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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死別死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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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死別死我家

報紙十分上道報道了昨日玄鳥賜福的大事, 先預熱了三天,後又發了整整七天。

一時之間此事在鹹陽吵得轟轟烈烈,始皇帝陛下受命於天更是經過此番在整個大秦高調宣揚。

沒有什麽不好的, 天下萬民經此一事更加信服大秦,琇瑩的一番心血沒白費。

而且他的錢包又鼓起來了。

原因也是奇奇怪怪,因為要突出金面仙的富麗堂皇嘛, 所以琇瑩仿著唐制跟王夫人一起給青邑設計了一件金線鳳紋玄色齊胸襦裙, 肩披紅帛, 腰懸紅色腰帶。

雖然帶著金面, 但王夫人和琇瑩還是拉著青邑來來回回換了八九個造型,最後定下了高髻流雲插鳳釵珠玉流蘇,又戴金箔掐成的金花。

等到最後定下來時, 琇瑩是常畫畫的, 他還取了從染色司順來的鳳仙為她塗了指甲,又取銀箔加一點丹礦繪一紅色桃心狀, 在她額頭繪了一束綻放的桃花。他沒有用對皮膚有害的鉛粉,他用女子染翠眉的青黛,順手還給青邑打了個陰影,描了眉,讓她顯得更飽滿圓潤。

“鉛粉有些傷臉, 往後盡量少用, 你瞧這樣也很美。”

青邑聞言抿唇一笑,經過裝點, 真似神妃仙子下凡間, 一笑滿座生華光, 富麗又堂皇。

琇瑩做完之後,引得在座幫著青邑添妝的女孩子們都望著青邑眼中一亮, 王夫人和王老夫人也是抽了一口氣。

“沒想到公子還擅閨房女子梳妝之事耶!”

琇瑩搖頭,看著眾女似餓狼般盯著他的手,咽了一下口水,“只是總畫畫,隨意在學宮找個擅畫的寫手也一樣的。”

眾人目光轉向報紙作為預熱來給青邑畫像的人,那人本就臉紅,此時更是手抖,差點嘴給青邑畫歪了。

我不是,我不能,公子瞎說。

陰嫚則是望著她王叔的眼睛,然後輕笑,她聲音帶著一點稚嫩,但神態已頗為從容,“王叔有一雙發現美的眼睛,也有一顆創造美的心。”

眾女點頭,又將頭轉向琇瑩,粉腮都微紅。

“公子能給我們也化一下嗎?”

琇瑩扭頭,無奈的收工具,不過他把那些不用的金花和花鈿給了她們。

“我忙著走下一個流程。”

他又輕笑,一派溫潤,“不過以後說不定呢。”

他眨了一下眼睛,明明是將至而立,但他還是很俏皮可愛,“公子最近缺錢。”

眾女忍不住笑開,連忙許諾關照公子生意。

琇瑩翩然而去,有一個女子年齡不大,望著他挺直的脊背,還帶著一點對愛情的憧憬,“哎呀,要是以後我的郎君像公子一樣就好了。”

王夫人難得很沒有形象的翻了個白眼,叉著腰對鏡貼花鈿。

“公子這樣有本事寵護人又潔身自好的難找,世間大多數都像我家那位似的,連胭脂和翠黛都分不清,要他點翠眉,可要了他的命了。”

她雖是吐槽王將軍,可眉梢眼角都是喜歡。

“她就喜歡不解風情的。”

她多年的婆婆王老夫人笑罵著,眾女孩也是笑作一團。

只有陰嫚沒笑,她坐在那裏拆金花,手支著頭,托腮,很認真的發問。

“為何我要嫁他們呢,他們也能嫁我啊。我父皇說,我是陰嫚,是大秦的公主,只有他們順我,沒有我遷就別人的。我喜歡什麽樣的,他就要變成什麽樣的,像父皇養王叔那樣。”

她以為養夫君同養弟弟沒有什麽區別,父皇能養出王叔,她喜歡王叔,自然也能養出來。

青邑笑得頭上的流蘇晃來晃去,眾女別說指責了,就聞言笑得開心,她們拿著鳳仙花塗指甲,一派颯爽明朗。

“就是,咱們嫚嫚往後就娶一個回家,好好待他,同心白首。”

陰嫚肉嘟嘟的小臉笑開,伸手也要塗指甲,“當然了,我肯定會好好待他,從小就給他肉吃,王叔說父皇就是這樣的。”

王夫人笑著給她頭上簪了朵金花,“我的小公主啊,可別學陛下養公子啊,那是養兄弟,你可是養童養夫啊!”

