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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0章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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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0章 十七

安靜的茅屋裏,只有兩道呼吸聲。

其中一道突然急促起來。

“娘!”床上的人突然大喊一聲,翻身坐起。

賀今行側身看過去,“你醒了。”

那人卻直直盯著虛空,神色一片茫然,仿佛還未能分清夢境與現實。

他便不作聲,等對方緩過來。

“不……”陸雙樓慢慢攥緊了堆在腿上的毯子,狠狠閉了閉眼。

意識回籠,他猛地看向賀今行,“你給我餵了什麽?”

“嗯……”後者斟酌了一下,“姑且算是毒藥。”

見對方一臉狐疑,又解釋:“以毒攻毒,能將愫夢壓制一時。”

陸雙樓神情變幻幾許,終究啞聲道:“多謝。”

許是剛醒尚有些虛弱,他說話不似慣常的懶散,平平淡淡的調子,反讓賀今行覺得真實了些。

他一直覺得對方不似表現出的散漫無所謂,但他從不因好奇而主動問起別人的秘密。

每個人都有秘密,愛恨情仇,喜怒哀懼,被掩埋的東西總有不能見光的原因。

“只是一時。”賀今行微微搖頭:“你最好不要再服用蜃心草,再用下去,不出一年,你的身體便會被徹底拖垮。

“不必勸我。”陸雙樓撇開視線,空氣靜了半晌,他生硬地解釋:“不用蜃心草,我一個月也撐不下去。除非……”

他不自覺轉回來看著對方,凝視片刻,自嘲一笑:“罷了,都是毒,用什麽都一樣。”

賀今行看著那雙漂亮的眼睛,笑起來本該透著狡黠靈動,此時卻如火籠坑裏燃盡了的柴灰一般,沈沈無光。

他不忍見少年有遲暮之態,說:“我認識一位大夫,或許能解愫夢。”

“你說什麽?”陸雙樓不敢置信,睜大了眼抓住他的雙膊再問了一遍。

“我說,”賀今行放慢語速,“愫夢或許可解。”

“不可能!我在宣京,”陸雙樓忽然住了口,他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但轉念一想,到此地步,出身來路也沒什麽好藏的。況且整個小西山,也只有這位同窗不知道。

“自宣京到稷州,一路皆尋過,都是無解。”

他從小同三教九流熟混,後來多了個老子,又摸進宣京的紈絝圈子裏,消息渠道也算豐富。

自中毒以來,他想盡了辦法,別說解藥,連一絲解毒的“可能”都沒找到。迫不得已才用了蜃心草。

“有一定的可能,並非絕對能解。”賀今行坦然地說:“我告訴你,是希望你能別再用蜃心草。”

“當真?”

他輕輕點頭,“我盡力而為。”

“若真能……”陸雙樓喃喃著松了手,五指劃過被褥,慢慢攏成拳頭。

他有一瞬間的恍神,然後不動聲色地收斂思緒,“你幫我找解藥,要多久,你又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見他滿臉戒備,賀今行莞爾一笑:“最多一個月,必定給你結果。至於我要什麽?”

他偏頭做出思考的模樣,“我很缺錢,如果你想把這件事當成一樁交易,就給我錢吧。”

“只要錢?”

“嗯。”

“要多少?”

“要……五百兩吧。”

“五百兩?”陸雙樓的眸子裏帶了些光采,卻沈著臉說:“原來我的命和林遠山那憨子的事一個價。”

賀今行知他是玩笑,也接著道:“你要是覺得給你算少了,可以再多給我一點。”

“那可不行,做買賣哪有出爾反爾的。”

“買家加價,可不關我賣家的事。”

兩人說完,互相看了一會兒,都不約而同地轉開臉,一起笑出聲。

笑夠了,賀今行站起來,“你既無大礙,我就先回書院。”

“好。”陸雙樓也起身下床,走到一邊,拱手長揖,“不論尋到解藥與否,陸重先行謝過同窗。”

“不必客氣。“賀今行扶他起來,“你這手臂的傷,還是處理下比較好。”

“這裏沒傷藥,回去再說。”

“嗯。”

他轉身要走,卻忽然被從後抓住手腕。

遂回頭看去,“怎麽了?”

陸雙樓舔了舔幹裂的唇,“一起走吧。”

“行啊。”他低頭看著對方的手,“你的指甲裏嵌了些泥。”

“你嫌臟?”

他搖頭,“手上的臟東西容易帶進嘴裏,保持幹凈最好。”

“好,你等等我。”

陸雙樓鎖了門,雙臂枕在腦後,跟著賀今行往山下走。一邊感嘆:“這路繞得很,難為你來一次就記住了。”

“我的記憶力確實不錯。”

“哎,同窗,我發現所有誇你的話都被你照單全收啊。”

“嗯?”賀今行停住腳步,等他趕上來與自己的右肩相並,才認真道:“我只認我真實的一部分。”

陸雙樓又笑起來:“同窗,和你待在一起怎麽老是想笑呢。”

“啊?”

初夏的小西山越發熱鬧起來,陽光的顏色仿佛都深了幾分。

鳥雀蟲獸在鳴唱,兩人踩過婆娑的樹影。

“同窗,”陸雙樓搭上他的肩膀,箭袖上的血已經凝幹了,“你到底是什麽人?”

賀今行也不介意,剛張嘴,就聽對方又說:“別騙我,任何形式都不行。”

他只能改口,“那我沒什麽可說的了。”

陸雙樓嘖了聲。他見得多了,看著有問必答從不說謊的實誠人,其實比指天對地立誓守口如瓶的人,嘴巴要緊得多。

這類人往往很倔,秘密爛在肚子裏其他人也別想撬出來。

所以他懶得車軲轆做無用功,直接問下一個問題:“那你來西山書院幹什麽?”

