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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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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四十六

四角離亭,垂柳依依。

賀今行遠遠便見亭檐下立著一個人影,雪色長衫上壓著一枚翡翠平安扣,極其引人註目。

他傍晚在總督府前,便認出是曾經對方和他一起送林遠山去西北時,佩戴過的那一枚。

距離亭子還有三步遠,他便停步抱拳道:“幾月不見,柳公子安否?”

柳從心亦抱拳回禮,“稱字就可以。”說罷似想起什麽,又補充說:“你在小西山時,就從未叫過我的名字,若是不喜歡,不必勉強。”

賀今行一楞,繼而失笑:“我以為你不喜歡別人對你太親近。”

“熟悉的人,不在此列。”柳從心捕捉到他一瞬間的皺眉,又問:“你在想什麽?”

對方一開始就回避了“好與不好”的回答,賀今行不願一而再地觸人傷疤,就搖了搖頭。

卻聽柳從心垂眼輕嘆:“如果你是想問我為什麽沒去參加會試,對我來說,科考是很重要,但我娘更重要。”

他想問的並不止於此,聞言卻只是勸慰道:“三年後再考,以從心的才學,一定能中。”

他說得很真誠,是真心這樣認為。然而柳從心在短暫的沈默之後,笑了一下,便回身從亭裏椅子上抱起一只匣子,遞給他:“這是我阿姐要我給你的東西。”

匣子長寬四五尺,扁形很適合裝納,賀今行接過來,心知應當是柳大小姐先前所說的賬冊。

他曾經對柳大小姐說可以攜賬本自首以期從寬處理,柳大小姐當時並未答應,可現在卻讓她的親弟弟將賬本送了過來。

“柳大小姐可還有說什麽?”他心下微動,見對方搖頭,再道:“那你有什麽要問我的嗎?”

“我阿姐說只要交給你就行,其他的都不必說,也不必問。我聽她的話。”柳從心望向不遠處的江水,這條朦朧的長河連接著他與他的親人。

“雖然我並不知道你和阿姐怎麽認識的,她給你的又是什麽東西。但她所做的一切,一定都是為了我們一家,她的每一個選擇,一定都有利於我們柳氏商行。”

夜空晴朗,明月千裏。清風拂動他的衣衫,他就像亭外的柳,瀲灩著滿身的清輝。

江南有很多的柳樹,也有很多走南闖北的商賈,所以隨處可見柳絮與離人。與“柳”相關的一切,也因此在江南人的習俗裏變得意義非凡。

柳從心伸手折了一枝柳條,攤平在掌心,遞了出去,“我有一個請求。”

他的態度莫名鄭重,賀今行不敢輕易去接,便折中臺著他的手臂,凝神以傾聽,“從心請說。”

“我阿姐對官府政令走向的把握一直很準,有時她的預見甚至能超越阿娘的判斷,莊裏的大家都很信服她。但有得必有失,我偶爾會覺得非常不安。我們行商獲利雖豐但地位低下,和官府牽連太深未必是好事。”他毫不諱言,直接道出所憂。

“我知道你是欽差副使,阿姐應該和你、或者你所代表的勢力做了什麽交易。我不問內容,只想請你看在我們做過同窗的份上,答應我,如果這筆交易有什麽後果,請讓我替我阿姐承擔。作為交換,你想要什麽,只要我有,都可以給你。”

賀今行聽完,哪怕早些已經猜到,但心中震動仍久久不平。

柳從心要向他作揖,他就著扶起對方的姿勢向前一步,阻止了這一禮。他不能受。

“我能感受到你與令姐的感情十分深厚,但我很抱歉。”他說出這番話很艱難,但不得不剖開了說明白:“柳大小姐已經做出了選擇。”

柳從心鳳眼陡張,楞在原地,任帶著熱意的熏風吹拂許久,依舊全身冰涼。

“再上兩個冰盆!”

總督府後衙的書房裏,孫妙年吩咐下人。

身後打扇的侍女聞言,更加用力地搖扇子,孫大人卻向她擺了擺手,讓她退下。

侍女飛快地退下,冰盆飛快地被端上來。

待房門合攏,孫妙年才伸手向著冰,繼續說道:“這有雨的時候,洪水退不了,令人著急;這雨停了,洪水退了,汗水又沒幹過,還是令人著急。就沒個不著急的時候,你們說,這官兒當得還有什麽意思?”

“有銀子,就有意思了。”馮於驍不似他一身橫肉,穩穩當當地坐在他對面,一滴汗水也未出。

“你們吶,這募捐的銀子才剛上來,就等不急了?”齊宗源看著才將送上來的募集清單,皺著眉頭也不擡地說。

孫妙年湊到他身邊跟著一起看,邊看邊說:“不是我著急啊。我布政司上個月的補貼還沒發,這底下人跟催命似的,鬧得我都不想回去了。”

“你少往你那布政司衙門裏插幾個老娘舅,保管沒人半夜擱你床上催命。”齊宗源嗤笑一聲,卻沒駁斥,而是道:“說說看吧,你們想怎麽分?”

