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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1章 六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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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1章 六十八

正月十六,百官覆班。

整個六部衙門尚沈浸在節日的餘韻裏。

幾名主事抱著這段時日積壓的奏折過了應天門,一路細碎地聊著天、間或打個呵欠,往端門北楹的直房而去。

這一處直房本只是為高官候朝所設。但秦相爺宵衣旰食,為節省時間,常在此處辦公,久而久之,政事堂和吏部衙門倒空了下來。

朝會尚未結束,值守的內侍請他們稍等。

幾個人退到臺階下的庭院裏站著,朝陽曬過來,暖融融的。

等了一會兒,其中一人四下看看,小聲道:“你們聽說了沒?昨個兒宮宴上,陛下大賞,賞了忠義侯一把弓。”

他騰出手,比了三指,“三石的大弓,還是太祖爺用過的。”

“這哪兒能不知?昨晚就傳遍了。”另一人把聲音壓得更低:“小皇子是一套赤金的平安鎖,據說把太後娘娘氣得當場離席了。”

最後一人卻恰巧不知,聽了驚訝又茫然,“陛下這是什麽意思?小皇子雖年幼,但畢竟是皇子啊。”

“要我說,就是占著個名頭罷了。”第一個人頓了頓,“都是外姓子,論人品才幹,小侯爺豈不比秦家那個乳臭未幹的小孩兒要強?那小孩兒爹娘俱在,卻能過繼皇室,還不是因為……”

他向直房擠擠眼,因為什麽不言而喻;回頭要再繼續,卻見同僚都變了臉色。

“秦大人!”

幾個人當即遍體生寒,“撲通”跪下。

秦毓章片刻不停地從他們身旁走過,只淡淡地留下一句:“妄議皇室,革職。”

跟在他身後的主簿立刻擡手招呼內侍來把奏折搬進去。

主事們試圖求情,主簿眼含厲色一瞪,讓他們閉了嘴,而後才小跑著跟上秦毓章。

“相爺,他們都是新升上來的,沒個規矩,您別往心裏去。”

“確實眼生。”秦毓章在門口站住,微微偏頭問道:“秦興提拔的?”

主簿遲疑著點頭。

往直房送奏折也是個好差事,能面見朝中重臣,輕松不費勁,一來一回可以混去小半天。等閑輪不上。

秦毓章按了按眉心,吩咐:“降職一等,罰俸半年。告訴他,眼睛放亮些,再塞些亂七八糟的人,就滾回老家去,讓他兄弟來。”

“是。”主簿應聲道,待搬奏折的內侍們退下,關上門,面帶憂慮地說:“但他們所說也並非空穴來風。自旭皇子過繼伊始,宮裏宮外就流言不斷,相爺,太後娘娘對昨日之事是極其的不滿。陛下到底是個什麽意思?若不滿意,當初為何又同意過繼?”

“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秦毓章在書案後坐下,平聲道:“戰弓也好,金鎖也罷,都是陛下的東西,陛下想給誰就給誰。與你何關,與我何關?”

“相爺的意思是,咱們做自己的事就好?”主簿捧起才將預備好的熱茶,彎腰送上,“可太後那邊的意思,是要咱們給皇上進言吶。”

他接過茶盞,慢慢喝了一半,才說:“本堂沒那個功夫。”

主簿面露疑難,見他開始翻看奏折,便忍下勸誡,識趣地沒有再開口,轉而去做自己的分內事。

秦毓章翻了幾本,忽地輕笑出聲,“提俸?”又將這兩個字念了幾遍,翻來覆去地再看一回,評價道:“倒是會想。”

最後把折子合上,放在了需要呈給皇帝過目的奏折堆裏。

很快內侍來報,禮部儀制司郎中求見。

“秦大人,這是下月會試的各項安排與相應事宜,請您過目。”

春闈乃朝廷開年第一件大事,也是儀制司的重頭任務,因此他們早在年前就做好了準備。

秦毓章接過厚厚的奏章,說道:“你們裴大人本就執掌禮部,又擔任過多屆會試主考,他可比我內行,給他看了沒?他要點頭,我這兒不看也行。”

郎中拱手道:“裴大人說了,今次您是主考,相關一切皆由您決定,是以一概不準去問詢他。”

“孟檀啊孟檀,避嫌呢這是。”他把奏折放到桌上,拿朱筆批了紅,又遞回去,“去通知其他幾位考官罷。”

郎中拜謝告退。

“等等。”秦毓章又把人叫住,偏頭問主簿:“孟大人可上衙了?”

主簿搖頭,“孟大人自告病以來,久未見好。”

他沈吟片刻,對郎中道:“你去請示孟大人的時候,先去趟太醫院帶上李太醫一起。”

“下官遵命,秦大人放心。”郎中肅容作揖。

他回到禮部衙門,叫胥吏套了馬車,帶著奏章往孟大人居所而去。

街上依舊人來人往,路旁的燈樓大部分已拆除或者正在拆,裱糊燈籠的白紙到處都是,被鞋底、馬蹄與車輪碾作塵泥。

張厭深放下手中的答卷,與長案上另外三張並列一起。

他撐著額頭稍歇一會兒,便聽見一聲隱含擔憂的“老師”。

“無事。”老人睜眼看去,不止賀今行,一圈四個少年人,都關切地看著自己。

他不禁笑道:“人老了,精力不如從前,看一會兒就得休息一會兒。”

少年們面露愧色,又帶著些糾結。

張厭深知道他們在想什麽,說:“我做了一輩子的教書先生,你們是我最後一批學生,若能把你們都送上杏榜,我這幾十年也算有個好的了結。春闈只剩二十來天,你們若有不懂的,更要抓緊時間問我。”

“你們各自的優劣之處,我早已說過。此前都是讓你們盡力彌補短處,但從今天開始,咱們換個思路,不再管短處,而是去想法子發揚你們的長處。”

他把所有的答卷收疊在一起,“好與不好,你們心裏應該都有了評判的標準,以後也不必再等我批閱。不過江小子除外。”

江拙見身邊三人都若有所思,自己卻沒咂摸出個什麽道理來,忍不住問:“先生,為什麽?”

