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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反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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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反撲

好一會兒,兩人誰都沒有吭聲,既已心意相通,自是無需多言。

楊淑千裏奔波,本就舟車勞頓,又經過一場大悲大喜,親眼確認令她魂牽夢縈之人性命無虞後,倦意便一發不可收拾地席卷而來。

裴裕往床內側挪了挪,給她騰出一點空間,楊淑便毫不講究也混不客氣地霸占了他的枕頭和被褥。

被熟悉的清冽氣息環繞,楊淑很快安然入眠。裴裕就著昏暗的油燈,打量她恬淡的睡顏,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

還是讓她傷心了,裴裕懊惱地想,都怪他疏忽大意、掉以輕心——

北蠻在鐵騎營長達一個多月的圍城下,早已是強弩之末。在缺糧少食、孤立無援的殘酷現實面前,北蠻內部矛盾加劇,於格爾及其勢力反撲,重新奪回了領導權。他將計就計,順著布勒的意思,如投降書中寫的那般,將裴爍的屍骸和遺物裝殮,打開城門,讓士兵小心謹慎地將裴爍的靈柩送至鐵騎營陣前。

裴裕看見那副通體漆黑的棺木時,瞬間紅了眼。

領頭的士兵嗓音洪亮,裂石穿雲,“常勝侯乃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三年前,我們首領不忍見他曝屍荒野,特命人從屍堆中找出他的遺體,予以收殮。現今,我等自願歸降大梁,特護送常勝侯靈柩出城,願常勝侯早日魂歸故裏。”

裴裕翻身下馬,毫不猶豫地往前走。

後方,孫邈低聲提醒道:“將軍小心有詐。”

“北蠻到了窮途末路,再耍花招,也翻不出花樣。”裴裕頓了一下,再開口時,語氣裏多了幾分無奈和艱澀:“若那真是我父親的靈柩,我怎能不親自確認?”

而北蠻對威遠侯祖孫三代的敬畏是真的,恨意更不做假。

因是逆風,裴裕走近了,才隱隱嗅到硫磺和木炭的氣味,再瞥見那八名擡著所謂常勝侯棺槨的士兵手背青筋暴起,面上露出吃力的表情,甚至還有幾分恐慌。三四百斤的木棺,以八名北蠻健壯士兵的氣力,怎會如此費勁?既是主動歸順投降,何須這般驚惶?裴裕心念電轉,察覺不對,當即轉身後退。

這時只聽“轟”的一聲巨響,領頭的士兵引爆了一棺材的炸藥,巨大的火舌瞬間吞沒了方圓百步內的一切,叫囂著、貪婪地向四方席卷蔓延,緊急拉開距離的裴裕依舊感到背後傳來一陣尖銳的灼痛和強烈的沖擊,眼前發黑,迎面朝地倒去。

孫邈嚇得肝膽俱裂,連忙上前手忙腳亂地接住他。

裴裕身負重傷,仍舊強撐著一線清明,“定是於格爾狗急跳墻,想要玉石俱焚,是我輕敵,讓先生見笑了。”

孫邈聞著他身上濃郁的血腥味,簡直不敢想象他實際傷得有多重,“將軍快別說了……準備擔架!”

裴裕卻固執地說下去,“所有軍務由諶將軍……代為負責,全軍出擊,四方圍攻!”

諶維一把年紀了,險些潸然淚下,“末將領命!”他壓下滿腔的憤慨,怒吼道:“傳我號令,全面迎戰,發起猛攻,蕩平玉門關,生擒於格爾!”

裴裕緩了口氣,接著說道:“還有……封鎖消息!今日事膽敢洩露一字者,軍法處置!”

親兵小心翼翼地將不住念叨的裴裕抱上擔架。裴裕維持著扭頭的姿勢,目光寸步不離孫邈,“你,也不例外。”

孫邈心下一驚。

裴裕吐了口血沫,“陛下方繼位,朝政已夠焦頭爛額,莫讓她再勞神憂心。”

孫邈苦笑:“將軍既已下戒嚴令,孫某想來也無法向外傳遞消息。”

裴裕虛弱地說:“我知道你們江湖人門路多。你可認識‘千人面’,以防萬一,能否替我捎信給她?”

孫邈裝傻充楞,轉而吩咐兩個親兵:“快擡擔架!”

裴裕忽然回光返照似地迸發出最後的力量,一把抓住他的手,“那日,你的毒粉固然厲害,但也並非不可躲閃,而那些山匪聽了你的名號便四散逃逸,我就在想他們怕的也許不是你一個人,而是你背後的同盟。我曾見過‘飛毛腿’,他身上帶著與你相似的木牌,想來是你們組織成員之間互相證明身份的信物。”

孫邈看著他血肉模糊的手,快急瘋了,“好,我答應你,別說是‘千人面’,便是‘萬人面’我也將她尋來!我說將軍啊,能先回軍營,讓不才給你療傷嗎?”

