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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5章 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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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5章 二十二

酉末時分。

稷州府衙大門前掛著兩只大紅燈籠,在漆黑的風雨裏只堪堪照亮了牌匾。

值門的衙役裹緊了衣裳,打著哈欠,見一匹快馬在門前驟停。

馬匹受驚,騎手摔到地上滾了一圈,鬥笠掉落也來不及撿,連滾帶爬地往衙裏跑。

衙役才看清他身上濕透的河道衙門制服,叫他:“哎,都要散衙了,這會兒來做什麽?”

話還沒說完,人已經跑遠了。

“急報!”

騎手沖進大堂。堂裏燈火通明,府衙大小官員皆在,一角還站著個不知所措的少年。楊語鹹扶著腰帶,面如霜寒,“速速道來。”

他雙膝砸地,抖落一地雨水,“大人,重明湖突發泛濫,酉正時已過水碑三尺,暴雨不停,恐成澇患!”

他說完撲到地上,貼著青磚如從水裏撈出來一般狠狠喘息,“李司漕已帶著兄弟們前往現場,特派小的來通報大人……東岸多低窪,村落遍布,請大人救命……”

“果真出事了。”有官員出聲道,“先前我還以為這小子口出狂言”

“稷州這麽多年都沒泛過洪,偏偏……況且最近只有今日下暴雨,真是邪門兒了。”

“雨量過大,磚石難以入滲,城區內必然也有積水。”

“暴雨天出門的人本就少,大多百姓天黑得早歇得也早。漲洪迅速,稷州離東岸窪地也有一段距離,準備也要時間,怕是趕不及了,該如何是好?”

“要我說……”

大堂裏頓時嘈雜。站在角落裏的江拙左右看看,默默上前把那河道衙門的小吏扶起來,到一邊坐下。

待這人緩過來,他就得回家去了。

“行了!”大堂安靜下來,楊語鹹喊道,“來人!”

“快馬通知趙睿,重明湖泛濫,天亮前洲駐軍必須到達東岸準備救援!”

一名衙役應聲而去。

他擰了一下眉心,“稷州地勢高,護城河也一時漲不起來,城內積水多半在城南,坊裏組織民壯疏浚就是”

劉司戶應了聲是,“官溝上個月才疏浚完,積水也是一時的,過了這陣暴雨,就來得快去得也快。會受些損失,但應當出不了大事。”

“通知懸壺堂,準備接應救治傷員,人手不夠就征調城內其他醫館。”楊語鹹來回走了兩步,“記得給朝廷和沿岸州縣發水報。另外,盤點糧倉,以備放糧賑災。”

他邊說邊紮起袍袖,環視堂內一周,“今夜所有人都給我動起來,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別打什麽小算盤。誰要誤了災情,害我等被禦史彈劾,我讓你下輩子再妄想升官發財!”

然後走出大堂,“衙吏集合!”

府衙一時鬧哄哄,所有人都在奔走,高聲而又快速地交談,把刷刷雨聲都給壓了下去。

散衙是散不成了。

大堂反而空曠下來。

江拙側身看向門外,黑沈沈的夜被十來盞琉璃做罩的大燈照亮。

知州正披著蓑衣往頭上扣鬥笠,一邊向尚在懵頭卻跟著穿戴雨具的衙役們訓話。

少頃,烏泱泱一群人便踏著風雨走進夜裏。

雨幕再次合攏,天地又暗下來。

江拙低頭給那小吏取杯倒水,熱水暖了捏著杯壁的手指,他才驚覺一身發涼。

看著小吏慢慢喝水,他握緊了手,朋友,可別出什麽事。

賀今行快速地掃視一周,濃夜裏什麽都看不清。

但這一截路與重明湖平行,道路平坦,沒什麽坡度,洪水一概鋪漲,再往前走是不可能了。

“哥,往山上走?”

“走!”

兩人控馬垂直轉向沿岸的小山,皆加快了速度。

但澎湃雨聲裏,不必留心去聽,也能感到馬蹄沈重。

“這一截都是窪地,糧食好長,沿岸少說數千百姓。”賀長期說道,默了一瞬,忽拔高聲音:“造孽!”

他一說,賀今行便知他在想什麽,“先救自己!能辨清方位和水澇情況再想救他人!”

西山書院離重明湖不遠,他亦擔心師長同窗。但鞭長莫及,不如專註當下。

一路踏水狂奔,不一會兒,視線裏出現黢黑的方正輪廓。

是一座兩間的土房。

“有人!”