陰嫚鳳眼圓潤,笑意淺淺,帶著天真的執拗。

“一樣的,努力對他好就可以。”

她不知道今日的話一語成讖,她真的養了個小童養夫,對他很好。她的小童養夫也嫁給了他。

琇瑩不知道那些女兒私語,他眼裏只有諵諷錢,就趁機又在鹹陽學宮那邊制裁衣衫的鋪子推出幾款新的襦裙形式,大多是寬袖齊胸襦裙,搭的樣色多,花色也美。

他甚至還開始向全國賣金花和飾品。

他不喜歡鉛粉,就又跟學宮中研究化學的孩子共同研制了新的彩妝,制了各種款的花香精油,推出了一套從頭到腳的護膚品和化妝品,引得鹹陽貴女趨之若鶩。

後來不光是鹹陽,整個大秦的女子都在用,於是他改成了用玻璃瓶裝好,還把一些肥皂改成了皂液,方便秦商各地運輸。

這是自從六國貴族被阿兄手動處理完後,他第一次有這麽多的客戶。他自然日進鬥金,補貼進了生產的廠裏,又盤活了幾個制玻璃和肥皂的廠,覺得自己達到了人生巔峰。

他快樂著,幫他幹活,忽悠那些要買玄鳥毛的蕭何不快樂。

由於玄鳥現跡,導致聽張蒼話來找他的人翻了一倍,有的是真的垂涎包治百病的玄鳥毛的,有的單純以為他是琇瑩的侍從上來攀關系的。

他一個剛通過考試上任的末流小官第一次受到這種待遇,就是因為幾根琇瑩指揮劉邦在鷹籠裏找的長尾羽,他都覺得奇葩。

酒樓包間。

“愁啥,咱們就是做事的,一切都有公子擔著。”

四處長袖善舞拉關系,套近乎的守城小吏劉邦拍愁眉苦臉的蕭何肩膀,他最近真的很爽,手上的大金鏈子都藏不住了。

天知道,他給那些人帶一次話給蕭何,公子給了他們多少回扣嗎,一次三息。

那是整整十分之三啊!

蕭何瞪了他一眼,有點躊躇不前,他皺眉走來走去,“應下這事時,我也未想這鳥羽是假的,若是被人發現了,公子如何自處啊!”

被請來喝酒的文書小吏曹參也有點愁了,鎖眉思索對策。

盧綰瞅著那普普通通的鳥毛,長嘆,“是啊,這若是被人發現,告到陛下那去,公子少不得一頓申斥。”

劉邦覺得他們雖然比他學問好,官大但腦袋轉不過來彎,“公子騙人了嗎?鷹亦是鳥,玄鳥羽毛不就是黑色的鷹毛嘛!”

三個人咋舌,這一品,好像是這個理啊!

劉邦又是喝了一大口提純的米酒,咂了咂嘴巴,公子的酒樓連酒都帶勁兒,要不是秦法規定酒限量,他少不得帶點回去。

“申斥?”他很不雅地拍了拍肚子,就勢躺在盧綰身上。

“阿綰,陛下不會的,我聽人說,上次公子當眾臣面讓陛下自已去建宮殿,陛下只是罰了個半天勞役。就半天,回來時,陛下還怕他吃苦,讓他進宮吃飯。”

劉邦油滑,消息一向靈通,所以他們不疑有他。

“公子如此大膽!”

盧綰吸了口氣,他曾遠遠見過陛下一眼,那威勢,隔了那麽遠,他都想下跪。

公子平時一個有時回來踩到農家的新麥種的人,被陳長先生罵都委屈不敢吱聲,脾氣那麽溫軟,敢跟陛下嗆聲,怎麽可能?

劉邦哈哈大笑,見他驚疑,翻了個白眼。

“那是他的親兄長!照他倆的經歷,說句不好聽的,說句他是陛下的長子都不為過。他的手段,心性全是皇帝陛下自己雕刻的,陛下會不知道?”

他不自覺的想起琇瑩含笑謙和的眼眸,和推他下水的狠戾與從容,不自覺的抖了一下,又接著道。

“他長得清雋柔美,可不是個好脾性的。你們現在接觸政事都覺得難辦瑣碎,可他在十幾歲就敢管一國的財政了。你瞧瞧現在的上學宮,學宮,官員的考試,還有那早已一統的錢幣,他是慣會耍手段讓你按照他的想法做事,還讓你誇他兄長一句的。”

蕭何聞言,也明白了,只管按公子所想辦事。

你我能想到的,公子能想不到?