“讀書。”

“只為讀書?”

“嗯。”

他說完,半晌不等到對方下一句話,轉頭卻見對方正盯著他,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

然後叫了聲他的名字。

“你知道嗎?你剛入學時,我甚至以為你是女扮男裝。”

賀今行頷首。

“你猜到了啊。”陸雙樓轉了下眼珠,“不過上巳節之後,我就確定你不是了。”

上巳嗎?賀今行擡手遮住略有些刺目的陽光。

或許是因為在荔園同行過一段吧。

“今行,有沒有人告訴過你。”

身旁的人放輕了聲音,他的手背擋住了對方的眼睛,只能看見嘴唇張合。

“你的側臉和長安郡主非常的像。”

他慢慢下移手掌,迎著光瞇起眼睛,搖頭。

然後就見光暈裏的人輕哼了聲,“所以啊,我懷疑你爹不是賀駒,而是殷侯賀勍。”

“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賀今行垂到一半的手直接貼上對方的額頭,“不燙啊。”

“猜測嘛。”陸雙樓沒退開,容許他貼了片刻。

“你真不是殷侯的私生子?還是你自己也不知道?”

“真不是。”賀今行無奈,忽然想起上午的事,趕緊轉移話題:“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麽盯上傅明岄了?”

“事有反常者為妖。”日頭雖大,於陸雙樓來說卻正好,曬得他渾身骨頭都暖洋洋。他推著賀今行往前走,“傅明岄女扮男裝進入書院,又日日回傅宅,必定有所圖。”

“那你查到了什麽?”後者不解,“她圖什麽,與你又有何幹系?”

與她同舍的賀長期都沒這麽關註。當然,就自家大哥接人望風的熟練,應該不是最近才知道明岄是女子。

甚至可能知道一些別的事。

賀今行思索著,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沒想過男女有別的問題。

但西四間兩個人能和平相處這麽久,必定早有共識。

卻聽陸雙樓笑:“我只知她被傅家的丫鬟叫‘明護衛’,至於她在宅子裏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並不知曉。但她日日在小西山與傅宅之間往返,必然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或許是有需要她照料的東西,或許是要傳回去什麽消息。”

“傅家兄妹病弱,但照料有仆從,用不到她。傳消息拿東西一次兩次可在休沐日回,不必冒險違反院規。”賀今行輕嘆一聲。

“小西山每日都不同的,是先生們的授課。”

她這是替家主讀書啊。

“她因為什麽與我無幹,我關註她自然是我有所求。”陸雙樓顯然也猜到明岄的目的,但並不因其所動。

他伸了個懶腰,一個時辰前才痛得死去活來的肝腸已經毫無感覺,“要人為我所用,不過利益相誘和軟肋相脅兩種方法。都得知己知彼。”

“你若有事,不妨先開口問問對方能不能幫忙。”賀今行無奈:“都是同窗同學,別亂來。”

他頓了頓,想起那一錦囊的香丸,“傅明岄的事,我們都不要告訴其他人。”

“就知道你要這麽說,放心吧。而且,我已有別的打算。”

書院的灰白院墻近在咫尺,陸雙樓二話不說先攀上墻頭,左右望了望,“沒人。”

賀今行跟著跳下去,“你記得去找蘭開先生。我去藏書樓向張先生告罪。”

“好。”

這座名為“明辨”的三層小樓,因供著幾千冊書籍,自成幽靜平和的氣場。

他穿過書架,整個人靜下來。

“先生,我來遲了,抱歉。”

滿院少年郎爭先換紗衣的時節,老人依然穿著棉布袍子,拂袖讓他坐。

“你向來守時。今日可是為陸姓小子與傅家丫頭的事?”

“先生竟然知道?”賀今行坐端正了,心下罵自己行事不周,應當提前來向先生請假才是。

“傅家的來借過許多次書。李學監也才來這樓裏問過我見到他倆沒。”

“先生不覺得驚訝麽?”

“驚訝什麽?老朽什麽事什麽人沒見過。”張厭深微微笑道:“若事事驚訝,那我豈不白活這幾十年。”

他靜默半晌,眨眨眼,“好像是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

女扮男裝的戲在梨園裏長盛不衰,不算稀奇。而這事兒說小不小,說大也確實不大,端看知情人如何選擇。

張厭深問:“學生感到驚訝,可是認為不妥?”

賀今行搖頭,遲疑片刻,“我讀史書,見古有婁逞、黃崇嘏等出仕文職政績斐然,而當今又有晉陽長公主鎮守國門、威懾北黎。皆才能出眾,不輸男兒。”

他頓了頓,見老人專註地聽著,神色未有不虞,才繼續說道:“以此想,女孩子來讀書也沒什麽不好的。”

“既無不好,那你在擔憂什麽?”張厭深看著他,溫和的目光似在鼓勵他說下去。

“書院院規並未寫明不準女子入學,但幾乎默認男女不能同學。”賀今行摸了摸耳垂,“她並未影響到其他人。我只怕若是事發,卻會使她名聲有損。”

“我們做同窗的問心無愧,但……”

“但世俗流言殺人不見血,且對女子要嚴苛得多。”張厭深接過他的話,笑意蔓延到眼角,“你且放心,先生只當不知。”

他點點頭,忽然反應過來,立刻說:“學生並非揣測先生,先生早就知道卻並未揭穿,可見先生心善。”

張厭深微微搖頭,“可不是先生心善。”

他說了半截便住口,在賀今行疑惑的眼神裏,取了一張白紙放到後者面前。

“你看了兩個月的史書,有何心得體會,都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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