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解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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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解咒
晏琳瑯曾厭透了身上的情咒, 誓要集齊神器，封印七情。
可直到她能眼也不眨地殺死所有對手、心中而無半絲漣漪時，直到她親手養大的小徒兒, 看向她的眼神充斥著微微的怯意時, 她才猛然發現, 這樣的“晏琳瑯”並非是她想要的樣子。
她要自由, 要快樂，若無情無愛, 與昆侖山上的冰雪何異？
往前, 是通天之梯。
往後, 天崩地陷。
天柱的裂縫猶在擴大，風雨雷電肆虐, 火光映照著無數人驚恐的臉龐。
這片滅世的恐慌中，殷無渡巋然不動, 看向晏琳瑯的目光柔軟得近乎縱容。
雷音如巨車自頭頂轟鳴碾過, 電光中傳來天魔的蠱惑：“你還在猶豫什麽呢, 照夜？飛升吧, 看在奚長離這麽喜歡你的份上, 與我一同做天地共主，如何？”
晏琳瑯聽到最後一句話, 僅剩的一點遲疑也煙消雲散, 簡直想大笑出聲：“你是個什麽東西，也配與我比肩？”
這九天劫雷會將她鎖定在此處, 直至渡完劫方可消散。可昆侖天柱已搖搖欲墜, 再經不起半點摧殘了。
得先把劫雷解決掉。
這個念頭才剛冒出頭, 雲層中醞釀已久的第一道紫霄雷便當頭劈下——
殷無渡單掌迎擊，神力不要錢般自他掌心噴湧而出, 映亮了他桀驁恣睢的側顏。
天雷越狠，他嘴角笑意越狂。
晏琳瑯知道，殷無渡已失去了九天神格，再替她擋天雷，只會兩敗俱傷。
沒有絲毫遲疑，她擡掌催動滅神箭，化作金光迎向那道粗如蛟龍的電光。
純金與紫白相撞，炸開炫目的火光。
“晚晚！”
意識到晏琳瑯要做什麽，他眸色微動，“你……”
“別問‘為什麽’，人境信徒都要死光了，成神又有何用。”
晏琳瑯雙手操控滅神箭，指尖鮮血溢出，飛濺在她玉白明凈的臉上，宛若一滴艷麗的朱砂痣。
她的心口在發燙，那是最後一瓣情咒在血液中沸騰。
“照夜，你瘋了嗎！”
天魔的聲音自四面八方傳來，夾雜著雷霆怒吼。
無數道紫霄雷接踵而至，山巒崩摧，滿世界一片耀目的煞白。
神女壤在天劫下失去效力，逐漸變回少女原有的瑰麗面容，如明珠拂塵，神玉流光。
她於風雷中抿唇輕笑，仿若混沌的天地都變得生動明媚起來：“果然，比起做神臺上的金龜殼，我更願意做一只有血有肉，自由曳尾於灘塗的小烏龜。”
記憶仿佛倒回於數月之前。
晏琳瑯於東海歸程中遇襲，殷無渡近乎失控地問她想不想成神。
她說：“比之死而留骨於堂上，我更喜歡生而曳尾於塗中，做一只自由自在的小烏龜。”
這是兩人間心照不宣的暗語。
殷無渡也笑起來，低聲道：“我助你。”
少年眉心紅紋漸濃，掌心神力毫無保留地洶湧而出，與晏琳瑯的靈力匯聚在一起，不住將滅神箭往劫雲中心推移。
三股力量膠著，劫雷電光不住被壓縮，再壓縮……
終於，滅神箭刺破雷雲旋渦，紫金二色自雲層炸開，轟轟烈烈激蕩千裏。
晏琳瑯胸口的最後一瓣情咒光澤驟亮，隨之像是枯萎的花瓣一般黯淡、隱去，直至恢覆一片潔白如雪的細膩。
除了晏琳瑯自己，無人察覺這隱秘的變化。
眾人的視線皆被雲層之上的壯烈吸引。
滅神箭擊散天雷的同時，它也隨之崩裂，化作無數金光碎屑紛揚而下——
金光之下，千人皆驚。
