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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4章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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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4章 十六

賀今行被內侍通知前往端門的時候,略有些意外。他才來,若只是這兩日的些許小事應當不至於驚動左相,但那邊顯然不會是一時興起;而掌印又未歸,中間多半出了什麽岔子。

他做好心理準備,到了北楹,見他的卻是一位短須的中年文士。內侍提醒他這位是錢主簿。

“錢大人。”賀今行便先行做禮。

“哎,都是為相爺做事,哪裏稱得上一句‘大人’?”錢主簿和煦地笑道,向他一點:“你跟我來。”

到了偏側的一間耳房,錢主簿推門進去,熟稔地在靠墻的幾大排架子上挑撿;一旁畫案上各種奏本文卷堆疊如山,顯然這裏是他平素處理事務的地方。

賀今行跨過門檻便站住腳,垂目斂神,並不多看。

半盞茶後。

“你是新來的,就這麽多吧。”錢主簿將一大摞文書遞給他,“這是相爺明日可能要看的,我估摸著來不及篩了,你按照一貫的規矩篩一遍,明早交過來。”

說罷又大略了解釋一下怎麽將這些文書分類。

賀今行小心抱住,點頭應是。正要走時,對方又將一封奏折放到他眼下,“差點忘了,尋個空送到工部去吧。”

他認出是自己的那本,但奏封上濕跡明顯,像是在水裏泡過一般。

錢主簿拍拍他的肩膀,“咱們相爺就喜歡聰明的,年輕人,好好幹。”

對方仍是笑,他卻頓時心下一凜。直到回到舍人院,才松了口氣。

預備的第二封奏疏還在他的袖袋裏,但沒想到這事兒就這麽成了,預設的其他計劃完全派不上用場。

先前那青袍早一步回來,魂不守舍地杵在位子上。見他回來,猶豫片刻還是跟在後頭,扭扭捏捏地欲言又止。

賀今行放下文書,側頭看著對方笑道:“主簿給我安排了一些事情做。兄臺也趕緊做事去吧,時候不早了。”

青袍趕忙問:“錢爺還說什麽別的沒?咱們頭兒呢?”

“在下並不知掌印大人去了哪裏。但不管怎樣,該做的事總要做完。”賀今行搖頭,坐下來鋪開專門的記錄冊,不再管這人。

第一份文書是某個縣令調任廣泉後的上表,說明自己已經到任並且投入政務。他仔細看過,確認沒有其他需要註意的內容,做好記錄,便拿起下一份。

一個下午就這麽過去,下衙的鼓聲響起時,他案上未看的文書還剩一小部分。

政事堂的所有文本卷宗按律都不能帶出皇城,他便挑燈繼續,在應天門落鎖前終於整理完畢。

回去時路過夜市食攤,各種香氣直往鼻孔裏鉆。賀今行幹脆跑起來,踩著月光進院門。

晏塵水也才回。

攜香特地留了宵夜,兩人頭對著頭各吃一大碗,摸著撐圓的肚子才有心思閑話。

第二日一大早,賀今行便提前到工部衙門,等到江與疏來,把折子托給對方,讓人到時間幫忙遞上去。話罷便匆忙趕去政事堂,交上整理好的文書,同時又領了別的事務。

掌印與那青袍都不再出現。他馬不停蹄地過了三日,到得初四,終於迎來任職之後第一個休沐日。

這天,朝陽升起,賀今行才獨自出門。

雖和夥伴們約好一起搬家,但他全身上下只有幾百文錢,要和牙行簽契書,得先去戶部把安置費給領下來。

大宣吏律,凡是異地赴任且任地無居所的官員都可領一筆五兩的安置費,用於租房等必要開支。

申領過程倒是沒遇到什麽波折,賀今行十分順利地拿到了補貼。然而他看著到手的數目,卻震驚無比:“這也有折色?”

“你可能不知道,年後才發的公文,安置費已由五兩白銀換成了等值的銀錢加布匹桌椅等實物。但是物價一直有波動,現在折換下來就是四兩。”輪值的戶部官聳肩:“唉,朝廷不容易,多理解一下。”

“……”賀今行一時失語,粗略心算,餘錢勉強能抵這個月開銷。但仍打算在下個休沐日開始,去找些潤筆、寫信的活計。

他帶著租賃的契書回到晏家,江與疏、裴明憫和賀長期都已經到了,加上張厭深和攜香一起在院子裏閑談。

裴明憫家在宣京自不必說。工部有官舍,是以江與疏也不必擔心住宿,反倒寬裕許多。

那幾人聽他說了安置費的事兒,皆忍俊不禁。

“我說咱倆繼續一起住,可你偏不要。”晏塵水拍拍他,“要是哪天吃不上飯就過來得了。”

“行,你記得把廚藝練好一些。”賀今行也拍拍回去。

“蹭飯還想坐等不動手?”

