我同他說過,我非凡人,其實並不是很在意這些。

在鎮子上,他有些生澀地為我簪花,路邊小販買的花又便宜又好,我欣然接受了他的花,邊扶了扶鬢邊的鮮花,邊問他好看麽?

他看著我的眼神十分柔和。

“很好看。”

他從不會說太多情話,但他看著我的眼神卻又好似將一切的情話都說盡了。

叫我時常生出一種,世間萬物,但是他眼中卻只有我的錯覺。

我問他:“我這樣嫁去你家,無媒無聘,你母親可會覺得我不是正經人家的小娘子?”

他沈默了一下,道:“不會。”

我疑惑地看著他。

他卻十分認真的說:“當真要說,是我不正經,才讓你這般就跟了我,到底是我逾禮。”

而後他握了握我的手,道:“況且,誰說無媒無聘,我會安排了人去同你提親。”

“去哪裏?難道去廟裏不成?”

見我如此打趣,他便知我不是真的擔憂,不過是同往常一樣愛逗他罷了,他這次卻一點也沒惱,十分縱容的樣子,只是忍不住輕輕捏了捏我的手。

“自有法子,不能叫你難堪。”

我又問:“若是日後旁人問起我來歷你要如何說?”

他望著我道:“你的身份不便人知曉,否則……”

我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仙人顯靈一事還是隱秘些好,我自然無異議。

“要委屈你,只能以凡俗人的禮節同我成親了。”

說到成親,如今他還是有些羞赧的模樣。

我見他又臉紅,幾乎忘了自己究竟要問的話了,只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臉頰。

他微微僵硬了一下,擡眸看向我。

“做什麽?”

我說:“看看某人的臉皮有多薄?”

他不解。

“不然怎麽總看著我就臉紅了?”

我抿唇一笑。

他面上更紅,卻也不惱,只是暗自看我一眼,而後便垂下眼眸,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顯得格外文靜羞赧似的。

我只做不知,問他:“你是不是很喜歡我啊?”

他沒回答,我便輕輕用手中的花枝挑起他的下巴。

“誰家小娘子,這般嬌羞,當真叫人憐愛。”

我搖頭晃腦,故意讚嘆道。

他一雙眼睛微閃,露出些無措來。

我故意湊近他,想看看他更多反應。

卻不料,下一刻,柔軟濕潤的觸感落在我面頰上。

我一楞,摸了摸臉頰,看著一張臉緋色如霞不敢看我的少年。

“你……”

他垂下的長長的睫毛扇了扇。喉結微微滾動了幾下。

“抱歉。”

“我方才……沒忍住。”

“你別惱。”他又追加了一句,“是我冒犯了。”

我自然有些楞了,怎麽說呢,確實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他喉結滾動了幾下,道:“我……”

卻又有些無措不知說什麽好。

他如今心智還不過少年,我一大把年紀自然不會因為這一個吻就亂了方寸,這蜻蜓點水的一個吻,幾乎不帶任何情欲色彩,幹凈地叫人幾乎察覺不出冒犯,正因為這吻太過純粹幹凈,才叫我微微怔了怔。

太過純粹幹凈的東西,總會叫心中滿是算計的人自慚形穢。

“好啊,往日還當你是個君子……”

他以為我惱了,卻見我畫風一轉,便又是往日那般模樣了。

“原來你竟是個偷香竊玉的賊啊。”

我一笑,並不很在意。

見我如此說他不免眨了眨眼睛,看著我道:“我可以嗎?”

我正微微疑惑。

他卻不等我反應過來,一把拉著我,便又低頭吻了下來。

這次他輕輕碰了碰我的嘴唇。像是小動物間親密無間的輕輕蹭蹭嘴唇。

縱使只有一絲神魂在這個軀殼內,我此刻還是不免被他這一個舉動弄的一陣微顫。

……神子何時這麽纏人?

“我可以麽?”他低垂的眼眸仿佛落著瀲灩的微光,看得叫人不由沈溺。

我內心正一陣腹誹,想到我的目的,忖度一陣,還是略顯矜持的點了點頭。

想來縱使人間真正魚水之歡,也不過是生於皮肉的淺薄欲望罷了,實在無需太多在意的。

況且,他不過想親親我罷了。

我微微仰頭,看著他那張漸漸染上愉色的面頰,略帶好奇地想要仔細觀察。

他只紅著臉,用手遮住了我的好奇的雙眼,而後低頭吻住了我。

這個吻不再那樣幹凈了。

我嗅到了欲望的氣息,他噴灑在我耳邊的呼吸帶著灼熱的溫度,恨不能將人燃燒。

一吻即分,我甚至鼻尖都沁出了些薄汗。

好熱。

他指尖都仿佛染上了溫度,我不免推開他,退後了幾步。

這溫度讓我產生一種幾乎要被融化的錯覺。

見我退後,他從後偷偷看我,拉了拉我的衣角。

我回頭,看到他那帶了些許不安的模樣。

他如此青澀,如此好懂。

嘴唇都紅紅的,臉也紅紅的。

“我沒生氣。”

