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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七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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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七十九

從渡口至淮州西城門的官道沒有岔路,只要一直沿路走下去,就定能看到官府建起的收容營寨。

更別說賀今行走過一回,記憶猶新,甚至一眼認出了兩天前他和黃主簿一同從山上下來的那條小路。

山與樹仍在,同行之人卻可能已經永別。

但他仍抱著微渺的希望,只願是自己推斷出錯。

前方已能看到龐大的火光,嘈雜人聲不斷。淮州衛與征調的民夫兩隊輪替,挑燈趕建,已築起八尺高的木圍,看不到裏面的情況。

而官府的駐所就在幾丈外,搭的最簡易的營帳。

那名衙役越到地方越想逃跑,賀今行撕下對方的衣裳將其綁起來,通報過後,便拖著人到了中帳。

營帳裏,不止許輕名與嬴淳懿,來這裏的有級別的官員都在。

中央放著一擡擔架,躺著一名布衣打扮的文士,面色頹敗,胸前衣衫上大片暗沈的血色。

仵作驗查完畢,正在回稟結果:“死亡時間當是昨日淩晨寅時至卯時之間;兩道傷口皆是刀傷,應是第一刀未能命中要害,而補了第二刀;作案工具是尋常可見的鐵刀。”

“小賀大人。”嬴淳懿看到他,向他簡略地說明:“黃主簿遭人謀害,剛從野外找回。”

賀今行將那衙役扔到一邊,點了點頭,立在原地,看著屍首,無聲默哀。

微渺的希冀轉眼徹底破滅,他感到難過,以及些微的絕望。

許輕名揮退仵作,接過白布,親手為其蓋上。

而後看向那名衙役:“此人是?”

“下官從江陰趕回,此人以許大人要見下官為由,領下官前來的途中欲殺下官。”賀今行將哀傷壓在心底,再將他離開臨州之後所見所遇種種,除卻盛環頌的要求以外,事無巨細地回稟。

許輕名聽罷,半晌無言,忽然說:“淮州官服皆用補花繡,你不是淮州府的衙役,叫什麽,哪裏人氏,原本做何營生?”

“許大人。”那人顯然認得許輕名,戰戰兢兢回了名姓,做出一副慘相:“小的是淮州城裏人,家裏有老爹老娘要養,平常替人照鋪子,收些辛苦費……”

“獐頭鼠目,形容猥瑣,哪家請你看店?”許輕名皺眉,吩咐身邊衛軍:“帶下去審問。”

那人連聲告饒,卻立刻被兩名軍士堵上嘴拖了下去。

許輕名看了一眼帳外,再道:“鄭鋒毅還沒來?去催。”

又一名軍士領命而去,賀今行掃視一圈,才發現鄭知州並未到場。

審問“衙役”的軍士很快回來,“啟稟大人,此人就是個地痞流氓,欠了許多賭債,有人拿了三百兩銀子讓他按照指示殺人,他就忙不疊地做了。但他只招認黃主簿是他下的手,此次想如法炮制謀害小賀大人並未成功,其他什麽都不知道。已派人進城調查他所說是否屬實,但弟兄們要繞回去,需要些時間。”

“不必等了。”許輕名說:“拉去東城門,示眾三日,再行斬首。”

“是。”

賀今行聽到緣由,難過之外,更加覺得荒誕。

證據確鑿的嫌犯尚要通過三司會審判決,而為百姓奔勞的官員卻死在了如此簡單的謀害之下。

去找鄭知州的軍士緊跟著回來,說鄭大人並不在原本的帳篷裏,其餘地方也沒找見。

他心道不好,這廝怕是聽到風聲就已經跑了,接著下意識看向帳裏其他人。

嬴淳懿也正看向他,神色不明。

兩道目光交錯片刻即分,他卻莫名覺得蹊蹺,心中卻越發沈重。

“畏、罪、潛、逃?”就聽許輕名一字一頓地吐出這四個字,面容在燈火下冷得像冰瓷,“去找。”而後再吩咐屬官:“從現在開始,鄭鋒毅革職待罪,淮州府下屬官吏不得離開淮州,否則同罪論處。天明前沒有消息,就以總督府的名義發布通緝令。”

他做好安排,便命人擡起擔架,臨走前向嬴淳懿說:“黃主簿的家就在秀水縣,我送他回去。此間有勞侯爺。”

“許大人放心。”嬴淳懿拱手道:“也有勞許大人替本侯向黃主簿家人傳達哀悼之意,本侯職責在身不好立時前去,請他們節哀。”

許輕名頷首,“一定如實轉達。”

營帳裏的人立時去了大半,嬴淳懿伸臂向賀今行做請,“一起透透氣罷?”