少年們吵鬧起來,你推我我扯你一起去廚房做飯。

端午佳節,裴明憫帶了一大盒五彩線捆紮的粽子,大家吃完歇歇便幫賀今行收拾東西準備搬家。

東西並不多,衣裳鞋子並零碎的物件收了一箱,翻起毛邊的書冊裝了一箱,之前寫的文章卷子一箱塞不下,就留給晏塵水做“紀念”。

沿路又買了些杯壺被褥一類的家什,到了地方,眾人邊收拾邊鬧騰一陣,至夕陽西下,便各自回家。

攜香沒急著走,闔上房門,打量這處小房子。明間一套桌椅立架,次間床鋪、立櫃與書案各占一邊,顯得十分逼仄。

她嘆了口氣:“侯府那麽大,倒是空落落的。”

“住哪裏都一樣,不重要。”賀今行倒了杯水給她,是才將在巷口打的井水,“姐姐坐下歇一會兒吧。”

攜香抱著陶杯依言坐下來,憂愁不減,“不知何時才能回去……婢子不好跟著您來,之後就到長壽宮做宮女去。”

“淳懿此前同我說過,可以去,但務必要小心。”賀今行頷首,又問:“先前薈芳館刺殺一事,可有眉目?”

“婢子正要說此事。冬叔順著百毒婆婆的來路追查,發現與她同路的江湖人都不是無名之輩,他們從各地聚集到江北,再從江北一起入京,而出入文碟都由秦氏的人開具。”

“秦氏?”賀今行挑眉,邊思考邊慢慢說道:“淳懿行事不算低調,若秦氏視他為競爭的對手,也構得成動機。但嬴旭已經過繼,有了正經的名分,天然便壓淳懿一頭;而陛下春秋正盛,時日還長,此時便急著爭儲,反倒容易被人抓住話柄。他們的聚集地在江北哪裏?”

攜香答道:“覆陽縣。”

“覆陽啊,離宛縣確實不遠,但欲蓋彌彰的味道更重了。”他點了點桌面,“這樣,你把結果通知淳懿,針對他的局讓他來決定怎麽處理。”

“我們不管嗎?”攜香分不清真真假假,只堅持一點:“他們傷了你,就是我們的仇人,我們一定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賀今行看著她,沈默良久,才道:“若以此論,難道我們的仇人還少嗎?從下令者到執行者,中間不知牽扯多少人,難道要一一報覆過去?攜香姐姐,我不是全然反對、要逆來順受的意思,我也殺了前來行刺的那三人。我只是想,我們真的有這麽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挨個覆仇嗎?況且若是只一味地追求報仇,不計代價,就算大仇得報又有什麽意義?我認為我們還有更重要更值得的事情要做,不能耽溺於此。”

“……從前主子也這麽說,但她……”攜香亦怔怔地看著少年,不自覺攥緊了手中的杯子。

一道閃電劈亮了窗戶,下一瞬,失去光的天幕開始漏雨。

賀今行目送攜香撐著傘離開,一回首,屋檐下門柱邊靠著個人影。

“同窗,你要搬出來住,完全可以住我那兒嘛,不比這兒寬敞?”陸雙樓跟他進門,看著狹窄的屋子咋舌。

“謝謝你的好意,但我已付了租金,就不能白付。”

“嘖,。”陸雙樓把單肩背著的長匣隨手一卸,然後坐到床上向後一躺,硬邦邦的床板立刻讓他“嘶”了一聲。

“怎麽了?”賀今行問。

“硬,硬得硌人。”

“……那床你坐坐就行,要睡還是回去睡。”

“山不來就我,我來就山。”陸雙樓拖長了調子,閉上眼懶懶地說:“太遠了,不回。”

“你既要睡,明日起來硌得腰酸背痛可別訴苦。”賀今行拿他沒辦法,將書案上的紙筆拿到外間桌上去,以身體遮住了燭光。

然後開始回憶這幾日在政事堂接觸到的各類公文,再模擬起草,力求盡快掌握各種格式與慣常用語。

過了半晌,身後一直沒有聲息,他便停筆去看。床上人已經熟睡,不甚明亮的光線裏也能看清對方眼下的青黑。

他無聲嘆息,抖開薄被給對方蓋上,然後回去繼續模擬,寫完一張便引火燒掉一張。

在這個寂靜的夜裏,有人酣睡,有人不眠。

“秦、毓、章。”檐廊下,嬴淳懿咬著字將信紙團在手心用真氣一震,再松手,紙屑紛紛揚揚混進雨中。

一旁顧蓮子朝外坐在欄桿上,伸著手接雨玩兒,聞言道:“他動的手?”

雨勢漸密,嬴淳懿註視著雨幕,沈吟幾許,搖頭:“我還是覺得不像。”

“這朝堂上看著人才濟濟,朝會班列逾百,其實到底也就那幾個人在較勁兒。皇帝和你老師還要你做事,不可能害你,桓雲階崔連壁賀鴻錦之流又沒有立場害你,那就只剩姓秦的咯。”

顧蓮子收手撐著欄桿,轉頭說:“就算不是他,也是他手底下的人……瞞著他?”

狂風吹雨過屋檐,嬴淳懿退後一步,轉眼看向少年,微微頷首。

“哈!那豈不是說明他要管不住他那群狗啦?”

大雨潑了顧蓮子半身,銀環從他肩頭縮到了背後。然而他還覺得不夠暢快,恨不能暴雨再猛烈些。

“雖說他手下做的事最後也都是算到他頭上,但到底狗不如人,蠢得越毒越好教訓。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淳懿,你說呢?”

嬴淳懿冷酷道:“他以此興,必以此亡。”

語未落,雷聲大作,將他話音湮沒。

檐外暴風雨如他們所願,愈加猛烈。

從端午這夜一直瓢潑到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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