“我只是有些喘不過氣……”

他這才松口氣。

又纏上來,握著我的手,放在掌心。

似乎這個吻叫我們之間莫名親近了許多。

他將我微涼的手放在他緋紅的面頰上。

微微發燙。

他一雙眼睛好似能說話一樣,他就這樣望著我。

“仙子,我心悅你。”

聽到這句話,我其實有些詫異。

“你可曾心悅我?”他盯著我。

我沈默了一陣,這一瞬間,他將我的手牽在手中,他的掌心帶著凡人肌膚上特有的溫暖。

我想到了很多。

最後,我還是掛起了一抹溫柔的微笑:“自然……我自然也心悅你。”

“不然,同你成婚做什麽?”

他似乎還想問什麽,卻最終沒有問出口。

他只是用唇碰了碰我的指尖,雙眼輕擡看著我的模樣仿佛極其虔誠似的,深深看著我:“好。”

*

我此番前來,不是為了同他談一場驚世駭俗的仙凡之戀。

我是為了叫他體驗一番,何為求不得。

他註定會痛苦,但我必須這樣做。

神本無心,我偶爾對著月色靠在他肩頭,望著他溫柔和順的側顏,我卻覺得他現在應當是幸福的。

我心口那一丁點源自於他的愛魄便會在這時散發出一點溫度來,並不灼熱,卻會讓我知曉愛意的存在。

我早在成神之後,拋卻塵緣,亦拋卻了愛恨。

身居高位者,若私念太深,恐與天地有誤,無論那一路神明都是如此情念淡泊。就連專管人間情願的司命,其實也是個十分刻薄的神。

我從前見過他,他剪短人家的紅線,十分決然,不論那二人是有多麽恩愛,也不論他這一剪刀下去,這相愛至深的二人會有多麽痛苦,甚至殉情而死。

他只是一日日在那巨大的三生石旁,翻閱他那本厚重的寫滿了各路姻緣者姓名的大書,眼中只有涼薄和淡漠。

我曾經覺得有趣於是去問過他是如何t決定姻緣的,又是如何剪短姻緣的,據他說,那是一種十分玄妙的天命。

就譬如,這二人確實相愛,卻會因為門第之別、世人成見又或是旁的人來插足之類的,從而最終無法真的在一起;但有時候,緣分卻又十分特別,就譬如,這些人好像可以真的相愛,卻最終真正成就姻緣的不過是兩個完全天差地別的人。

這種事大概也只有司命那樣的神才能真的弄懂了,我確實是不太清楚的。

只是有時我會望著他,想到雖然是凡塵之中,若是我同他一段婚姻既成了,我二人的紅線說不定就會出現在司命那本厚重的書冊中了。

只是司命從不管神明之間的姻緣,神明原本也沒有姻緣,這事倒是讓我一時想出了神。

我二人如今還未曾成婚,只是有這樣的打算,要在今年夏至成婚。

這裏屬於山區,夏天並不炎熱,相反山林中會有許多鮮花都盛開。

姜尢其實想要盡快,但置辦些東西,總是要些時間的,而我其實也沒有那麽想要同他成婚。

從前我提出這個提議的時候,我心中並無太多念頭,只想盡快將這人的心攥在手裏,如此方才好叫我斬斷這縷塵緣去,但事到如今,不知為何,我卻又不是真的那麽想要同他真的成婚了。

他雖然較常人更為內斂,但是說到我和他的婚禮時,那種神情讓我覺得他定然是十分開心的。

便是他,竟也會有如此興高采烈、甚至談起來眉飛色舞的時候。

我心口的愛魄時常傳來一些溫度,仿佛黑夜中的星火,並不很灼熱,卻顯得那樣顯眼,叫人忽視不得。我知道這是它感知到了面前這個人的愛意,而做出的呼應,但神明的心本就一片冰涼,很難再有什麽回應。

於是它只能在心口散發這樣一丁點溫度提醒我它的存在。

在姜尢說到未來的那個婚禮的時候,它的溫度就會稍稍升高一點,總叫我覺得心口微微一暖,讓我恍惚有種自己也能感知到這些情緒一般,十分神奇。

我成神以來便沒有愛魄,凝聚神位之前我心中殘餘地更多是恨,而絕非是愛,如今這份新的愛魄凝聚在我心口,這樣的感受對我來說是有些新奇的。

哪怕它這一點溫度對一位神來說其實實在是杯水車薪。

“我想在山林內舉辦一場,然後我們再去鎮子上舉辦一場如何?”

我這才微微回神:“……什麽?”