兩人立刻馭馬斥停,上前去拍門。

賀長期重重拍了幾下,門響皆湮沒在雨聲裏,他吼了一聲“讓開”,擡腳踹塌了門板。

巨響震醒了屋裏人,床上爬起個身形幹癟的人,驚道:“你們幹什麽?小老兒可沒錢!”

賀今行:“老人家快起來,發洪水了!”看人不動,急道:“真的!重明湖漲水把官道都淹了二尺深!”

老人卻哼了聲,“誆我也不編個好理由,重明湖好好地怎麽會漲水?”

“……”

“你跟這等老頑固啰嗦什麽。”賀長期直接走過去,抓著人胳膊往床下扯。

“你幹什麽!殺人犯法!我要告官!救命!”老人尖叫一通,發現對方已經放開了他,正要清清嗓子怒罵,擡腳才覺不對。

他雙腳都被水淹沒,腦子空白了一瞬,立刻轉身在床上薅,“穗兒,阿牛!快起來!發洪水了!”

賀今行這才看清床上有兩個小東西爬起來,他試著在屋裏桌上櫃子上摸索一陣,成功找到火石和燈臺,點了燈。

老人正給孩子們套衣服,後者夜半驚醒,茫然無措,第一反應便是張嘴大哭。

“哭什麽哭。”賀長期見水已漲過腳踝,等不及,上前去幫忙穿衣。他一臉兇相,反倒嚇得兩個小孩收了聲音嗚嗚咽咽起來。

其中的小女孩抹了把眼睛,越過賀長期,忽然叫道:“哥哥!”

賀今行見墻上掛了一面銅鑼,正要拿下來,聞聲轉頭看去,卻是上巳那日的小女孩。

他把鑼槌都取下來,走過去,笑了笑,“小姑娘,快些穿好衣服,跟著爺爺往山上走。”

小女孩看著他,擦擦眼淚,點了點頭。老人家看清鬥笠下的臉,嘶了口氣,“原來是你這個壞心眼恐嚇我孫女兒的讀書人。”

不過今夜救他祖孫一回,他就不追究了。

賀長期手一頓:“你說什麽?”

“哦,沒什麽。”老人立刻閉嘴。腹誹道,你這年輕人看著還挺兇,算了,我不與小輩計較。

“老伯,你這鑼和槌都借我使使,謝謝我先說了。”賀今行道,又對賀長期說:“大哥,你帶著他們仨走,我去叫其他人。”

時間就是命,他說完也不等回答,便大步離開。

“今行!”賀長期叫了聲沒叫住,咬了咬牙,把“小心”二字吞進肚子裏,轉頭問老人:“雨具在哪兒?水淹到門口,就別磨蹭了。”

“有有,那兒、那兒!”老人指了地方,賀長期立刻去拿。他轉了轉眼珠,手伸到床底下摸了個袋子出來,揣到懷裏。又去收拾值錢物什。

洪水過了還要吃飯,棺材本兒也丟不得。

賀今行出門,將鼓槌揣到腰間,提著銅鑼翻身上馬。

拿這倆玩意兒本是為後面以防萬一,卻不想遇到了這對祖孫。

重明湖沿岸百姓有聚居也有獨居,但那日平叔說過,小孩子不見了,一個村的青壯都來找。

這裏有一座村子,且他遇見了,那就不能一走了之。

前行數十步,才勉強看清了另一座房屋。

他把韁繩在手上挽了兩轉,提高鑼盤,運氣於右手,抽槌狠狠一敲。

“鏘——”

震動心神的響聲飛速蕩開,鑼盤周遭三寸的雨都停了一瞬。

他再次聚氣高喊:“重明湖發大水!洪水淹到村子裏了!快醒來逃生!”

賀長期也聽到了,他不自覺微微一笑,本想把老人家提上馬的動作也換成了扶。

倒是個好心腸的,那個讀書人是,這個也是。嗯,我就不去湊人頭添亂了,先把穗兒和阿牛帶到安全的地方要緊。老人抱緊了小男孩兒。

賀長期把小女孩兒抱在懷裏,覺著不對勁,琢磨片刻,解了蓑衣扣子,把小東西按在懷裏。

蓑衣寬大,小東西又瘦,竟也系上了。

“坐穩了!”說罷牽著馬往山腳奔跑起來。

暴雨絲毫沒有轉小的跡象,卻有稀疏的燈火自農戶小窗裏透出。

賀今行不再控馬,一路敲鑼,一路高喊。雨幕在他的鬥笠與蓑衣上化成霧氣,他毫不保留地在每一槌每一聲都用上內力,以致聲音激昂而綿長,穿破重疊雨障,傳出很遠。

“錚——”

