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溯回

關燈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溯回

彌山位於鬼蜮裂縫與六欲仙都的接壤處, 奇峰羅列,高可入雲,是一道飛鳥難渡的天然屏障。

此處常年雷雲翻滾, 飛沙走石, 寸草不生, 其異象令無數修士望而卻步。

然就是這樣的惡劣之地, 卻在山崖之上藏著一處可摘星觀月的平臺,名為日月臺。

日月臺上有一座巨大的, 隕鐵打造的渾天儀, 據說是千年前最後一個凡人皇朝大曦朝所打造的觀天測時儀器, 歷經八百年不腐,上面精細的刻度仍然纖毫畢現。

這渾天儀吸收了多年的風雷之力, 集日月精華於一身,慢慢的修成了一件法器, 修為高深者進入其中便可擷取過往記憶, 是以又被稱作“溯回儀”。

晏琳瑯循著殷無渡的氣息, 氣喘籲籲趕到日月臺上時, 渾天儀上光芒未泯, 顯然已有人先一步進入其中。

她隱約能猜出,當年殷無渡是如何騙過天道, 將凡間記憶儲藏在紅繩手鏈中的了。

可她想不明白:如果殷無渡真的想忘記一切, 什麽都不用做即可,飛升成神後自然會被天道散去記憶。又為何要多此一舉, 冒著風雷崩摧的危險趕赴渾天儀中?

況且記憶和靈魄相連, 硬生生將完整的記憶剝離, 無異於用刀將身體的某個器官一寸寸剜除。

這種痛承受一次已是極致,再來一次, 他是瘋了嗎?

“這發起狂來就傷害自己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改?”

晏琳瑯輕喟一聲,毫不遲疑地打開渾天儀,飛身進入流光中。

渾天儀中是另一番景象。

一片虛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散發淡淡熒光的回憶畫面如潮水般掠過眼前,轉瞬將人吞沒。

“是你!是你將魔族引進宗門的!”

“抓住她!這女人是奚長離的未婚妻,尚有大用!”

“大師兄救我!”

晏琳瑯睜目,恰巧見到記憶中的自己正被吊在半空中,鮮血順著魔鏈汩汩淌下。

她看到奚長離救下玉淩煙後頭也不回地離去,她眼底的最後一絲光亮被寸寸碾作灰燼……

真是可悲。

原來她受情花咒控制時,腦子不清醒的模樣是如此的狼狽。

晏琳瑯淡然地穿過自己的回憶,繼續朝深處摸索前行,尋找殷無渡的蹤跡。

不稍片刻,前方虛空中出現了殷無渡的背影,晏琳瑯心下一喜,忙加快步伐小跑過去。

“殷無渡!等等!”

她伸手去抓殷無渡的袖袍,卻在即將觸碰到他的那一刻猛然跌落,墜入一片刺目的白光中。

晏琳瑯稍稍側過臉頰躲避強光,額角的幾縷碎發垂落,輕煙般籠罩住半張白皙細膩的芙蓉面。

待強光散去,她慢慢打開眼睫。

潮濕的水汽撲面而來,入目是一線流霭般傾瀉的飛瀑,雲嵐舒展,幾片嫣紅似火的楓葉隨風飄落,穿過她半透明的手掌飛下山崖。

這裏是,飲露宮後的觀景崖?

晏琳瑯正在思索這到底是她自己的記憶,還是殷無渡的記憶,就見前方的紅漆木橋上走來一道穿紅著綠的身影,朝著她的方向喚道:“少主?”

被發現了?

晏琳瑯下意識往楓樹後躲,片刻反應過來,眼下她只是個過往回憶的旁觀者,按理說,並不會被記憶裏的人看見。

果然,那道鮮麗的少年身影徑直地越過她,在石崖邊停下,自顧自納悶道:“奇怪,人呢?不是少主約我在此共飲嗎?”

少年四處張望了一番,將置有酒水和玉盞的托盤小心地擱在石臺上,然後轉身從懷中摸出胭脂水粉,對鏡細細地敷起粉來。

“……”

晏琳瑯想起來了,這少年應是她剛繼任仙都少主那會子,天香司送來伺候茶水的男侍之一。

“少主貌美又有權,重要的是身邊還沒有房裏人。我要是能得少主幾分青睞,將那些騷貍子都比下去,便是死也值了。”

少年撅著嘴嘟囔,想到那場景,高興得狐貍尾巴的冒了出來。

他沈浸在虛妄的遐想中,全然不察身後有人靠近。

一只麻袋當頭套下。

晏琳瑯看到殷無渡殷無渡悄無聲息靠近,擡起一腳,面無表情地將尚在麻袋中掙紮的狐族少年一腳踹進了路邊灌木叢中。

“?”

晏琳瑯睜圓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

黑衣少年一腳踏在狐貍背上,將試圖爬起的人又踩回泥地裏。

狐貍手腳亂蹬,大叫道:“你誰呀?都把我剛敷好的粉蹭花了!有本事光明正大和爺爺單挑,暗中傷人算什麽好漢……嗷!”