他十分耐心地又說了一遍,原來他是想要舉辦兩場婚禮,一場在山林內,一場在鎮子上,這就有了兩種不同的意義,對他惡言。

我覺得其實沒什麽大的差別。

我想了想,說:“我倒覺得不必這麽繁瑣,我們二人本就在這林中相遇,不如就在這裏舉行吧,也不必那樣多的繁瑣禮節。”

“兩盞酒杯、兩根紅燭,三五小菜便已夠了。”

“只敬天地和這山林,只你我二人行禮,便好了。”

姜尢卻不願。

在這種事情上,他顯得格外迂腐,一定要將我在世人面前過個臉,其實姜尢家的人情關系並不覆雜,只是我嫌麻煩,他卻鮮少有這樣堅持的時候。

我再說,卻見他眉眼微微垂了下來,便只好住了嘴,轉而緩和了語氣,勸道:“那你說說,為何定要做這樣繁瑣的事情,其實我並不在乎什麽十裏紅妝,那些世人要他們說便讓他們說好了,何必計較這些?”

“我二人在這裏安安靜靜,吃了交杯酒,對天地行禮,不管世俗之見,豈不自凈麽?”

他嘴角微微一沈,在月色裏看著我的雙眼泛著微光。

不論我又如何勸他。

他半晌只一句:“你根本不願與我成婚是嗎?”

空氣中驟然一靜。

我猛地一楞,這才連忙道:“沒有……”

他卻道:“你是仙,你我並不相配…”

他眼簾微動,我從他神色間窺到了一絲不安。

“我總覺得不好。”

我只好壓下一腔心思,反而去柔聲安撫他:“怎麽不好了?”

“你我兩情相悅,怎麽不能相配?”我用自己都覺得詫異的聲音寬慰他,悄悄靠近他,拉著他的衣袖,依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的一生何其長久,而凡人的一生何其短暫……”

我沒想到,他還會想這些。

仙凡之別確實宛如天塹,但早知我和他的結局,又豈會想的那樣多。

“這有什麽呢,你們凡人不是有一句話,叫做‘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何必想往後如何,且珍惜當下才是。”

他聽到我這句話卻並沒有被我寬慰很多,反而抓住我的手,問:“你……兩情相悅,你對我當真……”

最後那半句極輕,我一時沒有聽清,但卻發覺他面色覆雜,我卻看不懂他在想什麽。所以說,凡人當真是極其覆雜的。

我只好再度上前,輕輕摟住他的脖子,對他說:“我不知你在想些什麽,但我只送你一句莫待無花空折枝……”

有花堪折直須折。

我上前輕輕在他面上親了一下。

往日他早該臉紅,如今在我如此服低做小、濃情蜜意的安撫下,他卻只望著我輕輕嘆了一聲。

他輕輕擡手,撫了我的面頰,額頭輕輕往前靠著我的臉,似對我極眷戀憐惜似的。

“……我心悅你。”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重覆了兩遍,這些不是我早就知曉的麽。

他伸手,將我摟緊懷裏。

我其實並不習慣被人這樣抱著,但這些時日,再一次被他輕輕抱著,我竟也不覺得別扭了。

也再沒有什麽抵觸的感覺了。

反而因他這個動作,我暫時松了口氣。

我也反手擁抱著他。

這其實是個十分親密的舉動,我能嗅到他衣裳上淡淡皂角香氣,是一種十分樸實但是又很幹凈的氣味。

不知何時,聞到他這樣的味道,靠在他身上,或許是那香氣的影響,也或許是那段塵緣叫我總想起些從前的被我遺忘了的凡間往事,這樣的感覺讓我總想起從前在凡間的時候,似乎我也曾有過一段十分無憂的時光。

只是具體的細節,我已經有些模糊了,但這種皂角的氣味,卻讓我感到熟悉。

以至於如今我再靠在他懷裏,嗅到這樣的氣味我生不熟太多反感的心思,反而只覺得有些安心了起來。

比任何昂貴珍稀的香料,都讓我覺得踏實。

如次的親密,我二人幾乎完全貼在了一起,這才讓他微微僵硬了一下。

但他也沒推開了,我好像聽到他心跳加快了一些。

撲通撲通,我聽到他在我耳邊淺淺的呼吸聲,還有摟著我的溫熱的、緊實的手臂。

“你從沒有想過以後是麽……”他的聲音在我頭頂輕輕響起。

或許氣氛太好,一時我沒有想到這句話更多的意思。

我只輕輕踮起腳,在他唇角又親了一口。

他的聲音這才止住了,望著我的眼神中終於露出些我熟悉的羞赧了。

我摟著他的脖子,又往前親了一口。

他的臉便紅了起來。

我輕輕在他耳邊說:“別生氣了好麽?”