後者請他先行,隨他一並到營地外。

旁側的淮州衛與民夫們正在發宵夜,嬴淳懿讓身邊的人都去吃一碗。

只剩他二人,賀今行才問:“侯爺早就知道鄭鋒毅跑了?”

“黃主簿一失蹤,我就猜到是他下了死手,而你們多半是抓到了他的什麽大把柄。”嬴淳懿並不對他隱瞞,直言道:“今日晚間一問,果然。他又說安排好了要解決你,我便告訴他,你身手很不錯,不可能讓他如願。”

“所以你就讓他這麽跑了?”他難以理解,轉念又說:“你晚間才問,他甚至來不及撤回派去殺我的人,那就是才走。想必他沒走多遠,追得上。”

說罷便要去追。

“慢。”嬴淳懿一把拉住他,“許輕名已經讓人去追捕,至多三兩日就能把人抓回來。他也算半個秦毓章的人,秦□□,你沒必要摻和進去。”

“內鬥?鄭鋒毅給百姓吃麩糠,倒賣賑災糧,害的是整個淮州的百姓;再隨意殘殺朝廷命官,更是置朝廷威信於不顧。豈能單純以內鬥論之?”賀今行眉心緊蹙,驀地靈光一閃,“他此前就找過侯爺了?太平蕩分洪,你來淮州那次開始?”

嬴淳懿頷首:“他不滿齊宗源與孫妙年,欲投靠於我。”

賀今行卻註視著他,肯定道:“此人陰毒而愚蠢,侯爺不可能收攏他。”

“我確實看不上這等人,但不妨礙從他這裏套些消息。”他略略勾唇,耐心解釋道:“鄭鋒毅原本是戶部主事,天化八年被任做太平大壩的監工,至去歲換任已有將近七年之久。他不滿齊孫二人,多半是因為利益分配不如意,單從他送上來的孝敬看,就知此人貪汙行賄慣了,且胃口越來越大。放著不加制止,早晚會捅出大簍子。”

“所以黃大人死了。”賀今行提起這位短暫共事的同僚,便覺悲哀。

他沈默好一會兒,才說:“鄭鋒毅欲投二主,想必舍得銀錢開路,長利做籌碼,侯爺也能不為所動,果真心如磐石。”

“我事先並沒有想到他竟如此大膽,許輕名的心腹,說殺就殺。”嬴淳懿收回手,將他放開,“再者,我雖有猜測,但無憑無據,並不能將他捉拿查辦。更不可能去提醒許輕名,他極擅以小事做文章,你與他打交道也小心些。”

說罷見他不言不語,又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事實就是如此。你信不信,都是如此。”

賀今行與他相識多年,聽得懂他的言外之意就是說自己不信他,然而他哪裏是不信?

道理易懂,情分難割。

“侯爺所言皆是事實,我明白。”他搖頭否認,仰頭望向夜空。

盈月被濃雲遮蔽,只有點點星光落在他眼底。

嬴淳懿亦負手遠望,冷聲道:“現在看,整個江南路官場都爛透了。”

“不,還有好官。”比如莫縣令。

“沙裏淘金罷了。此次差使結束回京,朝堂上必然會起風波,你怎麽看?”

“眼前事尚未做完,還不知有多少變數,不好推論。”賀今行的意思是專註當下。

“也是。”嬴淳懿不反駁,“你連日辛苦,先休息去吧。”

賀今行便依言告退,在營地守衛處拿回自己的包袱,要取出吊床時,才發現還有個水囊。

先前裝了藥,說等它晾涼,等著等著就這麽給忘了。

一小碗的量並不多,他一飲而盡,舌尖甚至來不及覺出滋味甘還是苦。

幾十裏外臨河的約莫半人高的野草叢裏,幾個人正快速地向河邊移動。其中一人抱著一只箱子賣力地跑,還不時被身邊下人低聲催促“老爺快些”,也沒時間埋怨腰酸背痛。

正是臨時決定潛逃的鄭鋒毅一行。

此人從忠義侯處得知那賀今行非尋常書生,謹慎又會武,便心知不妙,即刻決定走為上計。

雖西城門已封,但他早有警覺,這兩日一直讓親信帶著財物跟著自己,一出事,不必回城,就能直接遠走高飛。

他還為此特地繞了個大圈,從一處少為人知的河灣走。那裏有他上任以來就舍錢養著的漁船,漁夫平日打漁為生,關鍵時刻就是他的救命底牌。

已經能看到泊在岸邊的漁船的時候,他卻忽然放慢腳步,“不對,你們聽到什麽聲音沒有?”

