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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5章 尋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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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5章 尋覓

綠皮火車左右晃動得越來越輕, 在一個小站慢慢停下來。下去一些人,又上來一些人,肩上扛著大包小包。

陳妙茵站在車廂的連接處。這裏擠了一群人, 又靠著廁所,有一股極刺鼻的腥臊味道。她一直低著頭。

熱氣不斷地從地下翻騰起來,她的汗一刻不停地向下落。馮時讓她靠在內側, 自己站在外面。

兩個人貼得很近。陳妙茵烏黑的頭發被汗水打濕了, 黏黏地粘在額頭上。她雪白的臉越發沒了血色。

車又開動了,她晃了一下, 用手撐著他的胸口,才勉強沒有跌倒。他伸手輕輕撫了一下她的背:“不舒服?”

她只是搖頭。馮時往隔壁車廂走去, 過了一會又回來了,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馬紮。“你坐。”

她立即眼睛亮了,很開心地坐下去, 擦擦一臉的汗。

她抓著他的手,一直抓得很緊。馮時彎下腰笑道:“妙茵,我不走。你放心。”

列車緩慢地行駛著,從午後到日落。車窗外的天慢慢變黑。晚上九點多鐘,他們到了北戴河火車站。

她小心地掏出一張紙條:“我家在這裏有一處房子。這是地址。”

盛夏的度假小城,海風吹過來有濕潤的鹹味。梧桐樹很高,在風裏嘩嘩搖動。

他們拉著手一路走一路問,路邊有許多商店,賣游泳圈和泳衣。他算了算兜裏的錢, 買了一瓶汽水遞給她:“冰可樂。”

妙茵開心地叼著吸管喝可樂。她的腿有點麻了, 上坡下坡, 越走越慢。他彎下腰去:“我背你。”

她沒有推辭。他背著她從主路走到狹窄的小路,一路走得很穩。可樂喝到底了, 吸管觸在瓶底上沙沙作響。她抱緊了他的脖子,擡起頭看著頭頂的半個月亮。月亮在梧桐葉子的縫隙中裏探出頭來,像是高一點的路燈,照著蕓蕓眾生。

“從咱們住的地方開車大概十幾分鐘,有一處海灘,日出的時候漲潮,會把那個沙洲淹成一個心形。我爸就是在那裏跟我媽求婚的。”

他用力把她往上托了托,“那一定很美。”

一對穿著泳衣的年輕情侶從他們身邊經過,歡笑著,打鬧著,你追我趕,好像不沾一點兒疾苦似的。她忽然掉了淚。那對情侶大概還有幾十年相伴,可是她沒有時間了。她打算在這裏和馮時做最完美的告別。

他們在一棟雙層別墅前停下。她掏了鑰匙:“進來吧。”

她像個小小的女主人招待他,“這裏是浴室,我給你拿一件浴巾。”

他低頭聞了聞,身上已經被汗水浸透了好幾回,並不好聞:“你先洗吧,我等你。”

她詫異地擡眼看他:“這屋裏有三個浴室,我去樓上。”

“哦。”他有點窘迫。他跟她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同窗三年不過是個甜蜜的幻覺。

他仔細地洗了澡,穿了一件灰色的汗衫,松松垮垮的短褲。樓上的水在嘩嘩響。過了一會,聲音停了,但她還是沒出來。

他腦子裏飛過許多亂七八糟的念頭,萬一她摔倒了,昏過去了……他顧不得許多,大聲叫道,“妙茵,你沒事吧。”

她很快回答:“我沒事。”

門開了。一股香味飄過來。她沿著樓梯緩慢地走下來。

他沒有見過這樣像公主的女孩子。她的臉上發著光,長頭發濕濕地披在後面,穿著一件長到腳踝的浴袍,粉紅色的,行動起來像是一片雲。

她打開行李箱,從裏面拿出一個盒子打開遞給他。是一部翻蓋的手機。

他很平靜地放回去:“妙茵,我不能要。”

她按住他的手:“馮時,你拿著吧。我去了美國,也能打電話給你。隨時隨地都行。”

他搖頭:“我不能拿你的東西。以前……你總給我吃的用的。已經很多了。這手機很貴。”

“反正我自己也吃不掉。”

他用了然的眼神看著她,她立即說不下去,吸了口氣才繼續:“我想聽見你的聲音。”

“醫大也有電話亭,我問了一下,用ic卡能打海外長途。”

