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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5章 番外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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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5章 番外六

“臣此番北巡,歷扶風郡並雍、涼二州,共百三十七城,所察吏治、府庫、賦稅、田籍、刑獄、教化六事,皆細錄在冊,請丞相閱覽。今雍、涼二州,開西域商路,人口漸盛,尤其敦煌、武威二郡,臣以為可增設縣制……

荀柔倚幾坐在堂上。

堂中昂首侃侃而言的是,尚書左仆射諸葛孔明。

春耕後出京直到秋賦結束,大半年奔波讓他黑瘦許多,卻神采煥然、瀟灑幹練,這份自信得勁,荀柔都羨慕。

他一面點頭鼓勵,一面悄悄揉著膝蓋暗嘆。

真是老了。

從前坐一天,都不覺什麽,現在一會兒就不行了,鋪了綿墊,還覺得骨頭膈得生疼,一會兒就疼麻了,腰腿使不上勁兒,不靠著幾案都坐不住。

諸葛亮之後,是監察禦史司馬懿。

此次一共派出五路,前面已經回來兩路,也是湊巧,諸葛亮和司馬懿前後腳回來,於是奏報也安排在一天。

司馬懿巡行路線是河北,此外就是去江東的曹沖未歸,但此路最遠,本來會慢一些。

“丞相,太醫丞樊阿已在後堂等候。”

一名侍從悄悄上前小聲提醒。

荀柔擺擺手,讓他一旁暫候。

司馬懿默默加快速度,匯報一結束,立即請辭。

“也罷,”荀柔擺擺手,稍微一動,瞬間從腰到腿酸爽得腦幹發麻,“我尚有些疑問,明後日再煩請二位前來。”

“不敢。”“唯。”

二人退去,荀柔望著空堂嘆了口氣,向侍從一招手。

帷幔放下,屋裏已被火盆烘熱,侍從將他扶至榻上,接著去了冠帶衣裳,將他在榻上放平。

太醫丞樊阿上前問候。

這是華佗的大弟子,華佗年事也高了,如今施治倒是他來得居多。

酸、麻、脹、痛,針刺按摩勾起各處病竈,糾結的筋骨、凝滯的血脈、萎縮的肌肉逐漸撚開揉散,艾灸灼燒伴隨著苦澀枯焦的臭味,荀柔眉頭皺緊,只一會兒額上就浮起一層汗。

**的疼痛尚可承受,畢竟為了活命,但任人擺布的滋味,無論多久都難以習慣。

荀柔合上眼,耳邊是侍從與太醫丞的低聲對話,身體沈重,倦意上湧。

曹操執政那幾年,他在家閑極無聊,還有精神給曹孟德找麻煩,但他返場再出任丞相沒兩個月,激情就被現實雨打風吹去。

從頭到腳,哪哪都開始冒毛病。

華佗卻一改往常的大展身手,保守的建議他少用藥,多修養,或許還可能再多活兩年。

荀柔當然不滿,激他手藝退步,華佗也不客氣,直言荀柔如今能活過五十,全是他的功勞,讓他知足了。

功勞什麽的,荀柔當然自有看法,但是話中意思,他卻能領會。

於是交接提上日程。

司馬和諸葛二人,恰在一天,雖是巧合,但也是有意安排。

雖還未見奏本,就只匯報,也能聽出許多東西。

切實、清晰、簡潔、深入,和前兩路使者相比,葛、馬二人水平明顯高一大截,不同是諸葛詳究民生,司馬懿更註意吏治。

不過,考慮到他們如今一個在尚書臺,一個在禦史臺,其職分如此,原是應當。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結果。

時至今日,下一任宰相人選,已經足夠清晰。

年齡、才幹、氣魄、禦下……用上排除法,最後進入決賽圈只有兩人,諸葛孔明和司馬仲達。

他自然傾向諸葛亮,但通過策試入仕的諸葛孔明,作為文官,還沒接觸過軍事。

他的對手,卻是從軍二十年,八兄弟在州郡,姻親遍朝野的司馬仲達。

是荀柔必須拋去個人主觀意見,從國家大局穩定考慮,不得不留在候選名單中的司馬懿。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給足諸葛時間,去接觸收覆軍隊。