昆侖弟子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竟有人會放棄飛升九天的機會，甘願擊散劫雲，留在這混沌苦海之中。
修仙之人苦熬百年、千年，不就是為了脫離俗世，飛升成神嗎？
正如魚躍龍門，蛻變的龍翺翔九天，便不會在乎江河中魚蝦的死活。在飛升的那一刻，神明便已和凡境割裂，成了更高層的存在，不必再受人間之苦。
他們竟不敢細思：若換做自己，能否舍得毀掉這登天之梯？
可晏琳瑯做到了。
那個他們曾嗤之以鼻的欲都女子清清落落地立在那兒，額間金紋漸漸褪作月白。她出身於無神之境，離經叛道，卻又光芒萬丈，此刻衣袂翩躚，遠比神明更像神明。
神明……
是了，人間劫難將至，應當召請神明下界消災。
人群中不知誰大喊了一聲：“天柱崩塌在即，應速速奏請十二真仙下界！”
那些手忙腳亂的昆侖弟子宛若找到主心骨，紛紛應和。
然而元清道君身隕，奚長離被奪舍，唯二能開啟通天陣法之人已成了天魔的傀儡，僅憑剩下的這些烏合之眾又如何能奏請真仙下界？
從希望到絕望，只在須臾之間，陰影籠罩在眾人的頭頂。
就在此時，一道清越的少女音傳來，如天光驅散迷霧。
“你們是三歲小孩嗎，遇到危險就只會哭著等人來救？遠古平民尚知抗災救水、人定勝天，你們還在等什麽！”
晏琳瑯飛身至主峰的天柱下，以靈力為絲線織補裂縫，咬牙道：“未到勝負之時，與其求神拜佛，不如靠自己！”
殷無渡與她比肩而立，一手定住一根即將崩裂的天柱，低沈散漫的聲音借助神力回蕩在上空：“用你們貧瘠的腦子想想，鎮守天柱的十二金仙若靠得住，天柱又怎會被天魔所控？只怕所謂的金仙，此刻也成了神識蛀空的殼子。”
話音剛落，數道靈力自身側而來，源源不斷註入天柱裂縫之中。
晏琳瑯訝然回首，卻是天璇元君率領自家弟子加入了修補天柱的列隊之中。
天璇元君作為昆侖十二峰主中唯一的女峰主，雖性格強勢又高傲，為了維護昆侖聲譽可以不擇手段，卻也是這群人中唯一有大局觀的人，當即厲聲喝道：“他們說得對，沒有時間求神了，我昆侖弟子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戰場上！”
她祭出本命劍，加大靈力輸送。
逍遙境生死一線，過往嫌隙皆不值一提。
然天柱已從內部崩塌，自外邊施法只能延緩裂縫的蔓延。
若想根治，還是得入天柱內部修補。
“晏琳瑯……如果你真的是晏琳瑯，那這裏只有你成功修補過天柱裂縫，只有你能做到。”
天璇元君抿緊蒼白的唇，近乎艱難地垂下那雙清高的鳳眼，“這裏由我頂住，你盡管入裂縫補陣，算我……求你。”
晏琳瑯聞言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收回手道：“阿渡，我們進去。”
她率先化作流光入陣，殷無渡向前一步，陰冷的視線落在全力施法的天璇元君身上，輕緩道：“你最好祈禱自己能撐住。若敢拖後腿，使得她在裂縫中掉了一根發絲，我會讓你用命來償。”
說罷，他緊隨其後入了主峰天柱。
天璇元君這才從溺水般的陰冷威壓中抽身，大口大口喘息。
兩位主力一離開，天柱崩裂的重擔便壓在了天璇元君和幾位弟子身上。
她感覺自己的靈脈快要隨著裂縫撕碎，只能咬牙硬撐道：“諸位峰主速領自家弟子回峰補陣，全力守住各自峰頂的天柱，死也要守住！”
其餘峰主禦劍如風，各自領數百弟子分散於十二峰上，護住十二天柱。
唯有一人未動。
白藏君看著主峰天柱上蜿蜒擴散的裂縫，喉結不斷聳動，眼中閃爍著奇異的精光。
天柱裂縫一開，是災難，卻也是機會——