“其他的不是我們該考慮的。”

琇瑩不知道他們如何述說他的心機,他就坐在他阿兄身側給他算賬。

“加上這波水乳的錢,就夠再下十座船的了,我和墨家在改善的船上面加了羅盤。齊地那邊沿海,我秦在那裏的訓練場已經峻工。”

“阿兄要去海外,需先調秦軍往那邊適應一下水戰。”

阿政頷首,沈吟片刻說出自己的想法,“自今夏開始,從李信的手下開始,現役的秦軍將輪流去那邊接受水訓。”

琇瑩坐在那裏喝了口奶茶,“好,我會盡快安排。”

阿政勾起了唇角,伸出了手中的杯,“幼弟,添茶。”

旁邊的侍人本是想動,聞言便不敢動了。

琇瑩上前拎起玻璃茶壺給他倒了一杯,而後順勢坐在他腳邊。

“阿兄,我忽然不想打仗了,我只想聽學宮的孩子唱《蒹葭》。”

他抿緊了唇,靠在阿政的膝上。

天下剛剛恢覆了生機,三四年後會更好,更安定。

等到他阿兄與他歸天地時,百姓安居樂業,道旁稚子道無憂亦無愁,長者可以曬太陽,暖洋洋的陽光下打盹。

阿政摸著他的頭發,眉目低垂,像一座悲憫的神像。

“外敵環繞,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不可沈緬於安樂窩。”

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何以止戰,以戰止戰!仗,必須打!

琇瑩輕笑起來,他望向阿兄,見到了帝王眼中的野望和他正值盛年的大秦。

他耳朵卻響著今天聽過的稚聲嫩語的《蒹葭》,多好聽啊,他這些年,這一次聽。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他念著,阿政看著他,他貼在阿政的膝頭說了他為何想聽蒹葭了。

原因不大不小。

不過是張蒼在學宮附近的街上酒樓請他和蒙毅喝了一杯水酒。

不多,僅是一小口。

張蒼主動敬來,琇瑩接了。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旁邊的小學宮中傳來讀書聲,一聲聲稍顯稚嫩但聲音很大很認真,他們誦得是詩經,沒有誦《無衣》,誦的是《蒹葭》。

他不由自主地打開窗,往那邊觀望。

一個個小孩小手中拿著書立著,學著上首先生的樣子誦著書,有的忍不住搖頭晃腦,可愛之極。

他露出了笑,不是平日禮貌的輕笑,而是不自覺的溫柔的笑,露出來的酒窩也像是盛了蜜,“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蒙毅也在旁邊不自覺地笑,忽然覺得一身的疲憊被洗幹凈了,大秦的孩子在唱巜蒹葭》,他與琇瑩對視一笑,而後與他相和。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張蒼也滿飲此杯,他命人拿瑟笑罵蒙毅唱的是《無衣》的調,他用楚地學子慣用的調也誦了一遍。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琇瑩托著腮聽著他的調子,那是富足安樂才能浸潤出的柔情溫婉,大秦男兒一生都沒有唱過這麽安逸的調子。

蒙毅聽了他的調子就又飲一杯,“你唱得小家子氣已極。”

琇瑩卻是將瑟接過,彈了一曲《蒹葭》,稱讚張蒼,“這調子好!”

張蒼被他誇了,很是高興,又飲了一杯。

蒙毅雖不滿地哼一聲,但也承認這調子好,安樂又快活,他臉上帶起了紅暈。

“這調子好。大秦何時能在田壟地頭都聞此曲啊!我兄長何時能回家啊!”

安樂鄉是可以讓將軍失去戰意的。

可若世間太平,百姓安居,將軍願折劍放馬。

琇瑩也是在那裏忽然就不願三年後大規模征兵了。

他想了好久,虎狼之患,不可不除。

但不一定非要明刀,暗刃亦可殺人於無形。

所以他在這裏將自己袖中的地圖展開,那裏標註的密密麻麻的全是水渠的建造方向。

“我要去百越主持水渠的布置,阿兄。”

阿政的手停了,托起琇瑩的臉,卻不願在看他眼中的悲傷,將他的眼睛覆住了。

他不是旁人,琇瑩不必多說,他聽得懂他幼弟的話。

他將視線放在地圖上,沈吟片刻,漂亮的手指落在西甌處,意氣風發。

“去百越找一個代理人,替你征討四方,替你修這水渠,待渠修完,他朝中不滿堆積最盛的時候,朕便發兵順著水渠收服百越。”

琇瑩輕笑起來,他蹭了一下他阿兄另一只手,眼睛落在他阿兄指的地方,笑得甜蜜。

“若我之計順利,至多五年,水渠修成,我王就可以兵不血刃的吞下整個百越。阿兄本來也是要等待的,我現在去恰是時候。”

阿政喜歡他的幼弟野心勃勃,為他圖謀。

他的璨璨,漂亮嬌氣但是有利爪尖齒。

他的蒼鷹想去從內部撕碎獵物,那他就放他去。

“若從此處,琇瑩計劃可行一二!”

