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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七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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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七十六

“只要柳從心還想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他就必須踏上這條路。”盛環頌說得斬釘截鐵。

賀今行的態度不變,依舊道:“未免太強人所難。盛大人或許有許多方法能強使從心為朝廷辦差,但無視他的意願,差事未必能如你們所願辦好。”

“在朝廷的意志面前,個人意願算得了什麽?”

“可陛下也是人。”而皇帝的意願分明淩駕於朝廷之上。

“錯了,陛下是真龍天子。”盛環頌輕快地說,忽然就放松下來,“小賀大人啊,雖然你為你的同窗著想,但人家未必不肯領這趟差使。”

他頓了頓,向前一步,“據我所知,柳從心十分在乎他家人,孫妙年還任布政使時,他就敢為他娘與官府對峙。如今家破人亡,應當做夢都想報仇吧。而出海就是現成的機會,若我是他,必定會想方設法地抓住這個機會。”

盛大人話語幹脆,毫無感情,卻恰恰道出賀今行心中正湧起的擔憂。少年驀地想起當日江船上發生的種種,艱澀地開口:“我道漆吾衛奉命滅柳氏滿門,為何獨獨放過從心,原來是有意而為之。”

他說到最後,聲音低下去,垂在身側的左手掌心卻開始隱隱作痛。

“從心資質再好,只在行商方面,也孤身一人難掀風浪,竟要被如此算計,為什麽?”

“國庫虧空,必須盡快補齊缺口。朝會上的幾句話,落到實處,就需要大把的人去做各種各樣的事。柳從心只是其中一個,因為家人新喪,所以顯得慘烈了些。”盛環頌向他略略側頭,說:“我知道小賀大人肯定不願臟手,我也不願折騰你們這些年輕人。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大好年華就該無憂無慮。但沒辦法,柳從心是現下最合適的人,你不去勸說,我只能再另外想辦法,結果不會有任何改變。這是明謀,你我誰都解不了,只能一步一步地執行下去。”

“是嗎?”賀今行擡高目光,望向遠方。

天地沒有盡頭,望得久了,就仿佛置身於浩渺的宇宙之中,所有的悲傷都會在無垠的時空裏消融。

年幼時為解毒,他必須清醒著被施針放血。耐不住痛變得昏昏沈沈的時候,阿娘就會一遍遍叫他的乳名,叫他再忍一忍。他知道阿娘恨不得替他承受一切,雖從未曾說過感同身受,但一定比他更痛,所以他咬著唇不讓自己昏睡。

後來識字讀書,看到前人說“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他漸漸明白,一定有人早已體會過你所體會的喜樂,也一定有人經受過你正在經受的痛苦。

所以,暫時的悲喜不值一提,且任它隨風去。

於是他說:“我會將此事告知從心。”

盛環頌露出一點笑意,這少年人沒有說出“任由對方自行選擇”這種話,看來是真的想通了“沒得選”這三個字。

穎悟絕倫啊。就是可惜,參加的是文舉,兵部也沒甚前途好吸引對方。

“小賀大人路途疲憊,可要用個便飯,歇上一歇?”他暫了一樁事,轉口問。

“我不進營,也不用勞煩衛軍兄弟。”賀今行搖頭,他身上帶著黃主簿準備的幹糧,還有青姜大夫給的點心。

“我看你狀態不是很好,要不要軍醫來看看?”盛環頌不勉強,甚至貼心地說:“我讓他到這裏來。”

“不必,下午已找大夫看過,也抓了藥。倒是想請盛大人給我一條船。”賀今行見對方訝異,解釋說:“我還有同行的一位老伯留在江陰,我對他說過今日午時回去。現在已經過了大半日,得盡快趕回,以免他一直擔心。”

儼州衛大營所在的山腳下有一條河流,可直通江水。

“江陰縣?就是澄河入江口那兒吧,也是個倒黴地方。”盛環頌打了個響指,走過來說:“我和你一起吧,我走水路回淮州,正好送你一程。”

賀今行看著他,猶豫道:“大人尚有差使在身。”

“儼州知州相對老實,又有許輕名的人在,我不做事,反倒更好。”他與那位一到儼州就分頭行動,他不知道對方有沒有暗中註意他,但他只管做自己的事,遂雙手一攤:“小侯爺應該也會理解的。”

而且差不多是該回去覆命了。

“那好,有勞盛大人。”賀今行不多說,直接應下來。

盛環頌回營點了兩個好手,駕一只無篷的快船,星夜西行。

逆水行船,槳聲悠揚。

賀今行坐在船頭,遠離船尾劃船的兩名軍士,盛環頌卻特意過來同他說話。

他想起陳衙役,問:“你不怕?”

“我有什麽好怕的,又不是沒見過。”盛環頌背靠船舷,伸手比了個數,“我當兵時遇到過的疫病就不下這個數。最嚴重的一回是在當時的秦王軍中,恰好秦王妃隨軍,就立刻封營診治。王妃衣不解帶地日夜照管,不出半月,便平息了疫病。所以疫病雖窮兇極惡,但只要人心向好,就能令它變得不可怕。”

“再說了,人生無常,看淡生死,才能活得更自在。我難得能遇到聊得來的人,若你真是染上疫病,過幾日便沒了,與其日後唏噓後悔,不如現在就同你多說幾句話。”

賀今行心中觸動,轉頭看他一眼,才說:“多謝盛大人。”

“就這一句?”盛環頌坐直了,有些微的不解:“我前頭所說,你不覺得驚訝?”