天柱支撐寰宇，只要他進入裂縫中，如鯉魚躍龍門般逆流而上，便可直達九天，再不濟也能混個沒有神位的野神當當，豈不比千百年的苦修來得便宜？
多少人修仙，不就是為了九天上那逍遙快活神仙日子嗎？
思及此，他眼裏流露癡醉之色，禦劍朝著天柱裂縫飛去。
“二師兄！你要作甚？回來！”
天璇元君阻止不及，眼睜睜看著白藏君飛入裂縫之中。
有幾名心術不正的灰鶴弟子見狀，終是抵不過捷徑的誘惑，接二連三撲入天柱中，只可惜這些人修為太低，還未進入裂縫便被濺出的天火燒做灰燼。
白藏君順著裂縫不斷飛升。
飛得越高，他眼裏的狂熱便越發熾烈，忍不住大笑道：“成了！吾要成神了——”
聲音戛然而止。
一道風雷落下，天柱裂縫更添幾寸，白藏君猝不及防被卷入裂縫深處，還未來得及哀呼便碾作了齏粉。
連一顆骨灰都沒能剩下。
“師兄——”
天璇元君又驚又怒，蔓延的裂縫撕裂她的靈脈，隨之噴出一口粘稠的血霧來。
果然人與人沒法比啊，晏琳瑯百歲便能孤身修補天柱，還能從裂縫中救出奚長離……而她，她光是維持天柱裂縫不再擴散就幾乎要耗盡氣血了。
撐不住了……
會死在這裏嗎？
天璇元君七竅流血，視野開始渙散，渾身每一寸筋脈都在哀嚎戰栗。恍惚間，她擡頭望向晝夜難分的混沌天空，擴散的瞳仁中映出無數道飛速靠近的疾光……
好漂亮的星雨。
出現幻覺了？
正遲疑間，那疾光轟然落地現形，一道嬌小的身影出現在她的身邊，輸送靈力穩住了不斷擴散的裂縫。
天璇元君對這張稚氣未脫的包子臉印象深刻——
當初晏琳瑯“死”後，這個擅使長刀的怪力少女便曾孤身殺上昆侖，討要她師父的屍身。
而現在，少女卻站在了她的身側，用蠻力將傾斜的天柱死死抵住。
似是看出了天璇元君的疑惑，白妙白了眼這個討厭的女人，扭過頭哼道：“才不是我要幫你，是師父讓我們來的。”
“你……們？”
“六欲仙都金烏衛，奉尊主之命前來助陣！”
空中一聲氣吞山河的男音，玄戈領著上千金烏衛加入了修補天柱的陣營。
不，雪中送炭的遠不止六欲仙都！
天邊那如白浪般密密麻麻湧來的疾光並非星雨，而是聞訊前來助陣的各家修士！
來人乘坐飛閣、雲舟者有之，禦劍飛行者有之，馭獸者有之……其速度之快，靈力皆化作殘影掠過天空，拖出長長的光尾，就仿佛萬千流星浩蕩齊現，照亮了半邊天空。
“巫宗鳳火族，前來助陣——”
胥風自白狼背上一躍而下，擡手示意跟來的百名馭靈師散去其餘十一處天柱。
緊接著是一襲青衫的沈青羅領著數千水師踏雲浪而來，人未落地，聲先至：“滄浪水族，前來助陣——”
梅初月緊跟其後，落地一個趔趄，著急道：“小師妹呢？我家晚晚呢？”
他焦急的尋覓聲被掩蓋在更清脆的女音下，無人聽見。
“傀儡宗、馭鬼族，前來助陣！”
“藥神谷前來助陣！”
“玄天府前來助陣！”
七日的玄談會接近尾聲，赴會之人尚未散去，是以一收到晏琳瑯暗中發出的信號，與仙都交好的、抑或是曾依附於昆侖仙宗的十餘家仙門率先領兵趕來。
其中仙都、滄浪、傀儡宗為三大主力：
仙都金烏衛訓練有素，精通陣法結界，可使災難不會擴散至昆侖以外的地界；滄浪人多勢眾，實力不俗；而傀儡宗精通機關營造，墨昭昭隨手一揮，便有數百不懼風雷天火的傀儡人叮叮當當地修補天柱。
有各家襄助，十二天柱的裂痕皆得到控制，勉強將天火壓下。
原本疲憊不堪的昆侖弟子亦是士氣大漲，紛紛再度列陣灌輸靈力，以精衛填海之勢，欲填平天柱裂痕。
各家各派混站在一起，早已分不清哪些穿著鶴紋道袍，哪些身披紫袍金甲。
合力施法時，不知誰發出了一聲自嘲般的哂笑：“仙門百家拜了近千年的神明，到頭來力挽狂瀾的，卻是我們自己。”