我看見他喉結滾動了一下,似有些難耐一般。

我上前輕輕捧住他的臉,然後吻了上去。

他有些猶豫,卻還是很快回應了起來,我們交換了一個無比灼熱到有些窒息的吻,他僅僅猶豫了一瞬就徹底放開了,然後逐漸占據了上風。

我覺得他比從前更加急切了一些,似乎拼命想要證明些什麽,又仿佛帶了些決然般,吻到最後分開時,我甚至感覺嘴唇有些痛。

我輕輕擡手,才覺得自己嘴唇竟被咬破了。

我不由得瞪了他一眼,他到底是在親我還是想吃了我。

見他一吻完了,卻還是眉眼不展,我只覺得他心思難猜。

我上前親了親他的下巴。

“怎麽了?”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

我幹脆再度上前將他的手放在我的腰上,讓他一只手摟著我。

女子腰肢自然和男子不同,他似被燙了下一般,想要收回去,從前他縱使摟著我,也最多只是摟摟肩膀,其實除了親吻,也沒有再多做些什麽了。

更多時候,他其實有意在把握分寸,沒有逾矩。

牽牽手,摟摟肩膀,對他們而言其實已經很過了,更別提除了鮮少時候,他當真克制不住,情難自禁時才會吻我。

但也只是親吻了。

我將他的手放在我的腰上,這似乎格外多了些不同的暧昧意味。

他這才又顯出些慌亂,想收回自己的手,卻被t我按了下來。

我將他的另一只手按在我的緊扣衣帶上。

不等他多想,我便自己拉開了衣帶,然後撲進了他懷裏。

他滿是無措,想要推開,又怕叫我難堪。

我踮腳親了親他的下頷,還有滾動的喉結。

正欲再度吻上他的唇,他卻一把止住了我的動作。

“這樣不好。”

我道:“有什麽不好。”

他竟將我拉開了,然後替我系上了衣帶。

我見他面上緋紅,呼吸亦比平時急促,卻還是推開了我。

我不解。

他有些不敢看我。

“待成婚那日吧。不必急於此時。這裏……不妥”

他說的含蓄,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他怕唐突了我。這裏終究不是個好地方。

雖然說,天地為席,日月為媒,對他這樣古板的人,恐怕還是有些接受不了。

我故意問他:“你是不想麽?”

“不,我……”

見我目光閃爍看著他,他又發覺自己的話有歧義,又面熱起來。

“我並不想要同你歡好一時……”他這話說的難以啟齒,也磕磕巴巴,有些艱難,但是他還是認真的同我說了。

“我從不是那種耽溺一時之歡的人,我不想也不願……”

“仙子,你於我是……”

我見他似乎極難啟齒似的,不由得接著問:“是什麽?”

他頓了頓,卻不說了。

“你覺得我是神像,是仙,就該幹幹凈凈不染凡塵麽?”

他沒說話,去也沒反駁。

我輕輕一揮衣袖,頓時我二人從石廟到了一處地界,這裏是我幻化中的一處桃源天地。

四處都是桃花紛飛,十分美麗。

我再一揮手。一桌酒菜便出現在了眼前,四周掛上了紅綢。

我亦換上了一身紅衣。

我斟酒舉杯遞給他,他有些恍惚地看著我。

“人生苦短,何必要荒廢了?”

“夏日,我同你去鎮子上擺一桌席面,過一場人間婚宴,今日……”

我指了指天邊的柔和的日光,還是四周的美景佳肴。

我說:“今日亦是良辰吉日,何必舍近求遠,你我二人今日便在此跪拜天地,行禮成婚不好麽?”

他楞住了,似乎沒有想過這樣的發展。

“怎麽不行麽?”

他看著我,眼中竟有些癡了。

“你總是擔心這些又擔心那些,人生一生本就短暫,天天憂心這樣多,及時享樂才是。”

我拉住他的手,不等他反應,就將手裏的酒塞到了他的手裏。

“別拒絕我好麽?”