琇瑩輕笑,如釋重負地輕笑。

“大秦好不容易變成這樣,我希望這次可以少征兵,發五十萬人太多了。”

我再也不願意看見幼時回秦時見過的因戰流離,易子而食,父母失子,幼子失父,我不願聽見未亡人的哭聲,聲聲淒切。

若我去了,哪怕只有一人不必死於遠征之處,那便是值得的。他們可以在家中親吻妻子,懷抱幼子,得到無數的圓滿。

阿政將他攬進懷中,緊緊的擁住他,冰涼的玄色綢緞,可在此刻擁有無盡的溫情。

琇瑩一生從頭得到的所有堅實的庇護,都在這個懷抱中。

帝王無淚,嬴政卻有。

一滴炙熱,落在琇瑩的脖頸處,像是把他燙化了。

“朕只可以為你的計劃再等待兩年,至多兩年,琇瑩你若沒有進展,朕將如原計劃發兵五十萬。你就留在那裏,給朕做此戰的前鋒,直接滅了他們!”

他們若是給你氣受,朕給你撐著,你給朕自己拿刀砍回去!

琇瑩反抱著他的兄長,眼神兇殘,向他展示自己袖子中的棱刺。

“阿兄放心,我這般兇,誰欺負我,我自然就砍了他!”

很是暴力。

可在阿政眼裏卻是小貓兒在做個鬼臉哄他,他摸了摸他的璨璨,肩上蝴蝶骨有些挌手。

他的琇瑩其實很瘦,哪怕精心的養,也不似尋常孩子圓滾,身體也不康健。

可他不會阻止他,他只會囑咐得精細。

“你府上的庖廚,鄭國,碩,還有無且都跟你去。朕會傳信給駐在楚地邊境的蒙武將軍,你最好也去見一面,定下時間,你若不歸,他便發兵。”

“若不便使飛鷹與朕傳書,算了,你莫要與朕傳書了,恐對你不利。”

琇瑩聽得認真,他恨不得一字一句掰斷了揉碎了想融進骨頭裏。因為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聽阿兄的囑咐,他淚眼婆娑。

“我不在身邊,萬一沒有辦法搞錢,阿兄就省著點花,不要聽李斯他們的話建宮殿了。玄鳥羽的錢快搞到手了,我就都放在你的私庫!你要是實在想建,我就讓百越人建,你到時候去收。”

阿兄,我走了,錢都給你。你不要亂花錢,可更不要委屈了自己。

阿政依舊在抱著他的璨璨,他有些窩心,輕聲慢語。

“只建水渠就好,若有機會,便寫封家書。”

建完水渠就回來,不要宮殿要家書。

琇瑩心被針戳了一下,尖銳的疼,他突然放聲大哭起來,那眼淚汪汪,跟斷了線的珠子一樣。

“天殺的嬴異人,都怪他!要不是他當了秦王,我當個鬼的公子。若不是當公子,我看不見這些苦楚,便不會難過,便不會立志,便不會擔責。只會睡在安樂窩,做阿兄的梁上燕。”

一句幼稚的孩子話,傻的可愛。

侍人們早已遣了出去,不然他今日所說的話流出,琇瑩少不得被百官申斥。

但阿政卻落不下一聲訓斥,他替琇瑩擦了眼淚,良久,才輕笑著道。

“你不是朕的梁上燕,你生來就不是燕雀。你是大秦的小玄鳥,莫要因為貪戀溫暖放棄飛的權力。”

“大秦的公子不說幾千少說也有九百,可大秦人皆愛之的公子琇瑩只有一個。你當公子琇瑩不是因為你是阿父的孩子,朕的兄弟,而是你真是愛大秦人。哪怕你並不是朕的親兄弟,朕亦會承認公子琇瑩當得起大秦公子,朕亦會待你若親弟,因為你我志同。”

他起身召人給琇瑩端水洗臉,然後讓新來的樂人過來奏樂。

“你不吵著聽擊築嗎,這個新來的不錯。”

琇瑩亂拿著布帕糊臉,笑瞇瞇的嗯嗯點頭。

“我剛說的是氣話,只是覺得你我離別,書信難通,一時之間就不想當公子了,我愛大秦,我是它的公子,百姓供養我,我反哺他們。”

溫熱的布帕緩解了他的刺病,“天經地義。”

阿政用手指點了一下他的額頭,“但也可以做阿兄的梁上燕,到阿兄身邊哭。但別哭得太狠,傷身體。”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你偷偷的,阿兄不告訴別人,就不違秦法了。”

琇瑩一下子呆住,然後咯咯的笑,“阿兄,我要舉報你包庇我,同罪。”

阿政勾起了唇角,輕拍他的脊背,“你一定沒朕快,朕可以偶爾大義滅親,先向廷尉舉報,秦琇瑩年過十二,無故嚎啕!”