話還未說完,便覺拳頭如雨點落下,砸得小狐貍嘰嘰哀嚎起來。

好的。

旁觀至此的晏琳瑯可以篤定:這的確是殷無渡的記憶。

原來他那張揚恣睢的性格並非是飛升後才有的,而是從一開始,就裝了滿肚子的黑水?

少年殷無渡將分寸拿捏得極好,既能使人疼痛害怕,又不會真的傷筋動骨。

“聽著,今後不許靠近琳瑯少主。”

他壓低聲音,很平靜地威脅,“若再被我發現你對少主圖謀不軌,亦或是將今日之事說出去,我便剁了你的尾巴。”

小狐貍哪裏還敢造次?

當即捂住狐貍尾巴,忙不疊點頭稱“是”。

殷無渡起身,更換不同地點,如法炮制地揍服了其他幾只艷狐。

最後一只紫狐生得最俊秀,也是同批男侍中修為最高的一個,心高氣傲慣了,被套了麻袋也不似其他幾人吱哇亂叫,而是頗為冷靜地捕捉“兇手”的氣息。

“你是阿渡公子吧?我認得你的味道。”

紫狐鼻子靈敏,清傲的聲音自麻袋中傳來。

殷無渡揚起的拳頭頓在半空。

見他沈默,紫狐越發得意,強忍薄怒道:“整座飲露宮只有你身上有這種陰煞鬼氣,骯臟又陰冷,一聞便知。你這樣卑汙之人根本不配隨侍少主左右,今日若敢傷我一毫,我必將你的所作所為稟明少主,讓大家看看鬼蜮怪物的真面目!”

殷無渡垂目,蓋住眼底的戾氣。

那時候的少年,如同未經開化的野獸,有著蒼白的面容和一雙鬼氣森森的美人眼。

拳風落下時,他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面上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冰冷,是晏琳瑯從未見過的陌生之態。

片刻,拳頭慢了下來,少年自語般道:“不能殺人,晚晚不喜歡。”

他掀開麻袋,給鼻青臉腫的紫狐餵下一顆能使人短暫失憶的食憶丹,這才仰首喟嘆一聲,如同完成了一件舒心的大事,側顏緊繃的線條漂亮而瘋狂。

他起身,一邊擦拭破皮的指骨,一邊朝廊廡行去。

“殷無渡!”

晏琳瑯聽到一聲清脆的少女呼喚,擡眸望去,只見十六七歲的自己身著一襲織金紫霞裙負手而來,衣飾華美,步態張揚,眉梢眼角都蘊著矜貴,一副少年意氣、恣意明媚的樣子。

晏琳瑯登時無言。

沒想到幾十年前的自己這般招搖,難怪每每出席仙門玄談會時,那些食古不化的老學究總會紛紛側目,擺出一張“看不慣你又打不過”的臭臉來。

殷無渡眼底殘留的戾氣消散,下意識將破皮的指骨藏在身後。

“你躲什麽呢?手裏藏著什麽東西?給我看看。”

記憶中的晏琳瑯強勢地拉著殷無渡的手臂,將他藏在背後的拳頭拽了出來。

瞧見那片發紅破皮的指骨,她黛眉輕輕一擰,問:“怎麽弄的?”

殷無渡將拳頭藏了回去,乖巧一笑,低眸的樣子說不出的純良可憐。

妙啊!

若非晏琳瑯方才親眼旁觀了記憶的始末,只怕也要以為他才是被人揍的那一個了。

然仔細想想,剛拆繃帶的殷無渡如同白紙一張,心智並未成熟時,的確受過不少冷眼和欺負。他那時還不太會說話,被石頭砸、被派去幹繁重的雜活也不吭聲,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

於是,晏琳瑯第一次發了脾氣。

她說殷無渡是她護著的人,辱他就如同辱主;她說飲露宮容不下恃強淩弱的小人,再有欺下媚上者必以宮規嚴懲。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殷無渡的眼睛一直看著她。

那雙寒潭般枯寂的眼裏,有淺淡的明光閃爍。

是以記憶中的少女第一反應是護短,沈聲問:“他們又踩你手了,還是讓你幹粗活了?”

殷無渡沒有回答,只輕聲問她:“晚晚,我身上臟嗎?”

少女顯然沒跟上他的思路,歪頭輕輕“哈”了聲。

“我身上,有奇怪的味道嗎?”

於是,殷無渡又說得更明顯了些,“比如說,難聞的陰煞之氣……”

少女眨了眨眼睛,似是疑惑他為何問起這個,遂想了想道:“有的。”

殷無渡長睫一顫,身形倏地繃緊。

晏琳瑯覺得,自己再多說一句,他恐怕就要輕輕地碎了。

於是少女突然湊近了些,鼻尖在殷無渡的胸口嗅了嗅,笑道:“只不過,是香香的。你用了靈犀香?”