他拉住我的手,接過了酒盞。

於是,一拜天地,再拜山林,夫妻再拜,禮便成了。

我和他在這秘境內,便私定了終生。

我也不知那姻緣冊子上是否會出現我和他的名字,神的名字本不該出現在那上面的,只是如今我和他卻也都是歸屬凡塵。

他說凡人性命何其短暫,但是實際上,凡間人事其實除了我和他都不過是一場虛妄,百年後不過枯骨,似乎只有我和他才是真實的。

這一場虛妄中的真實。

若他這場劫難沒有渡過,他也終究會成為那些虛妄中的一個身影,於紅塵中一遍遍經歷生離死別的苦痛。

我終究不忍心。

和他在這境內私自成了事。

兩杯濁酒下肚,成了親,洞房花燭,我想我也有些醉在這樣的酒香裏了。

皮肉之歡,我並不沈溺,但我見他眉眼溫柔,卻不免心中微微一動,那愛魄愈發凝實溫暖了起來。

我們在桃林內沈沈睡去。

這個美夢卻註定無法長久。

*

夢醒後,一切終究塵歸塵、土歸土。

我同他在山林內廝混了三兩月,離他準備要同我成婚的日子已經很近了。

愈是臨近那個日子,我竟愈是有些不安起來。

說出來要是說我恐婚,同那些凡人女子一樣,倒是可笑,但我心中實是存了另一件事情。

這一世我投入進來神魂終究不許我支撐那樣久,我終究不過了一月,我就是要離開的了。

這也和我從前料想到,要叫這人求而不得,想的一樣,只是當真臨近那個日子,我卻遲疑了起來,夜裏幾度不得安眠,連帶著身軀在外的我也不安起來。

這一世,我是定然無法再投入更多神力了,說到底我如今都只是神格殘缺不全,為這一短短一段渡劫經歷消耗這樣多,實在沒有必要,況且我也早就決定了的,決定了的事情便不許我再多考慮才是。

我心中一遍遍下決定,我還從未有過這樣舉棋不定的時候。

連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認,我確實有些心亂。

這自然並非是我對他當真生了什麽情意。

只是我覺得有些不忍。

或許因為心口那愛魄本就因他凝結,我竟格外能同他共情,偶爾有時,我總對他的心緒較旁人敏感些。

我的恍惚不安,連帶著讓姜尢也漸漸發現了。

“怎麽了?”

說起來,當真是風水輪流轉,或許是這些時日,我的一腔做法終於有些成效,他真的漸漸相信,我是愛他的。

我對他是有情的。

我們是兩情相悅的。

那個由我和他一起描繪出來的美好的圖卷,他當真信了,並深切的認為,那一定會成為現實。

“最近,我約好了同他們一起去另一座林子裏打獵。恐怕有幾日我不能來了。”

“你要去哪裏?”

他說:“去打一種白鹿,那座山林裏有白鹿出現,據說有神異,可以捕捉了拿去進獻給宮裏的貴族,他們很需要這個,能換不少銀子。”

他要去的那個地方,超出了我的神力範圍,我的石廟在這個地方,真身亦不能離開太遠,陪他去逛逛鎮子,去他家的村子周邊都沒有問題,但是太遠,我會無法顯現真身。

說到底,這石廟本無靈,我投入的神力又只有短短一縷,能夠撐到現在,其實已經很不容易了。

“白鹿是祥瑞,莫要傷了它才是,會於你陰德有損。”我不免提醒。

他微微勾起唇角,點了點頭:“不用擔心我,我知道的。”

“你可當真要小心一些,若是旁人傷害了那種東西,就算你沒動手,卻也還是會被記上一筆,歸在你頭上的。”

他點頭,很聽話的樣子。

“其實你不必去那麽遠的地方,這附近的獵物,想要什麽我都能給你找來。”

他看著我眸色溫柔:“我知道你厲害。”

“但是那頭白鹿我勢在必得。”

“不僅僅是因為進獻白鹿的種種好處,我翻閱了古籍,官府的賞賜和旁的不同,若是能得到王族的賞賜,能為你記下一筆功德。”

“你若能多積攢些功德,或許日後不必被拘泥在這山林的方寸間了。”

“我還想帶你去看看別的地方,你不說想要去看海嗎,現在這樣也不知何時才能漸漸積攢好去看海。”

我沈默,這不過我隨口說出的話,他竟還真的去翻閱書籍為我查閱記錄了。

確實王族的賞賜,若是真誠的回饋,對於地仙一類確實是一大好處,能和龍脈攀扯上關系,修為能大進一筆。

但是與我恐怕就沒有什麽作用了。

不過這些話,我只是壓在心頭,並沒有說出口。

“多謝你還想著,那你去吧,早去早回。”

我只微微掐算一番,他這次去會遇到些不同的東西,令他人生發生改變,卻沒看到什麽大兇的事情,但我心中隱約有些不安,那種不安讓我覺得不太好,於是剪下自己的一縷發絲送給他。

“將這個帶在身上罷,我也心安。”

他沒有多問,便利索地收下了。

或許他能獵到那頭白鹿從而得到大的賞賜,我也不必為他再想過多的事情了。

終歸我是要離開了。

*

我去了姜尢家中。

這些日子,我常去他家中,姜母已經對我很親近了。

這次我再去的時候,姜母的精神看著就比往日好上許多了。

窗臺前那株蘭花也漸漸完全綻放了。

只有最後一小瓣兒還是微微瑟縮著的模樣,我原本以為還有一月,如今看來竟是沒有的。

待這蘭花完全綻放,我也就要回去了。

其實這並不是真正的分別,但我卻總是覺得不安不忍。

我餵姜母喝下藥,又為她針灸了一番。其實我並不懂醫術,這些對她的病都沒有什麽用,真正有用的是那株蘭花,但是為了怕她多想,我還是依照著凡間診病的模樣,每日都給她服藥針灸。