琇瑩被他的無賴驚到,連連嘆氣。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我兄也變了。”

阿政被他的幽怨聲音逗樂,忍不住笑起來,“管子言,不慕古,不留今,與時變,與俗化。”

琇瑩點頭,“不法古,不循今,《正世》頗有古義。”

他倆又開了幾句玩笑,那邊很快出現一群人,其中最出挑的是一個高大纖細的身影,一身素衣,懷抱築,面容清俊。

他和琇瑩的清雅完全不同,琇瑩是紅塵的貴公子,時光給予的從內到外的從容雅致,是皎皎月。可這個只剩下剛勁,是青竹松柏,寧折不彎。

琇瑩見他們行禮跪坐於地,準備擊樂,輕輕掃了兩眼,最後他將目光落在那人處

他總覺得此人奇怪,旁人見他阿兄總會被威勢所驚,下意識的懼怕,可他見到兄長,眼中有一瞬間的淩厲,這不是正常的反應。

哪怕見他望過來便掩飾,可掩飾的再快,再無害,他也看見了。

他伸出纖長如玉的手指,手上的小弩露出,他下意識地挪了個位置,擋在阿政的身前。

阿政對他挪位置不置可否,當他是想湊近些,他繼續支著下巴聽樂,還拍琇瑩的肩讓他認真些。

這位先生奏築確實很好,指法精妙,只可惜這築似乎不太合適,聲音太過沈悶,失了高亢激越之感。

阿政皺眉,琇瑩正準備要人給他換築時,變故陡然發生。

那男人正欲舉築向他們擲來,“暴君,嬴政!你為了自己的野心發動了多少戰爭,窮兵黷武。今日,我要為那些死在你手裏的無辜之人報仇!”

樂人和侍人嚇得哄作一團,阿政卻輕笑一聲,沒支下巴的那支手擡起,“繼續奏樂。”

有琇瑩在側,他松快的很。有閑心繼續聽樂。

“你在我面前殺我陛下,是不將我放在眼裏嗎?”

琇瑩勾唇,立馬起身,將阿政完全擋住。

他阿兄心可真大,現在還能聽樂。但是他在,很正常。

他註視著前面時目光一凜,三歲上前,手中小弩箭應聲而出。

那小箭打在了肩頭,然後掉了下來,此箭無尖。

高漸離只覺肩頭痛,一下子撐不起這灌滿鉛的築,但他還是不放棄,他的意志力確實引人敬佩,竟真單手舉起了築想往阿政身上扔。

“暴君,和你的惡犬都去死吧!”

可他快,琇瑩更快,他要扔的築紋絲不動,他擡眼望見,只見一雙纖長白皙的手抵在築上,精致優雅的青年從築後探出了半張臉,對他輕輕一笑。

他烏發紅唇,五官輪廓與暴君嬴政像了六成,半光半暗,明明滅滅的燈火給他鍍上了一層詭異的亮色。

“高漸離,是嗎?”

他聽見一聲輕喚,然後下意識的壓下力氣,要把那個含笑的青年的臉砸爛。

“我是高漸離,又能如何?你這只令人厭憎的暴君的狗,又能奈我何!”

琇瑩原本還有幾分好奇,要瞧瞧高漸離長啥樣,引得他阿兄再三赦免,結果他左一口暴君,右一口嬴政讓他瞬間火冒三丈。

他一生氣,也不在跟他磨嘰,一把將那個築連同他一起擲到了一旁。

“你再叫一聲暴君,我就把荊柯那個也不剩什麽的墳冢推掉。”

高漸離側倒一邊,驚恐轉面望向琇瑩,“你怎知荊卿?”

琇瑩面無表情,高漸離身邊要他撿起築的侍人不敢吱聲,只能驚恐的看琇瑩將那灌滿鉛的築單手拎起往高漸離身邊扔,默默退到一邊。

阿政勾起了唇角,他甚至還在觀望琇瑩時有閑心喝了口茶。

陛下十步之內無有刀兵,唯有公子琇瑩可以帶刃在前。

要殺嬴政,先過秦璨。

他心情正好,很是得意。

有琇瑩在,無人可以傷到他。

琇瑩轉首見他含笑喝茶聽樂,無奈輕笑,“阿兄,你想要怎麽處理?留著聽築嗎?”

