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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8章 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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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8章 三十五

“哎,起床了!”

睡夢中忽聽一聲驚雷,賀今行擁著被子坐起來,四下黑漆漆的,“現在什麽時辰?”

黑暗中有個不甚明顯的影子,“寅時末了,再不起就得自己做早飯吃。”

“……那我選擇自己做。”他說完又倒了回去,一挨枕頭就進入了夢鄉。

昨晚晏塵水先是給他灌了一腦子大宣律和前朝律典的淵源、幾次修訂過程,然後才抱出一摞書冊。他本想拿了書自己背去,可對方不給,而是隨手翻到哪一頁就給他講哪一頁。

在此過程中,賀今行認為某些條例量刑過重,譬如昨日的當街鬥毆與擾亂交通罪。罰額自五兩白銀起始,對世家子弟來說自然微不可計,但對普通百姓來說,五兩銀子可抵一人一年的口糧。

晏塵水是大宣律的忠實擁躉,當即反駁說不重不足以威懾宵小,宣京街頭就很少出現當街鬥毆與故意擾亂交通者。

少年人在爭論與自身經歷較遠的話題時,大多喜歡征引先賢理論與名人事跡。兩人說著說著偏離了初衷,扯到禮與法,就“法治”和“禮治”孰高孰低爭論了半宿,直到三更才睡下。

——晏家院子就三間房,晏大人住堂屋,張先生住東廂,倆年輕人就湊合著睡西廂。

賀今行本以為自己雖不算能言善辯,但也不至於笨嘴笨舌,遇上晏塵水,才知自己口拙。

他辯不贏,躺上床時,腦子裏一會兒是“去好去惡”“雖小必誅”,一會兒又是“君子懷德”“禮和為貴”,還自帶晏塵水的大嗓門兒。

他輾轉許久不能入睡,心想,明早就把公孫龍的書找來研讀,早晚要讓晏塵水也有口難言。

晏塵水正套中衣,聽他說要自己做飯,動作一頓,然後把衣裳掛回架子,也爬上自己的床。

他爹要點卯,他跟著起床就能一起吃早飯,睡過了就得自己想辦法。

不過現在來了個會做飯的,他就不用那麽麻煩了。

辰時正,賀今行煮了一鍋面片湯,他本打算送一碗到東廂,結果老人聽著響動自己到廚房來了。

三人圍著小方桌,他把湯碗端上桌。

晏塵水一邊分筷子一邊說:“君子不必遠庖廚,自食其力,我以此為榮。”

賀今行點點頭:“你說得對,明日請早。”

“我也不是不能做,只要你們吃得下就行。”

“熟能生巧。以晏兄的能力與悟性,一定越做越好。”

“賀今行。”晏塵水放下筷子。

“嗯?”賀今行擡眼與他對視。

兩人開始鬥嘴,你來我往幾句,話題又拐到了昨晚的爭論上,並逐漸擴大範圍,把三教都牽扯了進來。

只有張厭深在專註地吃面,吃完面喝完湯,瓷碗磕在桌面,發出不輕不重的聲響。

兩個年輕人不約而同息了聲音。

老人淡淡地笑道:“君子要務本慎獨、不群不黨,道家講究淡泊名利、不在乎身外之物,佛教中人更是以慈悲為懷、普渡眾生為己任。他們都可歸為‘善’。”

“然而這世間善惡並存,惡人自私自利且不擇手段,善者在與惡人的對抗中,因有原則與底線,天生就處於劣勢。若再一味堅持守禮、無為、慈悲,必然會被惡人欺之以方,倒漲其氣焰,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是助紂為虐。”

“因此,荀子說‘法者,治之端也’,老子說‘天網恢恢,疏而不失’,佛家亦有怒目金剛降妖除魔。”

“雷霆雨露,皆不可缺。”

屋子裏安靜了一會兒。

晏塵水吞下最後一口面片,“所以說刑法必不可少,也不可不嚴,不嚴明則難以震懾人心,無法起到該有的效果。”

這會兒又轉回到最初的論題,賀今行把自己的碗疊在晏塵水的碗上,看著後者說:“法治不可少,然而縱觀歷史,只有亂世才用重典。律法本就由上位者制定,對上位者優待頗多,普通百姓並無置喙之權,只得被動遵行。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律例過於苛刻,便是對人性的束縛與壓抑。且重典之下易生亂法與私刑,民生本就艱難,再行磋磨就是難上加難。”

晏塵水不避不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殺生之機,奪予之要,皆在天子手中。只要天子聖明,刑法便會分明。法分明,則賢不得奪不肖,強不得侵弱,眾不得暴寡。治世之下,受益最大的便是普通百姓。因為嚴刑峻法只對犯法之人,安分守己則無此憂。若還有心思不正作奸犯科者,遭到嚴懲,也怨不得其他。”

“若天子不理世事,或昏聵或無能,未有聖明之相,上行下效,法度如同擺設,又該當如何?”

