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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9章 六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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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9章 六十二

二更天,濃雲蔽月,人畜俱靜。

抱樸殿道場裏,檀香繚繞,明德帝已打坐冥想許久。

他睡眠愈少,精神卻沒有因此頹靡,身體也沒有因此衰敗。

傳太醫來診,除卻宿疾,並無異常。

傳欽天監監正來蔔卦求解,一連三卦皆上吉,解曰,此或是得道之相。

明德帝大喜,命監正將供奉在三清殿中的檀香取回,輔佐入道。

再做修行,便時常如登玉京,似有仙人撫頂。譬如此刻,飄飄然仿若將臨羽化……

卻忽聽一道急促尖細的聲音響起,“陛下,寧西路八百裏急報!”

幻境轟然坍塌,明德帝倏地睜開眼。

順喜即刻傳塘騎覲見——

荼州安縣爆發民亂,總督府命荼州衛鎮壓,卻沒想到僅僅幾日,數百亂民就發展至數千上萬,足以與衛軍抗衡。其後亂賊四處流竄,攪動周邊州縣,蠱惑百姓反對官府,鬧得整個荼州不安,驪州與朔州亦被波及……僅憑荼州一衛實難支應,故總督府欲調遣驪州衛與朔州衛入荼州,合力剿滅反賊,請陛下允準。

急報之後還有一封請罪的奏表,明德帝看了個開頭便扔到地上,喝道:“豈有此理!”

順喜趕忙勸慰:“陛下息怒,莫氣損了道心。”

明德帝按住心口,沈著臉道:“有這些人在,朕何時才能得道,啊?真是肆意妄為,膽大包天!”

順喜一時分不清他罵的是誰,不好隨意再勸,只悄沒聲地送上參茶。

待他再彎腰把奏折撿起來,明德帝恢覆了平靜,說:“立刻讓崔連壁和盛環頌來見朕。”

順喜應聲而去,剛剛走到前殿,便聽見陛下喊了一聲“陳林”。

每隔兩日,漆吾衛統領就會親自為陛下值夜。

明德帝看起來十分信任這把刀,示意他拿急報去看,然後吩咐:“你去一趟荼州,朕要知道荼州這兩個月發生的每一件事。”

陳林一聽,就知皇帝想讓自己去查。他近來並沒有離京的打算,任務突如其來,真有些讓人惱火。

這短暫的遲疑讓明德帝皺眉:“怎麽,你不能去?”

陳林躬身答:“奏報如此遮遮掩掩,寫奏報的人難免有不可告人之心、難以示人之舉,細推下去,就有糊弄、蒙騙陛下之嫌。所以屬下在想,到了寧西之後,該怎麽對待申時弼申總督合適。”

明德帝冷哼一聲,算是默認了他的猜測。

多年主從,陳林知道自己不能再表露出半點猶豫,便恭敬地告退。

與此同時,順喜打發了兩個內侍,走東華門出宮,去傳召崔連壁和盛環頌。

一個時辰後,聖旨便星夜發向寧西路治所在的驪州。

抱樸殿裏的燈火仍然未熄,照徹長夜。

晨間,賀今行來送奏本,內侍卻說陛下才將歇下。一問,方知出了如此大事。

回到通政司,他便交代鄭雨興,這段時日多註意寧西路那邊送來的呈子,優先處理。

鄭雨興也看到了上峰帶回存檔的那封急報,驚訝之餘疑惑道:“說是民亂,但總不能憑空就亂起來了吧?何時何地何人何因,這些都語焉不詳,只管請兵?”

若非落款是寧西路總督申時弼的大印,他真會懷疑這奏報是個新進文書寫的。

賀今行思索道:“他說荼州衛啃不動亂民,大概已遭敗績。一般而言,普通百姓就算人數占幾倍優勢,也難與官軍對碰。除非他們也擁有武器、鎧甲,對官軍作風熟悉,所以才能精準打擊。”

鄭雨興還是不解:“他們哪兒能有那麽多武器與州衛相比?大宣律嚴禁私造武器,要真有人造得出,還藏得住,那簡直比工部的攻城作還厲害——等等,荼州確實有一所攻城作——幾個月前陛下才因他們制造武器得力而獎賞他們。”

他神情扭曲了一瞬,仿佛看到了什麽極其恐怖的東西,壓低聲音:“不會就是從這裏開始亂的吧?”