她一日日好起來,我也就漸漸放心了。

“多虧你每日忙前忙後,你來這些日子,姜哥兒變t了許多。我看在眼中,也是喜在心底。”

“我是當真希望你二人能結成這一段緣分,婚期將近,我實則已經將你當作了我們姜家的人了。”

她拍了拍我的手,對於姜尢在這一世的母親,我並不覺得反感,反而有些親近,她是個非常和善且通情達理的人。

碧海心總算沒有對他太過分,這麽多世下來,這一世終究給了他一個叫人羨慕的母親。

有時候,我們會在一起研究一些新的吃食,有時候一起縫制一件衣裳,我有些不同於常人的地方她看在眼中,卻沒有過多計較。

我出身不詳,她也並不在意,並且打心眼裏覺得我是個好孩子。

聽她這一番話,我只是笑笑,並不多話。

“你能多來坐坐就好了,姜哥兒出門打獵,我一個老婆子在家也沒什麽事兒,就盼著有個人來多陪我說說話了。”

我和姜尢的事情其實並不是被瞞得死死的,這鄉野村間,其實很多事都沒有不透風的,我不過來姜家幾次,就早有人發現我和姜尢的關系了。

那些人自然有說話難聽的,但是都被姜母給罵了回去,姜母看著和善,但是卻堅定地維護著一切她臂彎裏的人。我雖然不在意那些流言,看著也不免感慨。

這份心意,我是感受到了的。

此後幾日,我也盡量都來了姜家陪她說話解悶。

一連三日,很快過去,姜尢卻遲遲沒有消息。

我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卻又說不出是為什麽。

姜母也納罕:“姜哥兒怎麽這次去了這麽些日子,卻還不回來?”

我怕她擔憂,只得寬解她:“打獵在外,哪有個確切的歸期,往日我看他們一連去山裏蹲那野鹿,十幾日也是有的,那畜生本就不是人,哪能一定摸得清它們的底細蹤跡,這才幾日,您且寬心。”

姜母聽著有理,這才漸漸舒心了。

我覺得不對,這邊安撫了姜母,這邊自己又一面回了石廟,再度作了占蔔。

這回我卻怎麽也占蔔不出更詳細的東西了,只能依稀算出是在西方。

我索性只能勉強施法向西方尋去。

但那山林何其之大,我只到了邊緣便已然要潰散。

不得已,我只能出了魂,神魂離體去尋他。

我很擔憂,怕我的出現叫他的人生出現一些原本不曾有的變故,說到底因果之道錯綜覆雜,很難說清,有時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卻很可能引發一連串難以預料的重大災難。