阿政正單手支著額,倚在桌上,聞言不慌不忙又抿了一口茶,看了他一眼,難得有些疑惑。

以前不都是你管的嗎?現在問朕幹什麽?

琇瑩只好上前將高漸離的手腳縛住了,然後拖到了他阿兄面前,給他阿兄展示這個人的纖長手指,又一次提醒。

“這雙手可以奏築,你愛聽。”

不然我早換上沾毒的小箭戳中他心口了。

有點呆萌。

阿政見到他就不自覺的提高唇角的弧度,他的目光全落到他身上,見他又拽著那個人的手,而後才移了兩分落到高漸離身上,眼中帶著戲謔,“那你打算把他的手留給朕嗎?”

琇瑩點了點頭,“我不在時,他奏樂,你可以開心。”

阿政的戲謔收了,他身周氣息不再和緩,殿內所有的侍人和樂人都撲通跪了下來,只有琇瑩站在原地,手裏還抓著高漸離的手。

高漸離聽見他言語之間把他當個小物件,說送就送了,想著咒罵兩句,只可惜剛有掙紮,讓等他阿兄答覆的琇瑩分了神,他像看一只不聽話的雞,皺起了眉,用另一只手卡住他脖頸,不讓他出聲。

“阿兄,他雖然有點吵,還想著殺你,但很柔弱,而且築奏得真的不錯。我去找無且要點藥幫你把他嘴毒啞了,你安心用,開心就好。”

阿政揉了揉眉心,一字一句的出聲,“朕不喜歡每次放松時來些刺激。但朕確實欣賞他對友人的忠貞不渝。”

琇瑩有點可惜的嘖了一聲,他瞥了一眼高漸離,松開了高漸離的脖頸,“阿兄想要你,你趕快謝恩。”

高漸離見他們兄弟倆人旁若無人決定了他的歸屬,簸坐於地,他目光失去了光彩,將自己的眼眸閉上了,也不反抗,做出了慷慨赴義的模樣。

“暴君,你要殺便殺,何必惺惺作態。”

他話說得苦澀,可琇瑩只關註他這個姿勢讓他下身一覽無餘,不是,都沒錢買條毛褲嗎?

雖然入春了,但他鹹陽還是有點冷的,現在他和他阿兄身上毛褲都沒脫呢!

這人挺耐凍啊!

不對,這幾年冬天太冷了,今年他怕人凍死,提前動員了秦境所有的紡織廠,連天縫了幾百萬條,在各地搞了個毛褲大促,幾文錢一條。特貧的地方,政府按戶籍免費發,鹹陽的人幾乎都人手一件。

這人是沒趕上羊毛褲冬季促銷嗎?

也不可能啊,紡織廠和學宮的店鋪都嚷得全天下都知道了。

除非,這小子是黑戶,他買不到!

他與阿政對視一眼,從各自眼中看出了凝重。

“你領了戶籍了嗎?”

最後琇瑩蹲下身,托著他的下巴,質詢出聲。

高漸離偏頭掙不開他那大力,就抿唇,不理會他。

等等,不應該見了他姿勢,惱羞成怒要拖出去打死的嗎?

琇瑩皺起了眉,“不願說?有人相助?燕地的看城門的吏怎麽做的?這種沒戶籍的人竟可以一路暢通來我鹹陽,進我阿兄側。”

阿政早已皺眉,沈聲道,“他背後定有人相助,琇瑩。”

他一招手,章臺宮的總管此時無聲的支起腰,跪行在他面前,“奴即刻查引他入宮之人。”

阿政和琇瑩皆頷首,總管依言領命下去。

琇瑩頭腦風暴將腦中的人盤了個七八遍,也沒想到是誰。

“除了阿兄以外,何人有那麽大權力能安插個黑戶進來?”

阿政也在考慮,回道,“你?”

然後兩人一起道了一句“荒謬”。

又開始了新一輪旁若無人的推理,高漸離幾次想張口都插不進去嘴,最後忍不住高喊。

“你們倆是蠢如豬豕嗎?我有戶籍!”

他無語的望向幾乎同步扭頭看他的兄弟倆,竟然詭異的覺得他倆挺可愛的。

他顫抖著手打了剛才鬼迷心竅的自己一巴掌,然後才定下了心,望著阿政嘲諷的笑。

“你寫的招樂工的詔,你不知道?”

阿政眉頭都沒動一下。

他寫的嗎?好像他沒有印象了。

琇瑩倒是哦了一聲,他好像確實幫他阿兄寫過這個詔書。

那沒事了。不是黑戶,人是正經音樂玩得好。

那不是黑戶,怎麽不去買他的褲子?