歸雲出岫樓裏,琴聲忽斷,裴老太爺睜開眼睛。

沒了瑤音和鳴,風聲雨聲便聲聲入耳,嘈嘈切切不堪賞。

琴師立刻伏地告罪,只道彈崩了一根琴弦,需要換琴才能繼續。

“弦斷之事常有,不必自責。你下去吧。”裴明憫繞過屏風,扶起琴師,邊走邊說道:“爺爺愛伴琴聽雨,我也許久沒給您彈過琴了,今日正好撞上,我來彈一首吧。”

房間南面是一床梧桐心特制的置物架,供著七張材質形態各異的古琴。

他隨手取了一張,放於案上,愛惜地撫過琴額,再按於弦上。

絲弦一動,風雨盡去。

金聲玉振,山河悲鳴。

琴曲傳意。裴老太爺沒再閉眼,也沒看窗外飛雨,只看著裴明憫。

他最喜愛的孫子,也必將是他最得意的門生。

一曲終了,裴明憫起身出席,揮袖躬身。

“爺爺,湖水漲落多由天時,水來人退,水去人回。此時救水乃逆天而行,請您讓仆從們都上山避一避吧。”

“就等你這句話呢。”裴老太爺大笑,笑罷高聲向殿外道:“聽見了吧?去,四公子替他們求情,就讓他們上來罷。”

裴明憫卻不起身,待大管家腳步聲遠去,撩起下裳跪於地:“爺爺,我知道您是為我立恩,您對我的栽培愛重我記在心裏。但明憫認為,人命珍貴,不當被玩弄於股掌。”

水禍無情,稍有不慎,便易命喪其中。

“怎麽?你覺得爺爺做錯了?”裴老太爺站起來,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非也。”他伏地磕了個頭,直起身再道:“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我不以真心護之,又豈能要求他們真心對我?”

“他們為我裴家做事,效忠於我裴家,我就當善待他們。若我品行不端,他們棄我而去也怨不得人。若我問心無愧,而其心有異,我惡之棄之也坦蕩磊落。”

“爺爺有爺爺的行事法則,明憫不認同,卻不認為您錯了。”

裴明憫再次磕頭,“只是我心中愧疚,不吐不痛快。”

裴老太爺看他半晌,拍了拍掌心,一連說了三個“好”字。

“孩子長大了。”

他彎腰握住裴明憫的胳膊,把人拉起來,微微笑道:“這個家,早晚是你說了算。但現在還是我說了算。你想要用你的行事方法來管這個家,那就得拿出本事來,讓爺爺心甘情願退下去。”

裴老太爺把少年帶到窗前,兩邊紗簾高掛,窗外一片黑暗,只有鋪天蓋地的淒風厲雨。

“能輕易給出真心的人多是未歷經世事。然而順遂一生的人太少,絕大多數人總要經歷這麽幾個雨夜。”他指著檐下飄搖的燈籠,火光若隱若現,說道:“真心就像這燈,不知什麽時候就被風吹滅、被雨澆滅,堅持不到天明。”

“爺爺。”後者看著他,輕輕叫道。

“爺爺沒生氣。”裴老太爺又笑,“反而欣慰,你有這股意氣很好。所謂少年意氣,無意氣怎能稱年少?”

四五十年前,他也如面前這少年人一般,心懷四海,試與天比高。

敢以真心換真心,正是少年人富有的美德。

他也不需刻意提點,強行扳正。

初生牛犢不怕虎。待這少年人出仕入官場,歷練上幾年,便知人心難揣測,終需外力桎梏。

至於可能出現的風險,他毫不擔憂。

璞玉需琢,嬌生慣養的紈絝擔不起這個家。而這天底下,也沒有他稷州裴氏擔不起的事。

“我記得六月初小西山就要大考,然後休長假。”裴老太爺想到這兒,問:“今年的游學,可定下去向了?”

“雲時先生向南,子回先生向東。”裴明憫答道,又遲疑道:“二叔還沒確定。”

“你二叔是個沒用的,不跟他。”裴老太爺對這個不惑之年就致仕的兒子一向沒什麽好臉色,慢慢說道:“但路雲時去年就跟過一回,再來一次沒多大意義。齊子回太年輕了……”

他說著又想起某位故人,再聯想到端午那天見過的那個孩子,忽然一拍掌,道:“我怎麽沒想到他呢?還有一個人,你跟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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