賀今行皺眉道:“若真是發端於此,恐怕已爆出一段時間,寧西路想壓沒壓住,才不得不上報朝廷。”

“怪不得申總督不敢將時間、事由寫進奏報裏,這鬧不好就要掉烏紗啊……”鄭雨興不自覺擦汗。

“總要有人擔責。他是寧西路最大的父母官,自然要擔最大的責任。”賀今行面露沈郁,看向墻頭小窗。

窗外天光暗沈,不比內裏燭光亮晌。

他處理完自己在通政司的公務,便立刻趕去小二所。

路上想了又想,最終拐道去求見崔相爺。

盛環頌也在裏頭,聽他詢問朝廷打算如何應對寧西路的動亂,也不驚訝,“還能怎麽辦?讓朔州衛入荼州,與荼州衛合力平亂。至於驪州衛,先按兵不動,盯緊交界線,別讓荼州的亂民潛進驪州攪弄就行了。”

說到底,只是一州一地出了些小亂子,朝廷並不打算把一路衛軍的軍權全部交給一人,尤其是緊鄰京畿的寧西路。

崔連壁問他:“你改稅不夠忙的,怎麽又在意起這事兒了?”

賀今行拱手道:“下官是來求情的。”

崔連壁以為他說的是寧西路的官員,直言道:“亂子到底怎麽起的,兵部已經派人去查。此次民亂無論最終如何平息,寧西路頂頭這幾頂烏紗決計保不住了,端看能不能留條命罷。”

先前出兵南越,與西涼交戰,與北黎摩擦,民間便有天命不順的流言。如今外戰方止,內亂又起,才偃息的流言恐怕要卷土重來,陛下最忌諱這些。

“下官與這些人並無關聯。”賀今行解釋說:“下官是想請盛大人給朔州衛指揮使下道命令,不便下令寫封信提醒也行——請他們在平亂時,勿要直接剿滅鎮壓,能招安就先招安。”

“招安?”盛環頌看向他,斜倚在椅子裏的身體稍稍坐正。

賀今行:“急報裏不是說,荼州一亂,響應者眾多。亂賊短短時日就能與衛軍抗衡,想必有些實力。雙方沖突起來,勢必死傷者眾,若能招安,則可免去許多不必要的流血。”

“雖然朝廷還沒有明文寫出‘造反’兩個字,但你我都應該清楚,荼州那些百姓幹的就是造反的事。”

賀今行:“自古以來,老百姓都是最踏實過日子的人,實在過不下去了,才會揭竿而起。若是還能有一口飯吃,有一條活路,又何必冒著殺頭的風險,響應追隨亂賊,與官府作對。”

盛環頌懂他的意思,“你想說‘官逼民反’吧?這話要是讓王正玄聽見,不參你一本就算你運氣好。”

“是。荼州本就貧苦,近兩年為了開采礦產加征徭役,為了趕造武器催迫工匠,可涼餉照征,其餘賦稅也沒有減免,又接二連三遭逢天災,當地人日子不知該有多艱難。”

與西涼作戰,秦甘路的百姓直面鐵蹄,家破人亡流離失所,血淚淌於白骨,打眼看得見。

寧西路的百姓雖不曾遭敵侵擾,但沈重的稅賦徭役與頻繁的天災帶給他們的打擊,未必就比一場戰爭小。他們的血淚咽進肝腸,浸爛了肚腑,才叫外鄉人驚覺。

賀今行深深地彎下腰,“朝廷應有愧,為臣亦當有愧。”

盛環頌不說話了,轉頭去看崔連壁。

後者嘆道:“寧西路冬逢厲雪,春遇淩汛,赤水一年泛濫幾回。為了緊著前線,給他們的賑災銀撥得很少,這是事實。”

“北方不比南方富庶,肥沃的土地集中在京畿和松江路,其他地方大都貧瘠,遇上災年就要依靠朝廷。朝廷沒能盡到賑濟的責任,當地的官員沒有發揮出作用,老百姓撐不過去亂起來,確實怪不得他們。”

崔相爺只說天災,也只能說天災。

盛環頌便跟著嘆氣:“朝廷也沒辦法啊,這兩年國庫的進項大頭都做了軍費,救它一地,就要失秦甘一路。朝廷現在該彌補他們,我也不想他們打起來,可招安談何容易?要把人安撫下來,就得給出許諾,許一官職簡單,許一頓飽飯可難吶。”

賀今行思索片刻,說:“相爺,下官有個想法。現在就宣布對寧西路減免賦稅,輕簡徭役,安撫住其他尚在觀望的百姓。同時下官聯合戶部,加快開捐的進程,再借賑濟對亂民招安。您看可行?”