“什麽聲音?”親信初時沒聽見,以為自家老爺緊張得幻聽,欲勸他別想這些有的沒的,趕緊跑路才是正事。然而一慢下來,一縷樂聲就飄進了他耳朵裏。

幽深的曲調,哀婉的音色,節奏適宜,顯然吹奏者十分嫻熟。

這一曲在梨園肯定很賣座,然而在此時此地,卻不亞於迎面而來的利箭,令人汗毛倒豎。

一行人都不約而同地彎下腰,藏進草叢裏。

一人說:“好古怪的調子,不像咱們江南的。”

另一人說:“這好像是……塤?”

“別管是什麽了!老爺,附近肯定有人,咱們現在怎麽辦?”

鄭鋒毅氣喘籲籲,還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一時只顧得上拍自己的胸口順氣。

又有人出主意:“老爺,要不咱們不從這兒走……”

不從這兒走從哪兒走?其他地方都要盤查,他一眼瞪過去,卻見那名親信忽然住了嘴,一截帶血的刀尖從他心口刺出,正朝向他。

“既然都走到這兒了,就別急著回了吧。”

年輕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頓時嚇得他魂飛魄散,還沒回頭看,身側一名親信就噴了他滿頭的血。

左右也都有人!

要殺他!

可他還不想死!他還有大把的錢財沒來得及享受!

鄭鋒毅瞬間生出無窮的力氣,抱著箱子站起來就沒命地往前跑。

漁船就在幾丈外,篷裏一豆燈火,已經變成活命的希望。

身後似乎沒人來追,又或許是他跑得夠快,總之他成功地敏捷地跳到船上,大喊:“快開船!”

然而漁船只輕輕晃動,系船的繩索尚套在岸邊木樁上,他又聽到一股樂聲,剎那間渾身冰涼。

先前聽到的那塤聲正是從船篷裏傳來。

一人躬著腰從裏面走出來,手中握著一只石塤。在月亮下站直了,鄭鋒毅才看清這是個面色蒼白的年輕人。

然而他也挎著刀。

生死存亡關頭,鄭鋒毅剜肉般忍痛將懷抱的箱子扔向對方,便要往河裏跳。

然而下一瞬,一條長腿向他下盤掃來,將他掃翻在地。還未掙紮,後背便踏上了一只腳,將他往甲板上重重一碾。

那箱子裏的金銀珠寶潑了半空,紛紛落落,砸得他直喊“饒命”。

“你們要多少錢都可以!只要放我一命!我還有很多的錢存在銀莊裏……”

“太吵。”踩著他的年輕人卻面色冰寒,因先前那一曲沒能吹完而十分不悅。

“有什麽好商量!”鄭鋒毅立即閉嘴。

“這人腦子蠢,躲躲藏藏倒是狡猾。”岸上一人走過來,黑衣金刀,卻是漆吾衛黎肆,“石榴差點跟丟,但還好目的地沒變。”

“石榴說這廝是因為謀害小賀大人不成,怕被告發,才匆忙潛逃。”他聳了聳肩,“未免太不了解小賀大人。”

小賀大人雖年少,但身手比他們這些漆吾衛不差半分。

“你想動我……賀今行?”船上的年輕人卻忽然開口。

“沒成……”鄭鋒毅欲辯解,剛開口便被抓著領子拖到船舷,連頭帶頸摜入河中,灌了一嘴巴的水。

河面很快冒起水泡,搭在船上的半身死命扭擺掙紮,卻不能掙脫半分。

“雙樓。”岸上的黎肆見對方情緒不對,出言提醒。

陸雙樓這才把人提起來,定了定神,說:“老規矩,面皮剝回去覆命。衣裳留著給許輕名,剩下的,剁了,扔河裏餵魚。”

黎肆點點頭,擡手招弟兄們過來處理,“能飽魚腹,也算這廝為此地生靈做一點好事。”

鄭大人一口水卡在喉嚨,吐不出,叫不了,只能絕望地蠕動,而後眼睜睜看著刀刃落在了自己臉上。

陸雙樓就著另一側的河水洗了手,拿出幾張信紙來,對著星光翻看,“剩下的不多,明日休整一天。”

上好的宣紙,灑銀描金,記載著一個個人名與官職。

黎肆取了一顆藥丸給他,看著那份名單,猶豫道:“這真的是統領的命令?”

“不該問的別問。”他將紙張折在手裏,聲音寒如霜雪,“既是任務,做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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