“累。”少年背過身,做出入睡的姿態。

盛環頌摸了摸下巴,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轉了一圈,很快說:“那你睡吧。”

他闔上眼,星河壓身,攜他墜入夢鄉。

事務繁重,不該也擠不出丁點兒時間為那一點心緒輾轉反側。

約莫拂曉時分,船只駛入澄河,賀今行向盛環頌告辭,獨自上岸趕去江陰縣城。

他歇了半夜,頭疼卻仍舊不見好轉,甚至有些喉痛。他擡手貼上額頭,有些燙手,頓時心下一沈。然而他本就沒能遵守承諾按時回去,王老伯一定很擔心,不能讓老人家。於是他決定不進城,嘗試在城門口托人向王老伯帶個話,自己便回淮州。有黃主簿在,應當已經做足了治疫的準備。

朝陽未出,江陰縣的城門已經開啟,一群衙役搬動著桌椅路障正在忙活。

包縣丞搖著蒲扇指揮他們搬這兒搬那兒,一轉頭便瞅見大路上遠遠走來個人,仔細一瞅,招手叫道:“小賀大人?您怎麽這時回來了?”

賀今行沒想到自己蒙了面,對方還能認出自己,遂快步上前,拱手回道:“包縣丞。”

“您這是?”包縣丞看他這身打扮,也覺得奇怪,想要湊近些再看看,對方卻先退了一大步。

賀今行垂下頭,低聲說:“我可能染上了鼠疫。”

“什麽?”包縣丞嚇了一跳,周圍衙役立即問怎麽了,他回過神,把人揮走:“沒怎麽,忙你們自個兒的去啊。”

然後回頭壓著聲音說:“昨個兒來的消息說淮州那邊起了疫,縣尊正讓我們卡住城門,但凡淮州那邊來的都不準進城呢。您前個兒過去,就是在那邊染上的?”

“莫大人反應迅速,正該如此。”賀今行頷首讚同道:“我不進城,就是想勞您給王老伯帶個信,替我道個歉,我人沒事,但是得過段時日才能送他回稷州。”

“老爺子在縣衙住得好著呢,小賀大人您就放心吧。”包縣丞人胖,一大早就是滿頭的汗,用力搖了搖蒲扇,又說:“您也別急著走,先在這兒等等,我去請咱們縣裏的老神醫來給您瞧瞧。”

賀今行婉拒:“我回淮州就好。”

包縣丞蒲扇拍上胸口,“嗨,淮州那邊那麽多人,大夫哪兒管得過來呀?您別急哈。”說罷回頭叫了個伶俐的衙役過來,低聲把請大夫的事說給對方。

“小賀大人您……”那衙役也吃了一驚,被縣丞大人的蒲扇一拍,往嘴上做了個上鎖的動作,撒丫子麻溜地跑進城去了。

包縣丞拿了條長凳過來,“縣尊有令,不好請您回衙門,但讓您在這兒坐坐還是可以的。”接著又拿了些茶水點心。

“多謝您。”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接了點心卻沒接那碗茶。茶碗有限,他若用了,其他人就不好再用。

“您客氣啥?”包縣丞把茶碗放到他身邊的條凳上,雖隔了兩步距離,但說的話卻是真心實意:“不是我老包誇口,洪水之前咱們江陰縣也算是富縣,路上丟了東西都沒人樂意撿,還缺個碗不成?您也別不好意思,您就是我們縣的恩人,大夥兒都是明白人,哪兒有知恩不報的道理?前天晚上好多人送東西來,才知道您提前走了,都不樂意,埋怨咱沒留住您呢。”

他說完嘿嘿地笑。賀今行卻肅然動容,打直脊背,擡手疊掌,向他作揖,接著側身,再對著掛了“江陰縣”牌匾的城池一拜。

親以淳善待我,我自時時銘記,絕不忘懷。

包縣丞看他做禮,搖扇的動作都慢下來,心道,怪不得人家能當狀元郎呢,看著再憔悴,一舉一動也有說不出的精氣神在。又想,像他們縣尊和小賀大人這樣的人做成大官,對他們這些小官小吏和平頭老百姓來說,才是最好的。

賀今行忽地註意到有些不對勁,問:“縣丞的意思是,莫大人此刻不在江陰嗎?”

“哦,縣尊到淮州去了,昨天半夜州府派人來說鄭知州考慮要在咱們江陰縣城外建場子集中收治管理疫病患者,讓我們抓緊時間籌備,我們縣尊不同意,連夜上去了。”包縣丞說起此事,也是一肚子的氣,“州府來的人非得說我們江陰地寬,臨水,方便建營管控。可這樣的地方,澄河沿岸哪兒哪兒不是?硬逮著我們不放,不就是因為縣尊年初沒送孝敬上去麽,故意拿這事兒折騰我們呢。我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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