如果失敗,司馬仲達絕不會容忍與他各方面相抗,又染指過軍權的諸葛孔明在朝中。

當然,他也沒底氣容忍。

一山不容二虎。

這是荀柔在自己和曹操身上得到的經驗教訓。

這一天,他終於下定決心。

五千年歷史中,幹過丞相的人,不勝枚舉,即使沒有全本百家姓,也占過半本,但單以“丞相”稱呼,而為大多數人承認,只此一人。

共和二十四年秋,尚書左仆射諸葛亮,兼任京師武學訓導。

……

“父皇請丞相明日入宮一見。”

共和二十五年,這年夏六月,伊、洛水患,綿延數百裏,百姓屋舍毀壞,良田淹沒,數萬農戶失去生計,緊接著瘟疫發生。

於是,朝廷飛速運轉起來,而作為中軸的荀柔,也不得不勉力支撐,劉珩到來前,他正因困乏難耐伏案稍憩。

珩,組玉之首,劉辯與董氏當年所生長子,由阿姊照料長大。

由今宮中侍從少,有時候暫充宮中使者,代傳天子之意。

荀柔看著案席前恭敬下拜的劉珩,原想推拒的辭令,在舌尖一轉收回,點頭答應下來。

自初春祭祀後稷,他也有數月未見天子。

半月前,天子祭祀山川,以安定四方,他當時身體情況不佳,未能到場。

如今正值多事之期,以免節外生枝,他還是走一趟的好。

次日清晨,丞相玉輅金車馳入了長樂宮。

這座由天子一家居住的宮室,如今人口寥寥,大半宮殿緊鎖無人,在暑氣未消時節,竟有幾分涼風生於庭院,不少鳥雀集停其中。

由宮使引導,馬車直驅至溫室殿,然後繞過前殿直至中庭。

荀柔扶著養子劉端的手下車時,天子劉辯已在車旁等候。

“先生!”

荀柔微微一驚,彎腰、低頭、撤步,“拜見陛下。”

“先生何需多禮。”劉辯扶住他。

“謝陛下。”荀柔沒堅持,慢慢直起腰。

“先生請快來看!”大概真的急迫,劉辯向彎腰行禮的劉端一擺手,接著指向庭中稻田。

青磚圍繞,巍峨宏麗的宮殿前,五畝金色稻田映著烈日,越顯光彩流溢,璀璨生輝。

的確是一副動人名畫。

荀柔駐足欣賞。

天子這些年愛上種稻,種得有好有壞,一直堅持,但像今年這樣的豐收,倒也不總有。

如今關中、中原、河北地區,多以麥為主,間雜黍菽,需要灌溉的稻米不多,而五畝地種出的米,只夠一人之食,但這個健康、環保、有利宣傳教化的愛好,還是讚賞鼓勵。

“先生請看!”劉辯獻寶一樣興奮道,“這是五年前從交州送來的半寸粳稻,今歲終於豐收了!”

“此粳稻,每粒半寸,較關中常種赤、黑、黃、白等種長三分之一,在長安種植後,竟較在交州又可長五分之一,故比其他稻種,一畝所獲更多!”他彎腰執起一穗,珍視地一撫。

荀柔目光一凝,終於被觸動了,舉步緩緩走近稻田,俯下身細看。

穗子細長如粒粒黃玉,金黃微透,而夾在其中的稻粒果然較尋常更長。

“朕知先生極重農桑,今歲水患,令先生十分憂心,如今稻田豐收,便想請先生來觀,望能與先生稍加慰藉。”

“這般稻田畝產能得幾石?”荀柔扶著膝蓋,聲音沈啞,目眩神暈,卻全然顧不得。

“如今稻種還不穩定,有十分之三短穗,又夾雜不莠,需取良種再培,”劉辯謙虛道,“不過,去歲最多一畝得四石半,今歲生得更厚密,如何也有五石半罷。”