四周一片沈默。
尤其是以背靠“十二金仙、一尊真神”自傲的昆侖弟子，一個個目光漂浮，恨不能立刻鉆進裂縫之中。
……
天柱之中一片混沌之色。
晏琳瑯* 按住胸口。
從她擊散天雷開始，便仿若從某種枷鎖中解脫，說不出的輕松愜意。
“我將才發現，情花咒印沒了。”
可她明明沒有吸收滅神箭，也並未飛升。
“莫非……”
“我在扶光劍的記憶中看到過後續，天道罰你‘生生世世受情咒所累，不得善終，除非真正大徹大悟之時’……”
殷無渡跌坐於虛空中為她護法，低沈的少年音穩穩傳來，“我猜，你為蒼生放棄成神，便是頓悟之時。”
晏琳瑯無言半晌，咬牙切齒道：“該不會是什麽‘知為天下謀福祉，是為大愛，故而可沖破桎梏，不再受情咒所控’之類的老套說辭吧？天道就喜歡弄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還真是……無聊透頂。”
上方傳來一聲骨骼壓縮的黏膩細響。
晏琳瑯輕咳一聲，睜開眼道：“什麽聲音？”
殷無渡踏空而來，擡指將白藏君的粉白碎骨彈開，漫不經心道：“沒什麽，碾死了一只臭蟲而已。”
有殷無渡在，晏琳瑯便可安心補陣。
她覆又斂目，繼續施法掐訣，抿去淌落唇角的苦澀汗珠：“裂縫漸穩，看來是妙妙搬來的援兵到了，這樣也好……”
腕上一暖，源源不斷的神力湧入她疲憊的靈脈中，如溫水滌盡陰寒。
晏琳瑯眼睫一顫，忙道：“你身體剛痊愈，不能再耗費神力了。”
“我若喜歡一個人，便連血肉、靈魂都是她的，送一點神力而已，談何浪費？”
殷無渡將手腕置於犬齒之下，挑眉很輕地笑，“我並非吝嗇之人啊，晚晚。”
隨著這抹輕笑落下的，還有一個飽含鐵銹味的靡艷親吻。
晏琳瑯被迫張開了唇齒，只覺一股腥甜的液體不可抵抗地灌入喉中。
一個瘋狂到幾乎要將彼此吞沒的深吻，晏琳瑯一邊承受，一邊還要穩住手中織補天柱的靈力，理智與情感如兩頭巨獸撕咬，她根本無暇阻止神明血的灌入……
溫暖的，濕滑的，隨著他的唇舌愈探愈深，勾起她脊背一陣戰栗。
她終於咽了下去，血氣重新充盈了蒼白的臉頰，只能用眼睛瞪他。
“晚晚好兇啊，我怕。”
殷無渡嘴上說著“怕”，嘴上的動作卻沒有半分的收斂。
他親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薄唇染著靡靡艷色，天人之姿也不過如此。
晏琳瑯無暇分神，好在有了殷無渡的襄助，主峰天柱很快修補完成。
然而，眼下有比天柱更令她頭疼的事。
晏琳瑯仰首看向天柱延伸的上空，凝重道：“天魔並不在天柱之中，只有一個可能……”
“他已經順著天柱去了九天之上，或許，已經突破了白玉京。”
殷無渡心有靈犀地接過她的話茬，“他有氣運之身，即便扛過玄雷強闖白玉京，也不會立刻死去，最多身負重傷。”
“一旦他去了白玉京頂層，打開天道之門，撥動秩序，這場滅世之災便會真正降臨。”
所以，唯一的辦法便是追上九天，趕在天門開啟前封印天魔。
若她方才順應天雷飛升，倒是有機會上白玉京，只是如此一來她便會失去凡間的所有記憶，將七情六欲連同天魔一起，忘得一幹二凈。
沒了記憶，如白紙一張，談何除魔？
“想上去嗎？”
殷無渡沈穩的聲音傳來，將她從紛雜的思緒中拉回。
晏琳瑯訝異：“你忘了，我方才極有骨氣地掀翻了天道遞來的鐵飯碗，把劫雷給擊散了……”
“我只問，你想上去嗎？”