“他們底子牢靠,有足夠的積累,所以可以這麽做。”張厭深註視著他,說:“但你從前缺了些讀書的時間,現在就需要更多的技巧來輔助,之後我會單獨教你。”

“哦……”江拙懂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握緊了放在桌下的雙手。但老人的目光如此溫和,沒有絲毫的輕視與看不起。

他抿了抿唇,鼓起勇氣回以目光,而後起身作揖,“多謝先生願意教我。”

張厭深笑著點頭:“好孩子,坐下罷。”

江拙紅著臉坐回原位,對坐的晏塵水“啊”了一聲:“我有一些心得隨筆,都在我房間裏的書架上,你可以隨便去翻看,借走也行,只要不弄臟弄壞。”

“好啊。”他立刻應聲,話出口才想起來:“可是今行給我的筆記我還沒有看完……”

賀今行聽了便笑:“他的筆記向來做得簡潔精要,你對比著看,或許可見詳略,速度能快上一些。”

裴明憫也對他說:“我還是那句話,你要是想看什麽書,直接告訴我,我書房裏應該都有。我若沒有,我爹肯定有。”

江拙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麽。他的心裏像裝了一團火,燒得臉頰發燙,他覺得說什麽都不能夠表達他的謝意。

張厭深一直笑瞇瞇地看著他們,見他們說完,才問:“再來說說本次會試,你們可知考官是誰?”

裴明憫答道:“本次會試定在二月十二,吏部尚書秦毓章任主考,禮部侍郎王正玄與右都禦史孟若愚任副考,並同考十二名。其餘提調、監試等等未做了解。”

老人邊聽邊點頭,緩緩地說:“往年考官裏必有你爹一席,今年退得如此幹凈利落,這是在為你讓路。”

裴明憫正色道:“我絕不會讓父親與祖父失望,也請先生放心。”

“你文思好,文采也好,不必為了切合實際而過分拘束自己。論及錦繡文章,飛揚氣象,我觀有名姓的子弟,無人可出你之右,你盡可放手一搏。”

“謝先生提點。”少年人起身行禮,姿態端方。

張厭深擺擺手,又看向旁坐的晏塵水,“你谙熟法理但儒義不精,筆下文章如你人品,剛直有餘,情理變通不足,本不受官場所好。但孟若愚被點為副考,就是你的造化。他是個比你還倔的人,有他在,你只要堅持自我,必能登榜。”

他一口氣說完,緩了緩,又道:“但若要名次往上,就必須做出改變。哪怕心不改,下筆也得改。”

老人直直地盯著晏塵水的眼睛,“我只說這一次,改與不改,怎麽改,在於你。”

晏塵水不避不讓。他一貫多話,此刻卻什麽也沒有說,只起身,深深一揖。

“也罷。不管什麽路,走下去才知道盡頭是生路還是絕路。”張厭深搖了搖頭,最後看向從小西山便跟著自己的少年。

他看了半晌,卻沒說賀今行,而是說起了別的。

“秦毓章小時候也是聞名天下的神童,比裴家小子過之而無不及。先帝曾破格讓他不經鄉試而入國子監讀書,他考上狀元的年歲也如你們這般。”他以一種平和的語調說起,語速不快不慢。

若非話中對象是當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執,就真如講故事一般。

賀今行與裴明憫對視一眼,俱是驚訝。

張厭深猶在繼續講述:“你們別看他做了十幾年的左相,就以為他是一帆風順直上青雲。實際上他做過兩任知縣,做過兩任知州,還做過一任巡撫,輾轉四五路,吃過不少苦。轉入京曹之後,從戶部員外郎到吏部尚書,再兼領中書門下,不過四年時間。”

“他這個人,從地方到中央,宦海沈浮三十年,是老狐貍修成了精。”他嘴角浮起一絲笑,繼而深深地嘆息:“如今國庫虧空,弊病甚多,不能說沒有他的過錯。但他崇尚實幹,肯發掘重用人才。”

他看向自己現在的學生,“今行,由秦毓章做你的座師,最好不過。”

“老師。”賀今行尚不能理解老師說出此話的緣由,眨眨眼,換了個角度問:“那我在考試上需要註意些什麽嗎?”

“不管釋義還是策論,你只要順從本心,認真答題就好,不必追求技巧修飾。”張厭深明明白白地回答他,說罷起身獨自出門。

少年們要扶他,他拄著拐杖,直說不用。

課間稍歇,賀今行站在檐廊上,目光從院角棗樹到樹梢屋檐再到檐上天空,不知該落在哪兒。

忽然有人從身後拍了他一下,晏塵水依舊大著嗓門兒:“怎麽了?發這麽久的呆,還要不要讀書了?”

他無奈地笑了笑,擡手往手心裏呼出一口氣,說:“我忘了一開始在想什麽。只記得剛剛想到了我的一位同窗,書院結業考試,他的成績也很好。但他此生再不能參加科考。”

“是嗎?為什麽?”晏塵水微微震動,“那好可惜。”

“是啊,好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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