若是神子就此隕落在了這裏,恐怕他也在不可能塑造一顆凡心了,這渡劫也就失敗了。

我這塵緣一生都無法斬斷了。

真是一件麻煩事。

神魂離體後,我在那座山頭找了好幾日,竟真被我找到了白鹿的蹤跡。

那白鹿卻是死的。

那白鹿確實身懷祥瑞之氣,是百年才出的吉祥物,如今慘死在這裏,恐怕方圓百裏日後都有一場災禍了。

在一個山東我終於尋到了他。

他四周有鮮血,卻分不清是誰的,他手中握著我的那一縷發絲,卻怎麽都喊不醒。

我掐指占蔔,勉強得出了這裏曾經發生的事情,原來那白鹿終究是叫人眼饞。

同他一起出來同伴,被白鹿引起的私欲,想要一人獨吞這份機緣。

白鹿自然不可能被他平白捕捉,一番掙紮,這人竟不知深淺,砍傷了白鹿的一只腿,頓時場面一度混亂。

姜尢和另外一人勉強制服了這個人,卻在夜裏又被那人給跑了。

在夜裏,姜尢和同伴均被下藥,白鹿被偷走了。

途中又是一番爭鬥,最終姜尢重傷,同伴和白鹿也都下路不明,不過如今看來,那白鹿在路上被幾人爭搶時恐怕就已經死去了。

那為傷了白鹿的人,縱使如今逃了一時,恐怕也將不久於世,折損了太多的陰德,不消太久就會自取滅亡了。

我上前為姜尢處理了傷口,但是姜尢卻不知道為何,一直昏迷不醒,我如今不過一道神魂,搬不動他,只得暫且守在了這裏,侯著他醒過來。

我沒算到那白鹿在臨死前,感激姜尢救他,竟當真將自己仙緣分給了他一份。

姜尢如今昏迷是因為他正於夢中授得那仙緣,淬煉心神。

他夢中經歷頗多,我一概不知。

只知道,我的時間確實是不多了的。

一連十幾日,姜尢都沒有再醒來。為了侯著他,我離體的神魂也撐不了太多日。

況且我留在這裏的神魂本就即將消散,支撐不了太久了。

我冥冥之中感應到,這或許就是此間為姜尢安排的宿命了。

就算我不願,他也終究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愈是執著,愈是會失去。

如此,不用我來作這惡人,我竟也難得松了一口氣。

我的神魂肉眼可見淡了許多,為了防止山林內的動物過勞將姜尢的身體叼走吃了,我只得枯守著他,只用了最後一點神力化作一封書信悄悄乘風回去,給姜母報了一個平安。

村中有轉們念信的人,這封信會被認為是姜尢寫的,然後被人念給姜母聽,如此她也可以暫時安心了。畢竟再過些時日,姜尢也能回去了。

我後面幾日,也漸漸發現了姜尢的異樣,知道他竟當真是陰差陽錯得了仙緣,只是若被他知曉他因為這仙緣而棄了和所愛之人的最後一次相見,他是否會後悔呢?

我本就是想要他求不得,如今卻又希望他不要太過傷懷才是。

畢竟一切不過虛妄,他能索性看開,從中九世苦難中勘破出去,不再渡這劫了才好,我也就不需要擔心他身死之後,這一遭要算在我那未盡的塵緣之上了。

那株蘭花被我送去送信的神力悄悄帶了回來。

我將他放在姜尢的身邊,清晨漸漸到來。

眼見這抹微光之下,那蘭花顫顫歪歪最後一小瓣兒也完全舒展開,我心中時間到了。

我確實無法再停留下去了。

只是這份姜尢還沒醒,縱使他沒醒,我也終究無可奈何了。

我為他輕輕擦拭了面頰,和往日一樣用清晨的甘露為他潤了潤嘴唇。

他靈臺清明,料想其實不過兩三日功夫,他就可以從虛無心境內出來了,但我卻怎麽也等不了那兩三日了。

我將蘭花放在他面頰邊,若他醒來,他便能發現,或許也就能知道我來過,並有過告別。

他有了法術便能聽到我藏在蘭花裏的一樁密信。

清晨到來之時,在晨曦的微光中,我漸漸消散了開來,本以為我再度回來會什麽也帶不走,當我漸漸清醒時,卻發現手中竟出現了一個金石墜子。

正是下世姜尢給我的那條。

他說這是他祖父給他買的,卻原來不是。

我仔細看了看,這才不是什麽凡間俗物。

這原來是他的一小塊金色的心石。

金石之心,這便是那金石啊。

我已然耗盡了神力,看不清那塵俗中的事情,那泉水也被迷霧掩蓋了,要修養片刻才能繼續蓄力觀摩。

但我看著我手心這一小顆金石,希望這次神子的那金石之心當消融了許多才是。

這麽小小一顆,正是從前那幾世被他淬煉融化的金石之心。

我輕輕握著它,這那小小的金石在流螢淵海之間亦熠熠生輝,世間再堅硬的刀劍都不能消磨它分毫,它看上去如此堅韌,如此完美,真不知為何會被人拋棄至此。

我想起下世的經歷,又不免輕輕嘆息。

*

待我稍稍休整有了精力,我再度施法,灌入自己一抹神力去那秘境。

我察覺這已然到了最後一世了,中間那一世我不知經歷了些什麽。

這最後的第九世,神子投胎到了一鐘鳴鼎食之家,當真是一等一的富貴風流之地。

這一家世待襲爵,是一等一的公侯世家。神子成了這一家中最得寵愛的嫡子,大太太所生,也是府中唯一的嫡子。

這侯府之中除了大太太生的這一個嫡子,此外只有兩個小妾並生了一個庶子和一個女兒。

大太太生了嫡子之後,又生了一個女兒,正是這府裏的大公子和三小姐,那妾室所生的庶子庶女是二公子和四小姐。

神子這一世最初可以說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因為大太太此前流產過一個兒子,又是拜神求佛用了許多了法子才求來的這一胎,因此對他格外疼愛些,於是府中的大老爺是個彌勒佛,早年才從戰場上退了下來,按理說t上過戰場的人總該對家中子弟格外嚴格些,但是這位大老爺或許見慣了戰場的腥風血雨了,因而格外眷戀家中這些子弟親情來。

所以對孩子也並沒有太多要求,亦是慈父一般。

至於兩個小妾不過是成親的通房和上戰場之後隨便納的一個貧苦女子,在府中實在算不得什麽威脅。

神子這一世最初過的實在格外舒坦。但可惜好景不長,他一世是九世之中最後一世,必然要經歷從高處墜落到谷底的疼痛。

體驗過最繁華,才方知塵泥之中有多麽汙穢可怕。

我粗略看出這一世的脈絡來,想了許久才找到一個空子,可以對這一世稍加幹涉,而我上一次的幹涉果然十分有用,神子那原本只淬煉了一丁點的心,如今已然淬煉了大半了,只是距離全然成功還有些危險,我只能再度上前幹涉一番。