殷無渡握住了她的手，深邃的眼眸漾起微瀾，一如既往的張揚恣睢，“天地無極，乾坤浩渺。只要你想，我便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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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琳瑯曾厭透了身上的情咒, 誓要集齊神器，封印七情。
可直到她能眼也不眨地殺死所有對手、心中而無半絲漣漪時，直到她親手養大的小徒兒, 看向她的眼神充斥著微微的怯意時, 她才猛然發現, 這樣的“晏琳瑯”並非是她想要的樣子。
她要自由, 要快樂，若無情無愛, 與昆侖山上的冰雪何異？
往前, 是通天之梯。
往後, 天崩地陷。
天柱的裂縫猶在擴大，風雨雷電肆虐, 火光映照著無數人驚恐的臉龐。
這片滅世的恐慌中，殷無渡巋然不動, 看向晏琳瑯的目光柔軟得近乎縱容。
雷音如巨車自頭頂轟鳴碾過, 電光中傳來天魔的蠱惑：“你還在猶豫什麽呢, 照夜？飛升吧, 看在奚長離這麽喜歡你的份上, 與我一同做天地共主，如何？”
晏琳瑯聽到最後一句話, 僅剩的一點遲疑也煙消雲散, 簡直想大笑出聲：“你是個什麽東西，也配與我比肩？”
這九天劫雷會將她鎖定在此處, 直至渡完劫方可消散。可昆侖天柱已搖搖欲墜, 再經不起半點摧殘了。
得先把劫雷解決掉。
這個念頭才剛冒出頭, 雲層中醞釀已久的第一道紫霄雷便當頭劈下——
殷無渡單掌迎擊，神力不要錢般自他掌心噴湧而出, 映亮了他桀驁恣睢的側顏。
天雷越狠，他嘴角笑意越狂。
晏琳瑯知道，殷無渡已失去了九天神格，再替她擋天雷，只會兩敗俱傷。
沒有絲毫遲疑，她擡掌催動滅神箭，化作金光迎向那道粗如蛟龍的電光。
純金與紫白相撞，炸開炫目的火光。
“晚晚！”
意識到晏琳瑯要做什麽，他眸色微動，“你……”
“別問‘為什麽’，人境信徒都要死光了，成神又有何用。”
晏琳瑯雙手操控滅神箭，指尖鮮血溢出，飛濺在她玉白明凈的臉上，宛若一滴艷麗的朱砂痣。
她的心口在發燙，那是最後一瓣情咒在血液中沸騰。
“照夜，你瘋了嗎！”
天魔的聲音自四面八方傳來，夾雜著雷霆怒吼。
無數道紫霄雷接踵而至，山巒崩摧，滿世界一片耀目的煞白。
神女壤在天劫下失去效力，逐漸變回少女原有的瑰麗面容，如明珠拂塵，神玉流光。
她於風雷中抿唇輕笑，仿若混沌的天地都變得生動明媚起來：“果然，比起做神臺上的金龜殼，我更願意做一只有血有肉，自由曳尾於灘塗的小烏龜。”
記憶仿佛倒回於數月之前。
晏琳瑯於東海歸程中遇襲，殷無渡近乎失控地問她想不想成神。
她說：“比之死而留骨於堂上，我更喜歡生而曳尾於塗中，做一只自由自在的小烏龜。”
這是兩人間心照不宣的暗語。
殷無渡也笑起來，低聲道：“我助你。”
少年眉心紅紋漸濃，掌心神力毫無保留地洶湧而出，與晏琳瑯的靈力匯聚在一起，不住將滅神箭往劫雲中心推移。
三股力量膠著，劫雷電光不住被壓縮，再壓縮……
終於，滅神箭刺破雷雲旋渦，紫金二色自雲層炸開，轟轟烈烈激蕩千裏。
晏琳瑯胸口的最後一瓣情咒光澤驟亮，隨之像是枯萎的花瓣一般黯淡、隱去，直至恢覆一片潔白如雪的細膩。
除了晏琳瑯自己，無人察覺這隱秘的變化。
眾人的視線皆被雲層之上的壯烈吸引。
滅神箭擊散天雷的同時，它也隨之崩裂，化作無數金光碎屑紛揚而下——
金光之下，千人皆驚。
昆侖弟子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竟有人會放棄飛升九天的機會，甘願擊散劫雲，留在這混沌苦海之中。