因傷病的緣故,裴裕氣血不足,哪怕這段時間白日裏常常昏睡,晚上依舊困頓不已,他側躺著,明明想再多看一會兒楊淑近在咫尺的臉,眼皮子卻開始打架,不知不覺地抽離了意識。

翌日,天光大亮,裴裕睜眼,身畔已空無一人,平整的被褥上甚至感覺不到殘留的餘溫。他幾乎懷疑自己做了一個甜蜜過頭的夢——根本沒有翻山越嶺的奔赴,也沒有蜻蜓點水般的吻,全是他經年累月、求而不得的臆想。

他失神落魄地下了床,落地的一瞬,牽扯到傷口,痛得他險些沒站住,正欲往外走,軍帳的門簾被掀開,夢中人彎腰入內,見他下了地,大驚失色,連忙趕到他身邊,扶住他的手,“孫邈說你還不能走動。”

裴裕怔忡地望著楊淑急切的神色,驀地松了口氣,露出幾分失而覆得般的欣喜,“還好是真的,我都怕是我瘋了……”才做那樣易碎的夢。

楊淑一頭霧水,“什麽真的?”

裴裕不答反問:“你一大早去哪兒了?”字裏行間似在埋怨。

“你以為我走了?”回想起他方才又驚又喜的神情,楊淑忽地福至心靈,醍醐灌頂,“不對,你以為我壓根兒沒有來過?都是你一廂情願、走火入魔的癡心妄想?”

裴裕低頭輕輕“嗯”了一聲。

楊淑一把將人按回床上,“坐著聽好了,我只說一遍。也許是相戀之人心有靈犀,彼此感應。我做了一個夢,夢裏火光沖天,而你竟在那片烈火中燃燒,快把我逼瘋了。”

裴裕聽出她的弦外之音,“陛下此行不是為了天狼王的冊封儀式?”

楊淑坦然承認,“那不過是個由頭,我只是想要見你。”

直白又熱烈。

裴裕心口狂跳。

“我來的路上心急如焚。你倒好,夥同旁人聯合騙我。”

裴裕試圖解釋:“我……我原打算休養一陣,傷好後再回京。”

楊淑抓住重點,“嗯,總之還是想瞞著我。怪我從前沒心沒肺,不曾想你在我看不見也夠不著的地方出生入死。”

“我……”裴裕百口莫辯,越描越黑,幹脆放棄,“我錯了,這次是我一個人的主意,不關孫邈他們的事。”

“以為我找他們興師問罪去了?”楊淑挑眉,“我犯得著大清早動這肝火?”

裴裕訝然。

“收覆玉門關,打通絲路全線,此等大功,朕不該親自到各個營帳,犒勞慰問一幹將領嗎?待天黑了還會辦一場篝火晚宴,諶將軍主持,我呢,做個車夫。”

裴裕疑惑地擡起頭,向上望去——楊淑背光而站,大半的影子罩在他身上。

她稍稍俯身,以前額相抵,“下午讓工匠緊趕慢趕地做一把輪椅,晚上推你前去湊個熱鬧,免得你整天一個人悶在軍帳裏胡思亂想。”

楊淑在輪椅上鋪了幾層軟墊,又加了一條毛毯,儼然把裴裕視為瓷做的花瓶,摔不起、磕不得,連孫邈都感到誇張,“這比棉花還軟了!”

不同於上回被楊淑小題大做地裹成一個粽子,裴裕這次很是受用,沒骨頭似地癱在雲朵般松軟的輪椅裏,任楊淑推著他四處閑逛。

篝火被點燃,火焰從竹架上高高躥起,照亮了漫漫長夜。楊淑推著裴裕走近。

火光前曼妙的身影漸漸清晰——天狼族的聖女穿著富有特點的民族服飾,正在宴會席中央,獻唱領舞,銀鈴隨她變幻靈動的舞步清脆作響,是最合拍的伴樂,她的漢語還有些生澀,卻不難聽出歌詞大意,寫滿了對將士保家衛國的讚美,對黎民勤勞質樸的歌頌,還有對絲路繁榮興盛的祝願。

在座的眾人無不目光發直,如癡如醉地沈浸在她的天籟之音中。

楊淑可算明白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她正欲調轉輪椅方向,擋住裴裕的視野,低頭卻見裴裕神情專註地望著自己,深色的瞳仁僅映出她單獨的身影,似乎連餘光也懶得往旁邊掃上一眼。

“你沒興趣?那先不過去了,晚點我再來同將士們舉杯祝酒。”楊淑自顧自地做了決定,推著他往遠離人群的反方向走。

裴裕忽然沒頭沒尾地問:“那張字條是什麽意思?”

楊淑故作懵懂:“什麽字條?”

裴裕高深莫測地笑了一下。

楊淑莫名不爽,惱羞成怒,“你笑什麽?”

裴裕笑著道:“自是高興,有人替我拈酸吃醋,怕我頂著一副好皮相在外頭招蜂引蝶。”

“我哪兒有!”楊淑拒不承認,深感此人自戀狂妄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真不要臉!”

裴裕微微偏頭,眼角那顆朱砂痣,紅得鮮艷,如一簇明火在灼燒,一路燒進她心裏,“能勾到你就行。”

恬不知恥!楊淑在心底唾罵,卻沒掙開他覆在她椅背上的手。

忽地,刮起了一陣夜風。

楊淑替他拉上堆在腿部的毛毯。

裴裕迎著風抿嘴淺笑:“都說春風不度玉門關,玉門關的萬裏長風,總是帶著沙,卻也能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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