少年覆又擡起眼來,仿佛宣判死刑之人不僅重獲赦免,還得到了極高的嘉賞。

他一動不動,眸中映著少女發髻上精致耀目的珠釵,輕輕點頭。

“這不挺好聞的嗎?你呀,別胡思亂想。”

少女不甚在意地輕笑一聲,又提醒道,“不過陰煞之氣可不是什麽好東西,你在我面前說說可以,在別人面前萬不可提及——尤其是小師姐和師父面前,知道麽?幾年前我帶著你從鬼蜮裂縫中出來時,身上就沾染了些煞氣,還師父拎去涅槃池中泡了三天。”

少年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問:“涅槃池?”

“是呢,那是我們六欲仙都的凈化之所。凡是沾染了煞氣,亦或是即將入魔之人,都要丟進那池子洗髓濯神,脫胎換骨。”

說著,少女打了個寒顫,蹙眉抱怨道:“那滋味可不好受,我怕疼,這輩子都不想再泡第二回了。”

殷無渡不語,只是沈默地擡起指節,看向掌心。

他被壓在陰山下數百年,那裏鬼魅橫生,陰煞之氣早已深入骨髓,即便重新生長出肉軀也無法完全祛除。

與晚晚朝夕相對這些年,怎麽可能不會對她造成影響?

當天夜裏,殷無渡一個人悄悄下了仙山。

周遭靜物隨著他的視角轉變,晏琳瑯發現,他去了相思崖下的涅槃池。

涅槃池不似別的靈泉那般白霧繚繞、仙氣飄飄,其池水是罕見的赤金色,如巖漿熔融,似地湧紅蓮,瑰麗地嵌在山石之間。

少年眸底映著池水的金紅色,片刻,他褪去靴襪,將外袍與革帶朝岸邊一扔。

幾乎在他邁入池中的一剎那,便有黑色的焰火自他與水波接觸的肌膚處竄起,如一朵巨大的黑蓮,將他整個包裹在其中——

陰煞之氣越濃,則焰火的顏色越深,同時沐浴之人的感受也越痛苦。

旁觀記憶的晏琳瑯不禁頭皮發麻。

當初她不過是從陰山中帶回來一絲陰煞之氣,沐浴涅槃池的時候就痛得宛如針紮火燒,而在陰山中呆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殷無渡會有多痛,她根本無法想象!

池中少年原本蒼白的臉色瞬間慘白,還未行至池中央,便痛苦地踉蹌一步撲倒。

一時水花四濺,隨著他身體接觸池水的面積變大,黑焰也越發猖狂膨脹,將他整個人完全吞沒其中。

完了完了,這不得燒成焦炭?

“殷無渡!”

晏琳瑯伸手去拽被黑焰吞噬的少年,可旁觀者又怎麽可能影響到回憶中的畫面?

她半透明的手穿過黑色的焰火,連一絲水汽都不曾撈起。

好在過了半盞茶的時間,洶湧的黑焰中終於伸出一只濕漉漉的窄瘦手掌,啪地一聲,緊緊地扣住岸邊堆砌的玉石,力氣大到骨節都變得煞白。

晏琳瑯未來得及松一口氣,一顆心又被提至嗓子眼。

殷無渡無力地伏靠在池邊,濕漉漉的烏發間露出半張慘白如紙的漂亮臉龐。他的呼吸明顯痛苦至極,扶住圓石的手臂青筋根根突起,指甲滲血,一根根摳進石頭中。

他泡了半宿。

直至冷月西斜,池邊花木上凝結的冷露悄然墜落,少年方帶著一身呼呼燃燒的黑色殘焰,濕淋淋地爬上岸。

半人高的池沿,他爬了三四次,才艱難地翻身上岸,精疲力竭地躺在池邊。

若非他極慢地眨了下眼睫,晏琳瑯幾乎以為他沒了活氣。

過了足有半個時辰,殷無渡才一點一點撐身坐起,然後又花了一刻鐘慢慢穿好衣物,拖著洗髓融骨後的沈重身軀緩步前行,趕在天光大亮前回到飲露宮的住處。

回憶中的少女並未發覺殷無渡的不對,只是覺得他今日看起來更倦怠些,沈默些,似乎是夜間沒有睡好。

“阿渡,你今日熏的什麽香?”

坐在窗邊看書的少女走了神,湊過來,鼻尖在他衣襟上嗅了嗅,“好清冽幹凈的氣息,好像在什麽地方聞到過。”

少年霜白的指節手持鎮紙,替她一寸寸撫平宣紙,不答反問:“好聞嗎?”

“我喜歡這個味道。”

少女一手托著下頜,一手握住書卷抵在額角,歪著腦袋看他,“這些日子我被狐貍們的軟香熏得頭疼,正想換個清淡的口味呢。阿渡,你以後都熏這種香好不好?”

晏琳瑯喉間幹澀。

那時的她並不知道,自己脫口而出的一句話究竟有多殘忍。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