崔連壁沈吟幾許,點了頭。

盛環頌並不反對,只是再一次嘆道:“那邊軍的撫恤又要往後延了。”

然後自嘲笑道:“堂官兒,你看咱們像不像一堆抱團捱冬的乞兒,手頭東西就那麽點兒,根本不夠分。只能看誰快要死了,就趕緊先餵他一口吃的,把命續上。”

“嘴裏沒句好話。”崔連壁斥他,低下頭卻自言自語,“要是能捱過去,什麽都好說。”

捱過去,大家日子好起來,他也就可以致仕了。

賀今行在旁聽著,心中很不是滋味,遂告退出去尋謝靈意。

就這一會子功夫,外頭天色更暗一層,已有銀絲飄蕩。

吏員們撐著傘來來去去,寧西路民變的消息很快就在政事堂裏傳開。

臨到下衙,賀今行註意到餘聞道在直房外站了有一會兒。後者每日也在小二所和通政司之間來回,但像今日下午這樣有意無意地晃到他跟前,還是第一次。

他大約知道是為什麽。

餘聞道磨蹭半晌,終於邁步進來,行禮叫了一聲“大人”。

賀今行這才直白地問:“可是為了荼州民亂的事?”

餘聞道面帶憂色,點頭小聲說:“也不知安縣現在的情況怎麽樣了,屬下實在焦慮得很。”

賀今行沒有安慰他,如實道:“具體的情況要等兵部的匯報上來才能知曉。你現在不如說說,你在任三年,安縣民情如何?”

餘聞道被他盯著,幾乎立刻就汗流浹背,隨即低下頭避開他的視線,吞吞吐吐地說:“您也知道,屬下是從雲織調到安縣的。這兩個地方的老百姓過的都是苦日子,但安縣原本要比雲織好一些。只是,自從發現鐵礦和銀礦,工部派了監事常駐,屬下按照命令征調成丁開礦,農事就有些荒廢。後來又建一所攻城作,為了在規定時間內制造出足夠多的武器,只能征調更多的役夫……”

話越說越慢,聲音越說越低,賀今行幹脆打斷對方,問:“前前後後總共征調了多少人?”

餘聞道答:“大概、大概兩萬左右。”

賀今行擰眉,“怎麽這麽多?”

安縣這種北方小縣,一縣人口恐怕都不過十萬。

“有些地方,譬如運輸礦石,牲畜不夠,只能靠人力頂上。”

“老少皆有?”

“……是,因為壯丁不太夠,所以把年齡也放寬了些。”

“還有這事兒?我在朝中怎麽沒有聽說過。”

“當時是十月,秋收已過,由工部派遣的那位主事上書申請,秦相爺也批準了。”餘聞道連忙說:“屬下是決計不敢私自這麽做的。”

賀今行聽完這些話,一時無言。

去歲十月,秦甘淪陷,西涼人陳兵凈州,對累關虎視眈眈,意欲揮師南下。王義先為準備決戰,一封又一封的軍報往宣京遞,要糧草要武器。

朝廷被催得焦頭爛額,只能轉催各處攻城作。一道又一道命令發到底下各個監事頭上,會發生什麽可想而知。

如今出事,那些直接負責征調、監工的官吏固然有責任,可又怎能全都怪到他們頭上?

“屬下也知道這樣不好,但既不敢違逆攻城作的人,怕耽誤戰事,也想不出其他辦法來解決。”餘聞道顫聲道:“這都怪屬下無能,如今暴亂,屬下心中實在是又懊悔又……害怕。”

他捂住嘴,抽噎一聲。

賀今行忍住嘆息,對他說:“不管是鐵礦還是攻城作,都由工部直管,就算追責,也得從工部開始。你既然是聽命行事,又已經離任數月,只要私底下沒有貪汙罔法之舉,就無須擔心被過多苛責。”

“之後若是相爺或者刑部那邊找你問話,你不必驚慌,且如實答,之後該怎麽樣就怎麽樣。要是有什麽過分的問法或者要求,你就讓他們來找我,我替你應對。”

“大人——”餘聞道猛地擡起頭看他。

“再怎麽說,你現在也是通政司的人。”賀今行見他兩只眼睛都裹著黑眼圈,熬得有些脫相,不欲再說前事,另道:“過兩日休沐,你就別來當值了,好好地放個假吧。”

餘聞道回過神,連連點頭躬身,重覆說:“多謝大人。”

賀今行起身扶住他,順口問道:“對了,你家人可都接進京了?”