修仙之人苦熬百年、千年，不就是為了脫離俗世，飛升成神嗎？
正如魚躍龍門，蛻變的龍翺翔九天，便不會在乎江河中魚蝦的死活。在飛升的那一刻，神明便已和凡境割裂，成了更高層的存在，不必再受人間之苦。
他們竟不敢細思：若換做自己，能否舍得毀掉這登天之梯？
可晏琳瑯做到了。
那個他們曾嗤之以鼻的欲都女子清清落落地立在那兒，額間金紋漸漸褪作月白。她出身於無神之境，離經叛道，卻又光芒萬丈，此刻衣袂翩躚，遠比神明更像神明。
神明……
是了，人間劫難將至，應當召請神明下界消災。
人群中不知誰大喊了一聲：“天柱崩塌在即，應速速奏請十二真仙下界！”
那些手忙腳亂的昆侖弟子宛若找到主心骨，紛紛應和。
然而元清道君身隕，奚長離被奪舍，唯二能開啟通天陣法之人已成了天魔的傀儡，僅憑剩下的這些烏合之眾又如何能奏請真仙下界？
從希望到絕望，只在須臾之間，陰影籠罩在眾人的頭頂。
就在此時，一道清越的少女音傳來，如天光驅散迷霧。
“你們是三歲小孩嗎，遇到危險就只會哭著等人來救？遠古平民尚知抗災救水、人定勝天，你們還在等什麽！”
晏琳瑯飛身至主峰的天柱下，以靈力為絲線織補裂縫，咬牙道：“未到勝負之時，與其求神拜佛，不如靠自己！”
殷無渡與她比肩而立，一手定住一根即將崩裂的天柱，低沈散漫的聲音借助神力回蕩在上空：“用你們貧瘠的腦子想想，鎮守天柱的十二金仙若靠得住，天柱又怎會被天魔所控？只怕所謂的金仙，此刻也成了神識蛀空的殼子。”
話音剛落，數道靈力自身側而來，源源不斷註入天柱裂縫之中。
晏琳瑯訝然回首，卻是天璇元君率領自家弟子加入了修補天柱的列隊之中。
天璇元君作為昆侖十二峰主中唯一的女峰主，雖性格強勢又高傲，為了維護昆侖聲譽可以不擇手段，卻也是這群人中唯一有大局觀的人，當即厲聲喝道：“他們說得對，沒有時間求神了，我昆侖弟子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戰場上！”
她祭出本命劍，加大靈力輸送。
逍遙境生死一線，過往嫌隙皆不值一提。
然天柱已從內部崩塌，自外邊施法只能延緩裂縫的蔓延。
若想根治，還是得入天柱內部修補。
“晏琳瑯……如果你真的是晏琳瑯，那這裏只有你成功修補過天柱裂縫，只有你能做到。”
天璇元君抿緊蒼白的唇，近乎艱難地垂下那雙清高的鳳眼，“這裏由我頂住，你盡管入裂縫補陣，算我……求你。”
晏琳瑯聞言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收回手道：“阿渡，我們進去。”
她率先化作流光入陣，殷無渡向前一步，陰冷的視線落在全力施法的天璇元君身上，輕緩道：“你最好祈禱自己能撐住。若敢拖後腿，使得她在裂縫中掉了一根發絲，我會讓你用命來償。”
說罷，他緊隨其後入了主峰天柱。
天璇元君這才從溺水般的陰冷威壓中抽身，大口大口喘息。
兩位主力一離開，天柱崩裂的重擔便壓在了天璇元君和幾位弟子身上。
她感覺自己的靈脈快要隨著裂縫撕碎，只能咬牙硬撐道：“諸位峰主速領自家弟子回峰補陣，全力守住各自峰頂的天柱，死也要守住！”
其餘峰主禦劍如風，各自領數百弟子分散於十二峰上，護住十二天柱。
唯有一人未動。
白藏君看著主峰天柱上蜿蜒擴散的裂縫，喉結不斷聳動，眼中閃爍著奇異的精光。
天柱裂縫一開，是災難，卻也是機會——
天柱支撐寰宇，只要他進入裂縫中，如鯉魚躍龍門般逆流而上，便可直達九天，再不濟也能混個沒有神位的野神當當，豈不比千百年的苦修來得便宜？