“國庫虧空,朝廷憋著我們下面薅,今年的夏稅秋糧都甭想了。依我看,今年唯一的大頭,就是這回。”孫妙年說著壓低了聲音,“還是老規矩,十存二。制臺四,我和老馮各三。”

馮於驍頷首稱是,“我沒意見。”

齊宗源卻道:“行不通。我看柳飛雁這段時日的態度暧昧,又有欽差壓在她商行頭上,這一回未必肯走。而且,”他掂了掂手裏的單子,“糧價節節攀高,買糧就八萬兩,還是少了些。”

“我看柳飛雁就是想過河拆橋,這山望著那山高,也不看自己配不配。”孫妙年啐了一句,再轉回到主題:“咱們幹脆走淮州。以前許輕名仗著有相爺在,不屑咱們這點兒,但我看姓鄭的是獅子口來者不拒。”

他說起怎麽分錢來,語速飛快,“這樣的話,制臺三,我和老馮各二,鄭淮州一,剩下的堵清吏司和淮州衛。忠義侯和姓沈的確實盯得緊,那就十存三?再少咱們可就沒了。”

馮於驍道:“給姓鄭的多了。我看他上回被叫到九峰崖,對咱們很不滿,有可能懷恨在心。”

“嗯?”孫妙年頰上肉一擰:“那就只給他半成。”

馮於驍點了點頭,“先敲打敲打,要沒那個眼力見兒,咱們也不惜得再換個人。”

齊宗源與他們各對視一眼,將手中清單對折,“那就這麽辦吧,十存三,再合個整。”再揚聲喚守在門外的下屬進來,命人去請柳大當家,並且格外囑咐:“勿要聲張。”

私囊將鼓,連日的晦氣似乎終於去了些,諸官等候時覺得無趣,又讓人把浣聲叫來彈琴。

不到半個時辰,柳飛雁便趁著夜色而來。

傍晚散後,她留在臨州城的自家分行,安排采糧的準備事宜時,就一直等著走這一遭。

書房裏琴音裊裊,卻絲毫不能攪動她沈靜如水的面色。

一番表面客套過,齊宗源問:“大當家什麽時候能走?”

柳飛雁回道:“只要制臺大人這邊妥當,明早天一亮就能走。”

“既然如此,那就快去快回罷。”齊宗源拾起案上的文書與票據,輕飄飄地拿給她。

柳飛雁接過來翻開看,一看票據數額便眼前一黑,震驚無比:“怎麽只有十萬兩?”

“大當家,為什麽就不需要我們說了吧?”孫妙年滿不在乎地說:“你柳氏商行下半年出江南的路引可還沒開呢,你想想清楚。”

“草民很清楚,當時議定四十萬兩,已經是折中取了壓價之後的價格。這幾日糧價又漲了幾文,十萬兩根本不可能買到那麽多糧食,四萬石已經是極限。”柳飛雁沈聲道:“齊大人,要只有這十萬兩,我們的船隊明日沒法走。”

“糧食不行,那糠呢?重量不夠,能摻點什麽?”齊宗源嘆了口氣,“大當家,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您縱橫商路幾十年,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拿不下來的貨,就再想想辦法。”

柳飛雁沈默以對,表示自己無法同意。

馮於驍跟著說道:“雁莊擴建占了好幾處別家的山頭,那幾家來找本官告了好幾回。按律要羈押問罪,但本官看著都是老人小孩兒的,一直沒忍心拘捕。甚至思量著大當家事務繁忙,都沒打算用這點小事來打擾。”

“官府如此體諒你們,大當家也得體諒體諒官府啊。這樣的事情還多著,大當家好好想想罷。”

馮大人聲音不大,面色也平平。柳飛雁聽在耳裏,卻似一座山壓下來,轟隆作響。

錢財可以少賺,但命一定得在。

她心中長嘆,抱拳俯身,一字一句:“草民再想想辦法。”

話落,繞梁不絕的琴聲忽然停了一瞬,但轉瞬又叮咚響起來,仿佛只是因為撥弦不流暢而引起的凝滯。

柳飛雁沒有心思去註意這個據說是制臺大人帳邊紅人的妓子,攥緊了文書與票據,提前告退。

大事議定,三位官員皆心頭歡喜,放松了不少,相約再去庫房檢查檢查。

待諸位大人離開,琴音終於消散。

紗簾後的美人站起身,纖纖玉手按在琴弦上,卻久久沒有抱起心愛的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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