他來了興趣,像是一個節目主持人一樣坐在高漸離的旁邊打算跟大秦熱心人士高先生談心,“你腿不冷嗎?怎麽不去買條褲子?是生活上有困難嗎?”

高漸離覺得他的臉上忽然帶著一種名為慈祥的光,讓他想起了他過世的大父。

他又給了自己一巴掌,呸,秦琇瑩也配!

不對,怎麽又扯到褲子上去了,秦琇瑩是不是腦子不好。

琇瑩見他不答話,也不生氣,他現在就想知道高漸離為什麽沒有買他的毛褲。好不容易來個燕地的,被他捉到了,他想多了解一些民生。

“是燕地的紡織廠沒聽從我的命令賣褲子嗎?你只管實話實說,他們若行事不妥,我定不饒他們。”

高漸離無語望向他,但琇瑩此時眼眸真摯,見他望來,還露出了一個微笑,讓他放松,只管實話實說。他是真的想知道地方情況。

他忽然洩了力,如實開口。

“沒有,是我不願穿你暴秦的衣服。我一路行來,從燕至秦地的所有的廠都已開放,我聞得有時一件衣只要一錢。”

琇瑩點了點頭,他輕輕的笑了,阿政舒展了眉眼,他沈聲也問高漸離,他問了很多。

“地方報這幾個隆冬死去的人少了很多,你一路行來,可見凍死的人。現在已經融雪,冬麥長勢如何,你來時,想必也經過了朕下令免今年稅賦的幾個郡,可見官吏強征。你一路可見水泥路有不平,而地方不顧。”

“秦法之斷,是否嚴明,官吏之行,可有廉潔,政令之行,可有阻斷。游俠之游,可有橫行?”

琇瑩也期待的問高漸離,他又說。

“各地的告示是否時有更新,國法是否傳遍每一家?學宮的學子們已經開始上課了,你可見適齡孩子去上課?現在不屬農忙,大人們是否去上工了?鹽價,米價也沒變吧。我沒接到孩子寄的信,各地的招生入鹹陽的考試都進行了吧。今年又開放了幾座山林,地方未阻人進吧。我未收到百姓狀告,沒有官吏枉法吧!”

“路邊之孚,可有收殮?道旁之子,可有誦詩?鄉間之苗,可有青青?你之一行,可見流民?”

阿政的話讓高漸離暈眩,琇瑩的話讓高漸離發抖。

他從未關註過這些,他只知道這一路平順,路平坦,也不見慣見的流民和游俠。

其他的他一無所知,他一路只沈浸在悲憤之中,荊卿死了,嬴政暴虐,他要誅殺暴秦,為荊卿報仇!

可他們的問話一句一句戳中他的心。

一直認定的事忽然被打破,他捂著臉苦笑,原來一直是他們,是他眼中的暴秦給天下人帶來了安寧,沒有戰亂,百姓安居樂業,朝可有食,暮可有所。

他偏過頭去,將自己的姿勢改掉了,他並上了腿,跪坐在地,沒有辦法面對這樣的帝王和公子不敬,可是他們殺了他啊!

他要如何面對這樣的世間?

“我不知道你們說的這些,但見了麥田青青,道旁見黃發垂髫,怡然自樂。男女往來,各有所行。路也平坦,無感顛簸。”

琇瑩起身坐回了阿政的膝邊,他笑起來,“多謝,這就夠了。”

阿政不置可否,只是輕頷首。

他們倆個依舊是同步的,一人輕笑,一人沈默。但是都舒展了眉目,有一刻開懷。

思謙沖而自牧,在位者剛正不惑,心懷天下,恩威並施,便能使天下生民敬服。

萬乘之主,千乘之君,端坐高臺,冠冕之上,擔著眾生。

“擊築,你的樂章未完。”

阿政招手讓樂人奏樂,向高漸離道。

琇瑩又笑起來,叫人給他拿紙,也扭頭看向高漸離,“你要死的話,也得先奏完這曲,讓我錄下曲譜。”

高漸離一腔哀愁被打斷,整個人顯得呆呆的。

“啊?”

琇瑩見他不動,讓人拿築來,他手拿自己的紙,然後單手拎築塞進他懷裏,輕推他,“快快。”

高漸離推拒不從,他就給人提了起來,拎到了樂人中間。

高漸離氣得冷哼,在一堆絲竹管弦聲中,冷漠抱拳。

琇瑩見狀惡從膽邊起,他也學著高漸離抱拳冷笑一聲,“哎呀,我還真突然想挖荊柯的墳。”

高漸離氣得又哼,“你寡廉鮮恥,從沒有人張口閉口要挖人墳的!不怕荊卿魂靈不安,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嗎?”