多少人修仙，不就是為了九天上那逍遙快活神仙日子嗎？
思及此，他眼裏流露癡醉之色，禦劍朝著天柱裂縫飛去。
“二師兄！你要作甚？回來！”
天璇元君阻止不及，眼睜睜看著白藏君飛入裂縫之中。
有幾名心術不正的灰鶴弟子見狀，終是抵不過捷徑的誘惑，接二連三撲入天柱中，只可惜這些人修為太低，還未進入裂縫便被濺出的天火燒做灰燼。
白藏君順著裂縫不斷飛升。
飛得越高，他眼裏的狂熱便越發熾烈，忍不住大笑道：“成了！吾要成神了——”
聲音戛然而止。
一道風雷落下，天柱裂縫更添幾寸，白藏君猝不及防被卷入裂縫深處，還未來得及哀呼便碾作了齏粉。
連一顆骨灰都沒能剩下。
“師兄——”
天璇元君又驚又怒，蔓延的裂縫撕裂她的靈脈，隨之噴出一口粘稠的血霧來。
果然人與人沒法比啊，晏琳瑯百歲便能孤身修補天柱，還能從裂縫中救出奚長離……而她，她光是維持天柱裂縫不再擴散就幾乎要耗盡氣血了。
撐不住了……
會死在這裏嗎？
天璇元君七竅流血，視野開始渙散，渾身每一寸筋脈都在哀嚎戰栗。恍惚間，她擡頭望向晝夜難分的混沌天空，擴散的瞳仁中映出無數道飛速靠近的疾光……
好漂亮的星雨。
出現幻覺了？
正遲疑間，那疾光轟然落地現形，一道嬌小的身影出現在她的身邊，輸送靈力穩住了不斷擴散的裂縫。
天璇元君對這張稚氣未脫的包子臉印象深刻——
當初晏琳瑯“死”後，這個擅使長刀的怪力少女便曾孤身殺上昆侖，討要她師父的屍身。
而現在，少女卻站在了她的身側，用蠻力將傾斜的天柱死死抵住。
似是看出了天璇元君的疑惑，白妙白了眼這個討厭的女人，扭過頭哼道：“才不是我要幫你，是師父讓我們來的。”
“你……們？”
“六欲仙都金烏衛，奉尊主之命前來助陣！”
空中一聲氣吞山河的男音，玄戈領著上千金烏衛加入了修補天柱的陣營。
不，雪中送炭的遠不止六欲仙都！
天邊那如白浪般密密麻麻湧來的疾光並非星雨，而是聞訊前來助陣的各家修士！
來人乘坐飛閣、雲舟者有之，禦劍飛行者有之，馭獸者有之……其速度之快，靈力皆化作殘影掠過天空，拖出長長的光尾，就仿佛萬千流星浩蕩齊現，照亮了半邊天空。
“巫宗鳳火族，前來助陣——”
胥風自白狼背上一躍而下，擡手示意跟來的百名馭靈師散去其餘十一處天柱。
緊接著是一襲青衫的沈青羅領著數千水師踏雲浪而來，人未落地，聲先至：“滄浪水族，前來助陣——”
梅初月緊跟其後，落地一個趔趄，著急道：“小師妹呢？我家晚晚呢？”
他焦急的尋覓聲被掩蓋在更清脆的女音下，無人聽見。
“傀儡宗、馭鬼族，前來助陣！”
“藥神谷前來助陣！”
“玄天府前來助陣！”
七日的玄談會接近尾聲，赴會之人尚未散去，是以一收到晏琳瑯暗中發出的信號，與仙都交好的、抑或是曾依附於昆侖仙宗的十餘家仙門率先領兵趕來。
其中仙都、滄浪、傀儡宗為三大主力：
仙都金烏衛訓練有素，精通陣法結界，可使災難不會擴散至昆侖以外的地界；滄浪人多勢眾，實力不俗；而傀儡宗精通機關營造，墨昭昭隨手一揮，便有數百不懼風雷天火的傀儡人叮叮當當地修補天柱。
有各家襄助，十二天柱的裂痕皆得到控制，勉強將天火壓下。
原本疲憊不堪的昆侖弟子亦是士氣大漲，紛紛再度列陣灌輸靈力，以精衛填海之勢，欲填平天柱裂痕。
各家各派混站在一起，早已分不清哪些穿著鶴紋道袍，哪些身披紫袍金甲。
合力施法時，不知誰發出了一聲自嘲般的哂笑：“仙門百家拜了近千年的神明，到頭來力挽狂瀾的，卻是我們自己。”
四周一片沈默。
尤其是以背靠“十二金仙、一尊真神”自傲的昆侖弟子，一個個目光漂浮，恨不能立刻鉆進裂縫之中。
……
天柱之中一片混沌之色。