“當不只此數,必能得六石上。”劉端在荀柔身後小聲道。

他如今職任昆池令,品級等於上縣縣令,負責打理昆明池苑內一切事物,從房屋修繕到林苑範圍內土地、池沼產出。

對土地產值自有一番估量。

“很好啊……”荀柔喘了兩口氣,扶著劉端的手慢慢直起身。

上田收五、六石,幾乎是一道時代極限。

除了揚州南部與交州這種低緯度地區,能一年兩熟,大多數地區一年一熟的稻、麥、粟、黍等糧食,都沒有跨過六石這道坎。

雖也聽說某處畝收八石、九石,一旦去確認,卻大多不是衡器稱量誤差,就是弄虛作假,

至於豐產良種,一莖雙莠,各種稻米優良品種栽培,雖不如麥種得朝廷重視,卻也一直在進行,只未見明顯發展。

這本就是功在千秋之事,就是他此生都不能見,也並不奇怪。

他只是沒想到,最先取得突破的竟是作為天子的劉辯。

竟是天子。

荀柔認真打量劉辯。

他已經很久沒有註意過天子了。

已至中年的劉辯,皮膚微黑,身體瘦健,歲月沈澱出沈穩端凝,年少的輕浮急躁,不知何時已一掃而空。

這些年,雖不幹涉世俗朝政,但劉辯也兢兢業業履行著天子另外一面的任務,一年到頭,從春到冬,從祭後稷、祭春神、祭龍神、祭山川,祭先王……到冬至祭臘,齋戒、禮儀一樣皆未輕疏懶怠。

若劉辯真能種出……

“先生身體不適麽?”劉辯關切問。

“不,臣只是,咳,驚喜得一時失語。”荀柔緩緩道,“陛下若果然培出良種,乃是澤被萬民,功於當世,利於千秋之大德,臣實在,咳,實在一時激動,不知該用何等言辭。”

在這種時候……

劉辯一眨眼,微微低頭,露出幾分靦腆,“朕一向無識愚魯,不知天下大事,空受萬民奉養,而無寸功歸於百姓,如今若果能有一二分惠於百姓,則朕心無愧矣。”

“敢問陛下,可允許太學博士入宮,一道收量此田。”

如果天子真種出更高產的稻種……

“好。”劉辯點頭。

“也請陛下允許博士們討教種稻之法。”

“當然可以。”

“多謝陛下。”荀柔恭敬拜倒。

一個在位三十年,無劣跡,無大過,仁善之民傳於民間,從繼位時江山風雨飄搖,到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並且身體健康,沒有隱疾的五十歲天子。

而這位天子,又種出了惠及天下百姓的稻種……這樣一位天子,他要如何留給繼任?

“先生不必如此,快快請起。”劉辯連忙彎下腰,“這是朕應該的,朕不能與先生分擔國家大事,已十分愧疚。”

劉辯原想許久不見,看過稻田後,邀請先生稍敘一會兒,可看荀柔精神著實不佳,到嘴邊的話只好吞下。

“先生千萬保重。”劉辯懇切道,“天下百姓,與朕,都仰賴先生方有今日。”

“陛下玩笑了,”荀柔勉強一笑,“大漢能有今日,豈只是臣之功,乃是天下百姓,眾志一心。”

確認劉辯所培出稻種,是否優於當下農業水平,需要多久?

十日。

只十日,荀柔就收到了來自太學農學博士上奏。

關於選種,培種,插秧,施肥,灌溉……具體農業技術,荀柔大半看不明白,但並不妨礙他讀明白兩位農學博士對新種的肯定。

是的,兩位博士一致認為,這已經不是交州稻,而是與長安水稻**後成的新品種。

此種水稻產量較關中其他品種都高,並且適合在較長江流域寒冷的黃河流域種植。

冥冥中,另一只靴子落下來。

只是荀柔沒想到,這只靴子,竟如此沈重。

他……居然還有良心麽?

荀柔按著胸口,對自己嗤笑。

可有與沒有,又能有什麽不同。

正當他籌劃安排著退位交接,命運,竟又一次讓人猝不及防。

天子劉辯,在十月翻田時,不甚被農具劃傷小腿。

這原本是尋常事,太醫看過也給上藥包紮,但這回傷口卻未照往常愈合,不兩日天子又出現高燒發痙,太醫院再次診斷,為金創瘈疭。

即使太醫院施展了所有手段,天子劉辯也在高燒十餘日後,病逝於長樂宮溫室殿。

終年五十。

“朕這一世,可否算與先生君臣相得?”

“……當然。”

“如此……朕心足矣。”

竟又送走了一位故人。

結束是日小斂之儀,荀柔單衣白幘,在養子劉端扶持下,率群臣走出殿閣。

行至階前,他忽而隱約有感,下一刻頭腦突然暴痛如過閃電一般,接著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大人!”

“丞相!”

失去意識前,最後記憶是四面八方零碎的驚呼。

接著,他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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