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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君臣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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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君臣之意

朝暉升起巖谷,光芒鋪滿大地。

荀襄神色疲憊,雙臂抱著劍,支起一條腿,倚坐在軍帳旁,滿身沙塵和血,垂著頭,閉著眼睛。

就在昨夜,軍營中爆發了一場叛亂,一名叫李通的偏將,因偷賣軍糧事發,鋌而走險,舉劍反叛。

發現此事的女將,曾被其關押淩辱數日,才終於覷機出逃,將消息傳遞出來。

一些士兵被安排收拾殘局,正在附近忙碌,收拾著殘局。

地上躺倒的屍體,許多,在昨天白日裏,他們都還以為是袍澤,卻在夜裏拔劍相向。

身著皮甲,腰懸長劍的任紅昌,大步穿過人群,忙碌的士兵中有人認出她,都低下頭。

經歷昨夜事故,再看見這些面容淳樸的男子,她心緒難明,只能握緊腰間長劍,似要找回一些勇氣。

“荀帥!”曾經嬌鶯一樣圓潤纖麗的嗓音,早在數年軍旅生涯中被磨粗糲,她單膝跪地喚著。

如夢初醒,荀襄慢慢睜開眼睛,卻沒有擡頭,聲音沙啞,“如何?”

“張公已診過了,侯丹、李小妖、何壽幾人當無性命之礙,我已著人照看。”任紅昌提起氣,用盡量高亢一些的語氣回答。

“我一會兒親自去看她們。”荀襄道,“邯鄲嘉呢?”

“嘉……已經去了。”紅昌聲音不由帶了一絲顫音。

“怎不報我!”荀襄猛然擡頭。

“嘉遺言,有負大帥,不敢相見……”任紅昌眼圈一熱,匆忙別過頭。

“是我負她!”荀襄瞪著任紅昌低吼,雙眼充血,眼角鮮紅,“若非我安排她們到李通那畜生帳下去,如何會發生這樣的事!”

從雒陽建營起,八百親衛女兵是陪她一步步走到今日,她知自己這主帥有人不服,故派遣其中親信至各營參讚軍機。

雖說有監視之意,但畢竟將人放在明面上,主要是為警醒作用,另一方面,這些女兵性情機敏堅韌,識字、會算,又學了粗淺的金創術,才能並不遜男子。

此外,她也有讓她們在營中擇婿之意。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女兵論出身、才名、年紀,卻難嫁得相配之人,幾營將校出身涼州、並州,兩地民風彪悍淳樸,對女子的看法,與中原大不相同。

她與張繡營中結緣,就想她們若能配成佳偶,也是美事。

可她天真了。

她過去所見男子,俱是翩翩君子,守禮文雅,卻沒想到有人外表堂堂,實未脫胎成人,仍秉虎狼之性!

她怎能這樣做?

她親手將她的士兵送給畜生欺侮!

想起一身狼狽、衣衫襤褸的女兵闖入帳來示警,她就難耐心中憤怒。

“那幾個畜生屍身何在?我要鞭屍,要把他們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荀襄狂怒吼叫,連不遠處的兵卒都露出不安,悄悄避開,任紅昌卻像釘在地上,跪得筆直,“將軍息怒,李通已死,眼下當安撫軍心,不宜大動幹戈。”

“你說什麽!”荀襄難以置信的望向她,“那是你的袍澤!”

任紅昌道,“臣鬥膽請問,將軍可是要將其餘女兵召回嗎?”

“當然!”

“如此,諸將將如何看待?要如何自處?營中女子又如何看待,要如何自處?”任紅昌神色峻肅,“若如此,軍營之中再無臣等存身之地。”

荀襄先如賭氣一般瞪著她,直到聽她最後一句,卻頹然洩氣,“……是我當初考慮不周。”

叔父領兵時,巡視各營,慰問兵卒,細致周詳,所以總能見機於未發,平事於未起,故諸將震悚,無不戰戰兢兢,謹慎侍奉。

她應付文書軍務手忙腳亂,找不出時間巡視營寨,這才自以為是想出這種辦法。

“是我誤了她。”

“臣以為不然!”任紅昌搖頭,凝視她懇切道,“當初荀太尉不以臣等女子卑弱,拔臣等於草芥之中,將軍待臣等更是推誠置腹,愛如手足之親。女生不易,受此恩義,縱披肝瀝膽、竭誠殞身何能報答!”

“太尉命將軍帥軍抗袁,托以國家存亡大事,將軍許我等跟隨驅使,正是我等為國為君效命之期,嘉以微軀,領受重任,卻幾至將軍於險地。”

“李通私賣軍糧,其罪當誅,邯鄲嘉失察未審,此一罪也;

繼而察覺,嘉不及時稟告大帥,卻因私情,而暗自勸告,欲圖遮掩,此二罪也;

後雖悔悟,揭發罪行,卻行事不謹,洩露消息,令其孤註一擲,作困獸之鬥,攻殺主營,至君於險境,此三罪也;

經昨夜一事,軍中人心動搖,此四罪也。”

“她為臣,於國不忠,於君不義,既負國,亦負君,愧疚難當,故至死不敢見將軍。”

荀襄一震,吃驚地望著任紅昌。

已脫離少女嬌俏的女子,如生於懸崖上的寒梅,美得讓人凜然生畏。

“這……是誰想出的?”

“途中遇見賈公,”任紅昌誠實答道,“臣受其指點,方才醒悟,此絕非男女之事,也絕不能當奸罪看待。”她懇切勸道,“否則將軍會大失威望。

“邯鄲嘉亦寧作臣死。”

荀襄難堪的抿緊唇。

“賈公自知此事,他勸不得將軍,所以俯身教導小臣,還讓小臣告訴將軍一句話眼下軍心浮動,大帥當振作精神,撫定軍心,若被敵軍察覺,趁機來攻,如何是好?”