施展了法術,很快我便再度將一縷神魂投入了泉水之中。

那下世有一具女體,父母雙亡,孤苦伶仃,不過是往日父親和府中大太太有些往來,是表親關系,如今這具身體的原主無處可去才來了這府中。

只是到底身體羸弱,又自幼心思敏感,寄人籬下本就不同家中那般自在,她總想起自家往日如何輝煌,又哀嘆如今府中下人都不待見她,對她暗中譏諷,於是雖然好飯好藥一日日養著,人卻漸漸消瘦了下去,竟於淩晨一個日子裏,悄無聲息地就去了。

這才給了我一絲可乘之機。

我便索性投身到了這具女體之上,成了投奔這家的一位表小姐,名喚曹雲。

太大大曹氏是我如今的姑媽。

我乍一投身於此,只覺得這軀體實在羸弱,恐怕縱使我來了,也不能太長久,總歸能撐到我做完事就好。

如今我沒有先急著去找這府中的大少爺,恐怕我得先好好養養我的身子了,這身體實在太差了。

我先是開著窗戶通了通風,這屋子的藥味聞得我難受,但是誰料,不過吹了吹風,我竟很快又病了起來,這當真是奇了。

我還從不知凡人能脆弱到這般田地,叫我心驚,我便不敢再隨便出門了。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我過了許久,我每日就是躺在床上靜思養病。

或許當真郁結於心對身體不好,從前原主總是頗多愁思,這身體便一直好不起來,喝了再多藥也沒用,如今換了我來了,這般半月下來,我才終於能漸漸下床活動了,不至於風一吹就倒了。

我聽到院子裏的小丫頭說,原本大太太都給我準備好了棺材了,誰知這位竟一日日好了,當真是奇了。

原來那位確實已經死了,我心中暗道。

要說這大太太對這位親戚有多關愛,倒也說不上,但是要說有多麽不喜歡,也說不上,不過是少了些真正的親近,多了些親戚間的客套,但是從小心思敏感的曹雲將這位未曾謀面的姑媽看作是世間唯一的親人,她在這府內本就無依無靠,因而曹氏無意的一個舉動,都能讓這小姑娘想上許久,不能入眠。

倒也不能說誰不好,只能說,不同的境遇有不同的煩惱罷了。

如此,在我能漸漸下床後的第二日,大太太就命人送來了許多補品,什麽燕窩啦人參啦,如此一看,其實大太太當真不算很壞的。

我還正想著要如何去見見府中這位大公子呢,第三日,便也收到了這位大公子送給我的鮮花和瓜果。

倒也不是有多稀罕,但是原主其實素日和大公子沒有太多交談,畢竟男女有別,不過如今二人還小,都不過才十二歲,因此沒有註意這麽多。

我這才忽而想到,如今的神子恐怕當這還是個孩子了。

我還未曾見到他如此孩童的模樣呢。

又一連過了一月,哪怕我身體還沒有完全養好,但是日常活動卻也怕了,我自然不能任由自己這樣毫無節制地養病下去,於是我這次趁著外頭天氣好,披上一件披風,出了門拜見大太太去了。

穿過垂花門,又過了幾道拱花門,這公侯世家的宅院當真是彎彎繞繞的,所謂一如侯門深似海。

若是日日在此呆著,不得隨便出入,規矩又這樣嚴格,走進大太太房間時,外頭那些丫頭各個斂聲屏氣,雖然屋裏正是下午,好似在用些什麽點心,我看到那些丫鬟卻一個個井然有序,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當真是被一舉一動都有道理可尋。

偶爾看看還好,初來恐怕覺得新鮮,但是呆久了,尋常人,又更何況是個無父無母沒有依靠的小姑娘,也難免會有那些想法了。

看看這府中就連大太太看門的丫頭身上穿著的都是不俗的料子,比外頭人家的小姐還強些。

這府中當真處處與旁處不同。

我來此這些日子不免感慨,這凡間女子當真不易,連在府內好好活著就已經不容易了,外頭看只怕覺得富貴繁華,卻不知道 這裏頭的諸多苦楚,哪裏是能夠和旁人一一說來的。

我這樣想著就索性一面稟報了外頭打簾子的丫頭,一面在外頭等著了。

不過一會兒就有人來傳話了,讓我進去。

一個圓臉的丫頭先是帶著我去了側室,給我拿了個一個暖爐放在手中,說:“姑娘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可是有什麽事情?外頭天氣雖然好,但姑娘也要仔細些身子。大太太可整日念著姑娘呢。”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