晏琳瑯* 按住胸口。
從她擊散天雷開始，便仿若從某種枷鎖中解脫，說不出的輕松愜意。
“我將才發現，情花咒印沒了。”
可她明明沒有吸收滅神箭，也並未飛升。
“莫非……”
“我在扶光劍的記憶中看到過後續，天道罰你‘生生世世受情咒所累，不得善終，除非真正大徹大悟之時’……”
殷無渡跌坐於虛空中為她護法，低沈的少年音穩穩傳來，“我猜，你為蒼生放棄成神，便是頓悟之時。”
晏琳瑯無言半晌，咬牙切齒道：“該不會是什麽‘知為天下謀福祉，是為大愛，故而可沖破桎梏，不再受情咒所控’之類的老套說辭吧？天道就喜歡弄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還真是……無聊透頂。”
上方傳來一聲骨骼壓縮的黏膩細響。
晏琳瑯輕咳一聲，睜開眼道：“什麽聲音？”
殷無渡踏空而來，擡指將白藏君的粉白碎骨彈開，漫不經心道：“沒什麽，碾死了一只臭蟲而已。”
有殷無渡在，晏琳瑯便可安心補陣。
她覆又斂目，繼續施法掐訣，抿去淌落唇角的苦澀汗珠：“裂縫漸穩，看來是妙妙搬來的援兵到了，這樣也好……”
腕上一暖，源源不斷的神力湧入她疲憊的靈脈中，如溫水滌盡陰寒。
晏琳瑯眼睫一顫，忙道：“你身體剛痊愈，不能再耗費神力了。”
“我若喜歡一個人，便連血肉、靈魂都是她的，送一點神力而已，談何浪費？”
殷無渡將手腕置於犬齒之下，挑眉很輕地笑，“我並非吝嗇之人啊，晚晚。”
隨著這抹輕笑落下的，還有一個飽含鐵銹味的靡艷親吻。
晏琳瑯被迫張開了唇齒，只覺一股腥甜的液體不可抵抗地灌入喉中。
一個瘋狂到幾乎要將彼此吞沒的深吻，晏琳瑯一邊承受，一邊還要穩住手中織補天柱的靈力，理智與情感如兩頭巨獸撕咬，她根本無暇阻止神明血的灌入……
溫暖的，濕滑的，隨著他的唇舌愈探愈深，勾起她脊背一陣戰栗。
她終於咽了下去，血氣重新充盈了蒼白的臉頰，只能用眼睛瞪他。
“晚晚好兇啊，我怕。”
殷無渡嘴上說著“怕”，嘴上的動作卻沒有半分的收斂。
他親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薄唇染著靡靡艷色，天人之姿也不過如此。
晏琳瑯無暇分神，好在有了殷無渡的襄助，主峰天柱很快修補完成。
然而，眼下有比天柱更令她頭疼的事。
晏琳瑯仰首看向天柱延伸的上空，凝重道：“天魔並不在天柱之中，只有一個可能……”
“他已經順著天柱去了九天之上，或許，已經突破了白玉京。”
殷無渡心有靈犀地接過她的話茬，“他有氣運之身，即便扛過玄雷強闖白玉京，也不會立刻死去，最多身負重傷。”
“一旦他去了白玉京頂層，打開天道之門，撥動秩序，這場滅世之災便會真正降臨。”
所以，唯一的辦法便是追上九天，趕在天門開啟前封印天魔。
若她方才順應天雷飛升，倒是有機會上白玉京，只是如此一來她便會失去凡間的所有記憶，將七情六欲連同天魔一起，忘得一幹二凈。
沒了記憶，如白紙一張，談何除魔？
“想上去嗎？”
殷無渡沈穩的聲音傳來，將她從紛雜的思緒中拉回。
晏琳瑯訝異：“你忘了，我方才極有骨氣地掀翻了天道遞來的鐵飯碗，把劫雷給擊散了……”
“我只問，你想上去嗎？”
殷無渡握住了她的手，深邃的眼眸漾起微瀾，一如既往的張揚恣睢，“天地無極，乾坤浩渺。只要你想，我便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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