“鳳卿!”就在這時,金甲銀盔、身材健壯的青年將軍大步走過來。

“長庚。”望著滿眼關切的張繡,荀襄卻忽而一凜。

“聽說李通昨夜攻擊主帳,你沒事吧?”張繡在她面前蹲下。

荀襄卻站起來,“李通反叛,為邯鄲嘉等先發,並未造成太大死傷。”

時至今日,她才真切的領會到,作為女子的艱難,而男子在許多時候,要容易得多。

即使心愛眼前的男人,荀襄仍然忍不住有一瞬間,對他產生嫉恨的情緒。

不過很快,這種嫉恨激起了她的鬥志。

既已為帥,就要作真正的天下統帥,不是合作,而是要讓他們心悅誠服。

“長庚來得恰好,隨我巡視各處關防吧。”她向他伸出手。

“領命。”張繡未察覺她細微的心緒變化,只捉住她的手,站起身,露出一個爽朗笑臉。

……

“文若叔父。”

荀顥向等在堂屋中的荀彧恭敬一禮。

他剛才將合浦王劉協與王妃伏壽送回王府,安排好守衛,就匆匆到荀柔府上稟報。

然而未見到小叔父,卻先見到另一位族叔。

“不必多禮。”荀彧和氣道,“可有什麽要務?”

雖說這位叔父與父親相交甚篤,但荀顥還是有些怕他,實在是小時候被拷問功課留下了太深的記憶。

他目光悄悄掃過荀彧的神色,心中頓生不安,“可是小叔父病體又有什麽不妥?”

荀彧看著他,權衡了片刻,終於輕嘆一聲道,“方才消息報來,益州劉範反叛,誅殺了成都長安一系官吏。”

“啊”荀顥張開口,竟呆立住了。

先有涼州消息報喪,已至高陽裏內已一片哭聲,如今益州又……他記得有族叔與幾個兄弟,都留在益州,建益州至關中的糧道……

……

“若再如此,就是老夫也救不了你性命。”華佗叉著腰,訓斥著躺臥床榻上,被他剝得幹凈的荀柔,“你究竟是想活,還是不想活,不如給老夫一句準話?”

青年慘白著一張臉,並不像往常一般與他調侃,目光無神的盯自己胸腹上那道傷口。

刀口近一尺長,皮肉鮮紅,被線歪七擰八的縫成一條百腳千足的蜈蚣,一絲絲血珠從邊緣沁出,從出血量看,傷口中心部分並未裂開,只是邊緣受到拉扯,沁出點點血珠。

“別看啦。”華佗接過徒弟調好的藥罐,用木片挖出一坨散發著藥物的棕色膏體,一甩手抹在傷口面上,“再看也這樣,男子漢大丈夫,難道還怕傷疤?況且,你不是發誓不娶妻納妾麽?也不怕被嫌棄。”

荀柔明白華佗這是有意插科打諢來安慰他,也翹了翹唇角,輕聲道,“又使先生受累辛苦。”

“知道就好。”

華佗直起身,向身後徒弟一揮手,兩個徒弟就上前,輕手輕腳將荀柔上半身架起來,華佗則用細鉗從醫箱裏夾出一團白棉布,拿在手上展開。

“這棉布不錯。”他向荀柔誇了一句。

“都是阿姊栽種的,是阿姊的功勞。”荀柔輕輕笑了一笑,又忍不住疼輕嘶了一聲。

“令姊厲害。”華佗麻利的將布一圈圈裹好,“此物比麻葛柔軟好,放下。”

荀柔被放置躺平後,華佗再囑咐道,“三日內,靜養勿動,也萬勿傷心動氣。”

“好。”

當面應答得好好的,轉眼見到進屋的堂兄,荀柔還是忍不住落淚,“阿兄,事至如此,我如何向公達交代。”

“昨日休若兄才來信,言安定受羌賊襲擾,雖已逐寇,卻死喪數名族中子弟,其中就有阿熙,我已對不起伯旗,思忖他們兄弟親近,便讓公達告假回家安慰,如今阿平又……”

“含光,”荀彧湊近輕聲道,“方才合浦王欲攜王妃出城,為景文截下。”

“合浦王?”淚還含在眼中,荀柔神情已轉清明,註意到荀彧身後的荀顥。

荀顥被看得心中一緊,連忙上前,簡短介紹了事情經過,“此事蹊蹺,劉”他頓了一頓,“合浦王準備充分,帶了可以用作貿易之物的布帛,馬車也非尋常,定不是他一個養尊處優的少年藩王能想到的。”

“若要詳查,需得禦史臺吧。”荀柔一聽就明白他的意思。

“……是。”荀顥將頭深深埋下。

“請侍禦史陳長文協查,”荀柔沈吟片刻,“若是查不出就罷了,不必糾結,派人守衛好王府就是。”

“叔父大氣。”荀顥連忙讚了一聲。

荀柔搖搖頭,揮手讓他離開。

“我想為阿熙與阿平請爵。”待荀顥離開,荀柔立即向堂兄道。

荀彧搖搖頭,“喪亡者豈止我家子弟?天下人如何看待?君子愛人以德,不當如此。”

荀柔抿緊唇。

他其實明白,所有都明白。

荀彧又道,“況且,以公達之賢,必會推拒,亦會勸伯旗推拒,何必置他於如此為難境地?”

“可……”荀柔頹然擡起一只手蓋在眼上,喃喃道,“……阿兄,我心甚愧……甚愧啊……”

最愧之事,除了哀傷與愧疚,他竟什麽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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