她嘆了口氣,在沙發上坐下來。發梢滴著水,將她的浴袍都打濕了。她從抽屜裏拿出吹風機,“幫我吹一吹。”

他用手托起她的長頭發。有點自然卷,厚厚的堆在他手心裏,他小心翼翼地調節著風速,看著頭發舒展開來,蓬成一大團。

她忽然站起身來,按著他的手將吹風機關了,將它丟到地毯上。嗡嗡的聲音停了,頭發紛亂地披下來,她直視著他,眼睛像是燃燒的火焰。

他只猶豫了一剎那,她捧著他的臉親上來。很不熟練的親吻,她含著他的下嘴唇一直在吸吮。

馮時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他從她濃密的頭發中伸手進去,扣住她的後腦勺。另一只手攬著她的腰,將她盡力地往自己身上貼。兩個人像是兩個不規則的半圓,調整了幾下,終於完整地契合成了一個,牢牢地黏在一起。

這個吻細密綿長,由淺入深,她只覺得氣漸漸喘不上來,腿也軟得站不住。她向後倒在沙發上,脖子向後彎曲成一個優美的弧度,露出潔白的頸項。她用力抓住他的胳膊。

他閃了一下,怕把她壓壞了。她不肯放手,他就閉上眼睛繼續,將她牢牢抱在懷中。

她的手放開了,先是攥著沙發上的靠墊,將它攥得變了形,然後又大膽地從他的汗衫中伸進去。他的力氣陡然大起來,親吻像暴風驟雨往她的臉上落。忽然她的頭發被壓住了,她叫了一聲。

馮時猛然站起身來,呼吸很不均勻。她往下看,睡袍已經被推到了腰部的位置,他什麽都看得到。

他的臉和脖子都漲得通紅。過了一會才扭過頭去,支支吾吾道:“你……把衣服放下來。”

她照他的話做了。他又往後退了一步:“對不起。這很不禮貌,而且……”

陳妙茵抱著腿坐在沙發上。她把頭深深地埋下去,“你……想嗎?說實話。”

他的回答很慌亂,“不……這……你漂亮極了,我想過……不行,咱們不應該這樣。”

她擡起頭來:“為什麽?”

“那個……結了婚,能住在一塊了,才那個那個。現在太早了。”

兩大滴眼淚從她眼睛裏落下來:“咱們沒時間了,就今天晚上。我回去跟誰也不說。”

她擦擦眼角,“我已經滿十八歲了。不犯法。”

他擡起眼睛望了望,雪白的天花板上掛著水晶吊燈,華麗麗的流蘇直垂下來。“不是的,妙茵,我不能……”

她睜大眼睛,“不能?可是我感覺你也有……”

他苦笑道:“不是那個不能。咱倆……你已經失去理智了,我得清醒一點。”他走到她身邊坐下來,將她的劉海撥了一下,“妙茵,你要去美國了,說t不定就遇到更好的人,比我好一萬倍。你會跟他談戀愛,結婚……”

她倒在他懷裏,抱住他細瘦結實的腰,眼淚把汗衫沾濕了,“不,我一直等著你,等我讀完書,我就回來跟你結婚,你想娶我嗎?”

他的心臟瘋狂地跳著,“當然,我也想跟你結婚,等我能掙錢養你的時候……”

“你千萬不能找別人。我聽說振華中學的校花也考上醫科大了……”陳妙茵抓著他的肩膀:“咱們那個過了,你這輩子就忘不了我。”

他內心瘋狂掙紮著,好不容易從快要沒頂的荷爾蒙中扒出一個空隙:“傻子。你是個女生,萬一將來有人介意……或者……”他坐起來,“你會懷孩子的。”

陳妙茵呆了一會兒,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一個小東西,遞到他手上。“我有做過功課。”

馮時手一抖,那只安全套就掉在地上。“你……”

“我不傻,會保護自己。”

他的嘴唇顫抖起來,眼裏也含了淚。“妙茵,我會給你打電話的,還有電子郵件,我從這邊發出去,你那邊立馬就收到了,快得很。你相信我,我會好好爭取,努力跟你結婚,到時候大家都開心,咱們……想做什麽都可以。這個……蠻重要的,我不想因為一時沖動……你明白我的心就好。”

她很安靜地聽著,整個人縮成一團。他走過去抱住她:“我愛你。妙茵,我愛你。一輩子都等著你。”

她伸手從他腋下穿過去,在他背上揉搓,“我也愛你。咱們快點長大,快點結婚。”

他安慰似的拍她的背:“睡吧,我訂個鬧鐘,咱們……五點鐘出發?”