話出了口,賀今行才後知後覺,這一句幾乎是在質疑今上,悚然一驚。

另兩人卻並無明顯反應,晏塵水接過張厭深遞來的碗。

“天子雖上承於天,但也是肉體凡胎,難免出錯。若天子遭奸邪佞幸蒙蔽,做臣下的自當勸諫力諍,斧正吏治。我雖現在不是禦史,但以後會是,我會追隨明主,輔其左右,砭其錯處,盡力令法度清明。”

話題隨著早飯一起結束。

晏塵水去洗碗,賀今行扶著老師回東廂。

張厭深交給他一個大荷包。

“永貞不會收,所以我不給他。你與晏小子上街時,米面油茶蔬果以及其他器用,主動買來就是。”

他取了一錠十兩的白銀,然後把荷包還給老人,“我也應當出錢。”

他剛到稷州時身無二兩,給張厭深做了四個月的書童,共獲得工錢五十四兩白銀。前後借給江拙共二十兩,刨去這大半年來的各項花費,還剩二十餘兩。

賀今行心下算過一遍,剔出十兩,用做生活費。

他知道是老師憐惜自己,才開出如此高的工錢。

但有些事,心裏明白,便不必再說出來。只需好好地記住,好好地報答。

就像有些事,既知別人會做何反應,就不要再去讓人為難。

靜水流深,行勝於言。

張厭深也不推卻,接過荷包揣回袖袋裏,和藹道:“早去早回,路上小心。”

賀今行躬身作揖,“是。”

他走到院子裏,見晏塵水背著小背簍從廚房出來,兩人便結伴出門。

巷子裏已有垂髫幼兒在自家門前跑跳玩樂。

出了千燈巷,便是貫穿南北直通皇城大門的玄武大街,足有幾十丈寬。

賀今行對這座城市並不陌生,但每一次在天光之下行走在街頭,總會感嘆其大氣恢宏。

宣京占地兩萬五千畝,於山環水抱之處,聚八方之勢,養天下之氣,城池威嚴,建築莊重。

山河千裏國,城闕九重門。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

天下之大,唯此一城。

晏塵水說:“我本是要騎驢的,你跟我一起,就只能走路了。”

“那真是抱歉了。”賀今行笑道,“不過那頭黑驢竟是家養的,怪不得毛光水滑。”

“當然,小黑是全宣京最好的毛驢。”晏塵水很是驕傲,拐過街角,他擡手一指,“你要是真感到抱歉,就給我買那家的柿餅。”

“行吧。”

賀今行去買了十枚柿餅,晏塵水抱著紙袋一路邊走邊吃。

他忍不住疑惑:“早飯不夠吃?”

“夠。”晏塵水含糊道,吃完了一枚才說:“但柿餅好吃嘛,再吃一點也是吃得下的。”

“……”

沿街不少叫賣蔬菜的攤販,都是自家種的,新鮮水靈。

朝陽漸漸高升,溫暖明亮的陽光自街頭傾瀉到街尾。

賀今行記著張厭深的囑咐,卻也沒樣樣都搶著付錢。

兩人各自買各自挑的菜,走出半條街,他把背簍要過來自己背著。

輪流幹活,就沒那麽累。

晏塵水卸掉擔子,抱著袋子吃柿餅吃得更歡了。

賀今行懷疑他的胃是個無底洞,叫他在路邊屋檐底下等著,自己去買幾兩辣椒。

誰知買完回頭一看,“得浮齋”的牌匾熠熠生輝,客人來來往往,就是沒了那個五六尺高的年輕人。

他環視一周,在不遠處的巷子口看見了一個柿餅。

糖霜滾了灰,不再如白雪一般。

宣京大大小小千條巷子,不管內外城,白日都不少人跡。

這條夾巷卻安靜得出奇。

賀今行一拳放倒望風的人,越往裏跑,拳腳與斥罵的聲音便越發明顯。

巷子深處,七八個人圍成一圈,皆是年齡不大的樣子。他們踢打著地上的事物,隱約可見是一條扭動的麻袋。

不用猜也知道麻袋裏的人是誰。

跑到十來丈的距離,賀今行剎住腳步,氣沈丹田,吼道:“大人,就是裏面,有人在聚眾行兇!要打死人啦!”

話音剛落,便見其中一個胖胖的身影掉頭就跑,其餘人咒罵了幾句,再補上一兩腳,也紛紛跑路。

雖說官府不一定拿人,但捅到各自親爹那裏,必定吃不了兜著走。

賀今行見人都跑沒影了,趕忙過去把麻袋打開,露出晏塵水鼻青臉腫的腦袋,以及一雙沈靜的眼睛。

“能站起來嗎?”

晏塵水眨了眨眼,伸出一只手抓著他的手臂爬起來。

賀今行這才看到他另一只手裏還抓著裝柿餅的紙袋,袋子裏還有倆柿餅。

他忍不住說:“挨打時手臂一定要護住腦袋,身體盡量蜷縮起來護住腹部。”

“我知道。”

知道不做是吧?

賀今行扶額,“先去醫館還是先去報官?”

“都不去。家裏有藥,而且這頓打該挨。”晏塵水搖搖頭,說:“雖然秦幼合沒來,但那些都是他的跟班,就是給他出氣的。”

“因為昨天的事?”賀今行拱手道:“還未多謝你替我們解圍。”

“沒事。本來我爹讓我去接你們的,但是我在渡口吃茶吃忘了。”

“……那你現在感覺如何?還有哪裏受了傷?能走嗎?”

“當然能啊。”晏塵水奇異地看著他,仿佛他問了個奇怪的問題,“我爹說過,做禦史就要抗揍,因此我學過一點內家功夫,體質還成,並不怎麽痛。”

“你別看我臉,這是意外。本來大家都有默契,是不打臉的,可能他們那邊來了個新人吧。”

對方如此灑脫,賀今行不知說什麽好,只能默默轉身,示意對方回家。

晏塵水跟著他一起,把柿餅袋子放到背簍裏,幽幽嘆了口氣,“其實我一開始也能跑掉。”

“那你為什麽不跑?”他疑惑道。

少年人撐著腰,腫著的半邊臉牽連到嘴巴,甕聲甕氣地說:“吃撐了,跑太快胃會痛。”

“……你以後別吃這麽多了?”

“我不。”

賀今行攙著晏塵水回家,還未到門口,就見臺階下站著一個人。

“同窗,我等你好久了。”陸雙樓對著他笑,舉起手裏提著的糕點。

黃油紙外貼紅封,封紙上書了三字——得浮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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