“我生來脊梁骨比別人硬,不怕戳!”

琇瑩回以一個哂笑,嘲諷拉滿。

“我要怕就不讓他死無全屍了。魂靈不安?他殺我兄長時,他就不怕我大秦的先王魂靈不安,我大秦流血的烈士魂靈不安?不怕剛有一點的盼頭的世間百姓先祖魂靈不安?他憑什麽魂靈不安?”

高漸離被他這一些話弄得不安,他喃喃自語,流下了一滴淚,“他憑什麽?可你又憑什麽奪走他的命?”

本是美人垂淚,可琇瑩卻想翻白眼,傻子吧!

“荊柯跟你只是知己,你就為他要死要活了。”

他將高漸離的臉掰向上面批奏書的阿政,想起那天阿兄喝的酒,語氣難免憤然。

“荊柯他要殺誰,他殺我親兄長,他夥同燕丹騙我唯一的兄長,我不能生氣嗎?”

“我阿兄平日嬌生慣養的,連個油皮都沒破過。他拿個淬毒的匕首,他該慶幸他沒碰到,不然我一定砍了他三族。”

阿政瞥了他一眼,又打開了一本奏書。

他的憤怒撲面而來,高漸離卻奇異的理解了他,手都有些顫抖。

“他。”

高漸離嘆了口氣。

“公子息怒。”

琇瑩又哂笑一聲,他的怒火肉眼可見。

“我息怒?他要殺我阿父,我都不定傷他,可他要碰我阿兄,他碰我阿兄,他該死!”

高漸離忽然無力,“各相所持,我與公子是一樣的。我與荊卿乃是知已,也不願失去荊卿。這是天下人的天下,卻沒有我的家。”

他輕敲築,樂聲悲切,恍惚之間,易水寒風入耳。

琇瑩被樂聲感染,坐在原地聽聲,落筆記下樂譜。

阿政也是坐在上首,單手支著下巴斜靠在椅背裏,垂眸細聽。

一曲終了,琇瑩正準備與高漸離說起樂譜,就見高漸離取下築上的絲弦,直直往自己的眼睛上剜去。

“天下之大,無以為家!知音難覓,何以奏音?”

琇瑩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用自己傷未好的手攔他。

阿政睜開了眼,幾步上前,拍下琇瑩的手,“琇瑩,手不想要了嗎?”

琇瑩的手被打落,擡眼看見了一雙不斷流血的眼睛。清俊的面容全部沾上了血,顯得淒涼又可憐,他質問高漸離。

“做什麽,眼睛何等珍貴!你的曲譜你不修訂嗎,千百年之後,會有後人擊你的曲啊!”

阿政也看向那雙眼睛,“詔醫!”

高漸離卻搖了搖頭,他摸索著起身向前走,被一個樂人絆倒,跌了一跤,又爬了起來。

琇瑩跟在他身後,無聲的落淚。

“蠢貨!”

高漸離滾下了階,被琇瑩扶了起來。琇瑩撕開衣服,想為他包住眼睛,卻被拒絕了。

他幹裂的唇角微張,氣若游絲,“公子,你記下了我譜的曲,已經夠了。”

他又一次的跌倒,這一次再也沒有起來。

琇瑩滿手的血,濕潤又粘膩,站在那裏怔怔,口中罵著。

“晦氣,給本公子起來,你死在我大秦幹什麽,滾起來!”

夏無且上階,給高漸離處理傷口。

“沒事兒,公子。沒死在咱們這兒,就是失血過多,暈了。”

琇瑩讓他把傷口綁緊些,然後把失血過多的高漸離往背上一甩,就往底下走。

“死不死不重要,不能臟了我家。”

是怕他臟你家,還是怕他又尋死,嘴硬!

阿政沒有說話,在高臺之上,望向他幼弟,一路一個血腳印。

然後下了階,沈默的跟著琇瑩。

琇瑩浸了滿身血給高漸離背回他友人的家中,然後轉首就走,理都不理那些面面相覷的人。

他剛出來就看見了阿政的眼睛,見了他,阿政便牽起他的手,將他支著手臂一把提起,抱到了車上。

“回去!”

琇瑩要下車洗澡,再上車,阿政一把抱住他,衣擺上也沾了血。

“朕也臟了,給朕坐好。”

琇瑩笑得眉眼彎彎,坐在他身邊。

“他別死在咱們家就好。”

阿政含笑不語。

天下都是朕的家,他想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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