餘聞道用袖子胡亂擦了擦頭臉,嗡聲說:“還,還沒呢。”

“我記得你孩子年齡不大,肯定舍不得離開你這個做父親的,早些團聚為好。”賀今行收回手,“官舍是允許親眷同住的。”

餘聞道楞了楞,皺巴的臉上露出想念的神色,“是,大人說得對,屬下等到休沐就去看他們。”

他整個人都安定下來,好似突然找到了某種力量,離開時的背影肉眼可見放松許多。

賀今行在後目送,卻想到他說的是“去看”,而不是“去接”。

他低頭沈思片刻,提筆寫了封簡信,才收拾東西回家。

秋雨依舊,日落到夜,夜落到明,仍無止意。

這樣的天氣並不適合外出行走,哪怕是趕集日,宛縣郊外集市上,來往的鄉民都比平常少一些。

雨幕模糊了人們的面容,秦幼合披著舊蓑衣戴著一頂寬大的草笠,一路采買完畢,都未曾引起誰的註意。

他走出集市便加快速度,小跑去找自家的馬車。

成伯守著車,看到他雀躍的模樣,笑瞇瞇地問:“少爺遇到什麽開心的事了?”

“今行給我寄了信。”秦幼合抱著背簍鉆進馬車,從那一大包幹貨裏找出信封。

“原來是小賀大人吶。”成伯點點頭,慢悠悠地催馬穿行於雨中。

車簾並未被放下,秦幼合的胳膊挨著老人的後背,他看完信仔細回想一圈,卻對信中提到的人沒什麽印象,就問:“成伯,你認得餘聞道這個人嗎?”

“誰?”老人家耳朵不太好。

秦幼合對著信紙念:“餘聞道,多餘的餘,聽聞的聞,道路的道。”

成伯搖搖頭,“少爺知道的,老奴只管府上的生活起居。那些官場上的人和事,都是錢主簿在管。”

不然他也不能活著走出京城,回到祖祠為老爺守靈。

可錢書醒已經死了,他家祠堂裏還供著牌位。

秦幼合撐住臉頰,望向路邊的原野,說:“今行能寫信來問我,這人就肯定與我爹有關系,可我卻什麽都不知道。”

他之前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現在忽然有些止不住地難過。

成伯半晌沒聽見後聲兒,偏過頭去,只見少年淚流滿面。他亦悵然,片刻後卻說:“那少爺想知道嗎?”

秦幼合呆呆地問:“什麽?”

“老爺生前做過的一些事,來往的一些人。”成伯緬懷一刻,重歸平和:“老爺曾經說過,您要是哪日想知道了,就帶您去看。”

秦幼合霎時睜圓眼睛。

他爹還留下了什麽記錄的東西嗎?

直到馬車駛回祖祠,他都沒想明白,茫然地下了車,擡眼就瞧見他三叔和一個中年男人站在大門前檐下說話。

那人很快撐傘離去,秦廣儀冒著雨過來接走背簍。

“三叔,那是誰啊?”秦幼合把鬥笠罩到他頭上,目光還粘在那人身上,只覺身影板正,很像他見過的一些人。

“我年少時的一位故友,過來祭拜長兄。”秦廣儀簡潔地做了解釋,悶頭往宅裏走。

老朋友嗎?秦幼合想,幾步路都不方便借個傘,就這麽急著走嗎?但他已經問了一句,不便再多問,就說:“哦,那我也該答謝他。”

秦廣儀在前頭說:“以後有機會,三叔再介紹你們認識。”

秦幼合應了聲好。

待三人一起把采買來的食貨歸置妥當,成伯躬身說:“三老爺辛苦了,我和少爺現在過去守著,您就好好歇息吧。”

秦廣儀沒有推辭。他回來之後,為了兄長靈前時時都有供奉,便讓侄兒白日守靈,他則在夜裏守靈。一連多日,未曾中斷過。

秦幼合曾和三叔商議輪流來,被對方以“長輩應該照顧後輩”的理由拒絕。此刻他跟著成伯來到靈堂,聽見成伯說老爺留下的東西就在這裏,下意識問:“不能讓三叔知道嗎?”

成伯回答:“老爺沒有提到其他人。”

所以,兄弟也不行。

秦幼合不再問為什麽,默默環視整個靈堂。

當初他們離開京城的家,帶走的一針一線一書一畫都被檢查過,除了——

他看向安置在靈堂中央,因陛下密令超度百日而遲遲未能下葬的棺槨。

隔著四四方方的木頭,他爹就靜靜地睡在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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