“好。”

“你知道大概在什麽位置嗎?”

“大概是從這裏往東再往南,沿著海邊一直走,總能找到的。”

她抱著他不肯睡,手指在他臉上流連不去,“閉上眼就又少了幾個小時。真希望天不要亮。”

“晚一點亮。”

他關了燈。萬籟俱寂,兩個人的呼吸聲交織著,手握在一起。

忽然外面有亮光在窗戶上掃了一下,接著是雜亂的聲音,像是車輛過路,又有好幾個人的腳步聲。

他揉揉眼睛,剛想坐起來,門忽然轟的一聲開了,動靜極大。陳妙茵嘟囔了一句:“是誰?”

燈霎時間大亮。一對中年夫婦站在門前,臉色扭曲地望著他倆。陳妙茵驚叫道:“爸,媽。”

馮時連忙跳到地上。他還沒來得及站直,陳爸爸一個耳光扇過來,他跌在地毯上。

馮時耳朵嗡嗡直響,掙紮著想爬起來。陳爸爸沿著他的手指看去,血液像是凝固了:地上有個安全套。

陳爸爸呆了幾秒,眼睛裏像是充了血,他在周圍尋覓著,角落裏放了一根高爾夫球桿,就是它了。

他劈頭蓋臉地朝著馮時砸去,“小癟三想禍害我女兒,我把你剁碎了餵狗。”

他出手極重,毫不留力,全朝著要害的地方砸。馮時閃了兩下,被打中了額頭,瞬間血像湧泉一樣直流下來。

他伸出胳膊抱著頭。陳爸爸像是瘋了,陳妙茵沖上來抱住他的腰,“爸,別打,我倆什麽也沒有。”

陳爸爸喘著粗氣:“這就是個騙子。”

馮時的血沿著臉頰流到脖子裏,洇濕了汗衫,陳媽媽也上來拽住:“先問清楚,別出人命。”

一個穿著樸素的中年女人撲過來攔在馮時面前,“為什麽打我兒子。”

陳爸爸用腳踢了一下馮時,“這小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以為把我女兒騙上了手……”

馮時搖頭:“叔叔,我什麽也沒幹。”

陳妙茵也叫道:“我倆真的沒什麽。”

陳爸爸指著那個安全套,手指都在發抖:“你……這是哪來的?”

馮媽媽堅定地搖頭:“我早就說了,我兒子不會做拐帶小姑娘的事。我信得過他。”

陳妙茵心一橫,剛要開口,馮時忽然說道:“是我買的。我喜歡陳同學。”

馮媽媽楞了一秒鐘,揮手又是一個耳光,馮時的臉上頓時腫了起來。陳妙茵尖叫道:“是我買的,我帶他來的。他什麽都沒幹。”

陳媽媽扯住她向外拉,“茵茵你不懂事,你知不知道……”

陳爸爸冷冷地審視著馮時,“住大雜院的窮小子,你配嗎。”

“現在我配不上,我好好努力,爭取……”

馮媽媽站起身來,她臉色蒼白,一字一句地說道:“大哥,嫂子,我有自知之明,我兒子和你女兒不般配。我家雖然窮,也是有骨氣的。他以後要是再跟你女兒有瓜葛,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冷著臉看了一眼馮時:“記住了嗎?”

馮時呆呆地坐在地上,看著眼前飛濺了一地的血點子。門外有妙茵的哭喊聲,還有汽車啟動的聲音。馮媽媽將他拉起來,“咱們去醫院。”

陳爸爸將高爾夫球桿扔在一邊,想了想,掏出皮夾子拿了一沓大鈔,“給你兒子的醫藥費。”

馮媽媽從他身邊經過,沒有看他一眼。

陳妙茵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渾身發著抖。窗簾很厚,將一切外來的光都擋住了。她冷靜了一會才爬起來。

冬日的陽光慘淡,又是一個午後。她打開手機,有幾條微信,都是各個奢侈品店的銷售發來的新年快樂祝福。

她洗了把臉,將頭發挽成一個高髻。臉部還是腫的很高,眼窩發著青。她將墨鏡戴上,在手機裏查了一些信息,下樓退了房。

陳妙茵站在馬路旁招手打車。過了很久很久,她的胳膊仿佛被凍得透了,才有出租車停下:“這年頭不用平臺叫車的人真少。”

“什麽平臺?”

“手機APP啊。去哪兒?”

她茫然地聽著。“北京南站。”

道路不是很堵,南站人也不多。她轉著圈子找售票處。一個工作人員指著一個方方正正的機器:“取票機在那兒。”

“取票?我還沒買票。”

工作人員很詫異:“需要現買嗎?登錄12306……”

她呆呆地拿出手機:“能不能教我一下。”

他指導著她下載APP,註冊,登錄,下單,艱難地從六張圖片中選出相似的兩個,再用取票機取出紙質票。

現在的高鐵票是藍色的。候車大廳很像飛機場,幹凈,寬敞,有人在抱著筆記本電腦辦公。有快餐和購物的地方,一點泡面味道也沒有。

她登上高鐵。座位很舒適,速度超級快。她聽著列車播報,一個多小時就到北戴河了,仿佛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她沒有在冬天來過北戴河。天氣是陰冷的,海風吹的人愈發清醒。路邊的小賣鋪關得七七八八,梧桐樹葉子也落幹凈了。

她找了一家還開著的便利店買了面包和礦泉水,又咨詢了店員打車軟件的使用,才終於找到一輛車。

她尋覓到了海邊的一家老牌賓館。生意蕭條,客人很少。工作人員見到她異常熱情:“陳女士,我們給你升級最好的房間。”

“謝謝。我還想……要點熱毛巾。”

房間裏開了暖風。她看著外面深藍色的海。陰風怒號,目光所及,近岸的海水都結了冰。她大概鎖定了一處海岸上的位置。

她定了個早晨六點的鬧鐘,然後平靜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鬧鐘準時叫了。她穿好所有的衣服,在一片漆黑中出門。

出了一點狀況。就算用了APP,也沒有出租車接單。她嘆了口氣,沿著馬路向海岸線走去。

她走得很慢,忽然有輛環衛車在旁邊吱吱呀呀地經過,一個穿著橙色制服的環衛大姐在奮力蹬著車。

她心裏一動,“大姐,能不能載我一段?”

“去哪兒?”

“前面海岸線拐角的地方,大概……兩公裏。”她補一句:“五十塊錢行不行?”

大姐想了想,招招手,“上來吧。”

她坐在車鬥裏,手裏抱著一把巨大的笤帚。大姐問道:“這大過年的,怎麽一個人跑出來旅游啊。”

“我想看看日出。”

“奧。”

到地方了。她跳下車,大姐熟練地打開收款碼。她拿出手機,忽然很尷尬……手機被凍得關機了。

她使勁按著開機鍵,沒有反應。大姐懷疑地上下打量著她。

她忽然從手指上拽下來結婚戒指:“大姐,這個給你了。”

大姐驚詫地掂量著戒指,亮閃閃的,看上去很值錢。“這……”

“抵車費了。”

她走過一段木棧道,穿過小樹林。海邊有幾座礁石,再遠處就是巨大的沙洲。海面是不透明的t深藍色,近處看全是白色的碎冰。

遙遠的東方出現了一小片魚肚白。她在岸邊站定,摘下墨鏡,極目望去,魚肚白裏隱隱有了一點紅色。很冷,她跺著腳。

忽然有個人從背後急匆匆地過來,拉住她的胳膊。她吃了一驚,回頭去看,是環衛工大姐,神色焦急,“妹子,年紀輕輕的別這麽想不開。”

大姐將戒指往她手裏塞:“戒指我不要了,你聽姐姐一句話,沒什麽大不了的,命最值錢,沒了命啥都沒有了。”

她腦子裏一片混亂,無力地反駁,“大姐,我真是來看日出的。”

大姐半信半疑地看著她受傷的臉,“可別騙我。”

“嗯,我不騙人。這裏的日出很漂亮。”

“對,很漂亮。”

從側面傳來一個很熟悉的聲音。渾厚,踏實,讓人義無反顧地相信。

東方的雲從邊緣開始染上了紅色,映射在海面上,冰塊閃耀著輝光。他在霞光中一步一步地走過來。

他上前將她緊緊抱住了,像是尋到了多年不見的珍寶。她呆了一剎那,隨即伸出手回抱。

太陽拼命往上跳了一下。雲彩裏像是著了火,火光從地平線上蔓延開來,將萬物照得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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