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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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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1 章

黎明在極遠處的水之湄漸露出紅潤的輪廓, 風拂動馬車輾軋過的白草,一直向著更遠處山的那邊而去。

方既白一路都像與官卿說上一會兒話,然而每當他話到嘴邊時, 卻總是欲言又止。他發現, 一心一意盼著逃離陳國、逃離淮安的公主, 當心願得償以後, 似乎並不像自己預料之中的開心。

此際的官卿低垂螓首,雙眸澄澈如秋水,但見魂魄不在,不知心恨誰。方既白幽微嘆息, 知曉公主的心神還未完全從淮安和謝律的身上抽離, 便也只好壓下自己的話, 不再與公主談起遠在魏國的小世子, 是如何思念著自己的母親。

車輪轆轆地軋過一枚石子,顛了顛, 官卿恍如回神, 問窗外駕車的車夫:“到哪裏了?”

車夫在外頭回答:“翻過這座山,便出淮安地界了。”

官卿望著熟悉的原野,這是昨日裏謝律帶她走過的那一條。她曾聽菱歌說,謝律為她立了一個青冢,就在山對面。官卿深思散亂, 突然想去那青冢看一看,“掉頭。”

方既白怔忡:“公主你要——”

官卿嘆氣:“先生以為我要回去嗎?不是,我只是曾經聽……菱歌說, 謝律給我立了一個衣冠冢, 我想去看看那墳塋, 畢竟是自己的墓。昨夜他沒動手, 現在應該不會追來了,我們是安全的。”

公主這樣吩咐,方既白不敢不從命,只是幽幽道:“這墳塋留在陳國,怕是咒術,終究於公主命格不利,看過之後,我們便毀了墳冢,也是南下之行的一段收獲。”

其實官卿和方既白想的完全不一樣,這墳塋是謝律留給他的卿卿的,隨便吧,如今她早不是那個卿卿了。謝律可以就當那個愛他的卿卿已經死了,被他風光厚葬在青山腳下,永遠與世長辭,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邊,對她對魏國也是一樁好事。

馬車調轉向青冢。這一路,官卿因為一天一夜的不眠不休已經困倦,便挨在車窗上睡了片刻,方既白托住她的頭,將她放到車廂的橫座上,將外裳脫下為她坐枕。這馬車是為了趕路所制,不能笨重,否則行進累贅難免礙事,因此車中一切簡陋,並無可休息的地方,方既白只好委屈公主,蜷縮尊貴的玉體,並不舒服地就地休息。

他則下車,與車夫並肩坐在山崗上一棵老樹的陰翳底下,吃著水和已經冷透的饃。

車夫想到昨夜,還是覺得驚險又刺激,“相公,那真是差一點兒,若是那謝律真鐵了心要帶走公主,刀兵相加,我們討不著絲毫便宜啊。畢竟在人家的地盤兒上,謝律的玄甲騎也算是威名赫赫……”

方既白將水壺的塞擰上,淡淡道:“是麽,我倒覺得他沒那個膽子。”

謝律心明如鏡,公主回國之念極為堅決,不論他是明搶還是暗奪,武力亦或懷柔,都無可能留下公主,與其玉石俱焚,不如為著心裏那點可笑並不多的愛,放棄獨占的念頭,給彼此留下最後一絲體面,不枉公主曾與他相識一場。

公主和謝律、方相公之間愛恨情仇,車夫不懂,既然方相公這麽說,車夫便也不敢反駁。

方既白道:“啟程吧,渡過淮水之後,李謀將軍會前來接應,屆時便完全擺脫了謝律。”

馬車裏的公主不知何時醒了,在車中伸了伸懶腰,問窗外時辰,車夫連忙回了一聲,早已過了晌午了,公主沈默凝滯少頃,又道:“天黑前能感到墳冢麽?”

車夫笑道:“公主放心,小人駕車技術不錯的。”

官卿便點了點頭,一行人重新上路。

官卿望向車中巋然不動,偶爾被窗外常綠的松柏摩挲過車篷,細膩的綠蔭擦過玉白的側臉的方相公,“先生方才和他聊了什麽?”

方既白笑道:“只是在談,昨夜謝律怎肯如此輕易就放過我們。”

官卿道:“或許他也覺得自討沒趣,挺沒意思的。先生大概不會真的覺得,謝律他對本宮有什麽真心吧。若是有,當年就不會輕易用兩城換了我,兩城宴上他的絕情,先生可都是看見了的。”

那一句“卿卿亦吾所愛,君且憐惜”刺痛了她的心,從此她做了一個心灰意懶的無情人,不再對任何人交付真心,全是拜這句話所賜。

是謝律親手釘死了退路,他懺悔無門,也是他咎由自取,報應不爽。

馬車平穩地行駛於官道上,路遠迢迢,終於仍是在暮色來臨之前,抵達了那片龍氣繚繞的風水寶地,這是謝家人為自己挑選的陵寢所在,但官卿並不在那片墳塋中,而是獨辟所在。

來到坡前時,夕露沾衣,這時,官卿仰目打眼一瞧,居然看見那墓前跪著一道身影,似乎正在祭奠,趁著入夜時分左右無人,試圖燒完一捆捆的黃紙,好不動聲色地下山去。

不止官卿,連方既白也感到十分奇怪,“這是誰在這燒紙?”

莫非官卿當年在陳國,還有別的故人?

可官卿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除了姜家,除了陳家,除了待產的淑娘和已死的菱歌,誰還會,在這寂靜蕭索的山裏,為她一座孤墳祭奠。

官卿疑惑,壓低了跫音,從那人身後靠近。

那人披著一身蓑衣,戴鬥笠,跪在墓前,顫顫巍巍地往缽子裏丟紙錢,官卿從他的背影並判斷不出是誰,和身後方既白一眼對視之後,她猛地上前,一把捉住了那人的肩膀。

這一擊猝然而起,根本沒來得及給那人反應的機會,手法準確無比,一瞬將其擒拿,那人毛骨悚然,差點沒嚇丟了魂兒。他的反應讓官卿更加篤信鬼鬼祟祟必無好事,然而當看到這人厚厚的如綿羊毛般的絡腮胡下的陌生的臉孔時,官卿呆住了,自己完全不認識此人!

素昧平生,他怎麽會給自己燒紙錢?

但那人卻不像是不認識自己,他嚇得一個觳觫,跌坐在地,眼瞳露出驚恐之色,活像是見了鬼一樣,當然對他而言,官卿應當確實是個“游魂野鬼”,否則他也不會虔誠地在這兒祭奠。

這人很快反應過來,抓著自己的手是暖和的,野鬼斷沒有這種溫暖。他松了一口氣,可更加震驚:“世子妃,你……你不是死了麽?”

官卿一怔,又看了眼身後已經跟過來的方既白,她皺眉道:“你認識我?你是誰?”

“我……”那人似乎不想說,看到只有官卿和方既白兩人,便妄圖逃跑,可是當他剛不動聲色要爬走時,官卿又一伸手,將他撈了回來,借著曾經學的防身術,輕而易舉便制住了他的手腕。

那人嚇得不輕,一開口,竟是謝律的聲音!

“姑奶奶,您饒了我,我真的,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被世子追殺好幾年了……我這一輩子,就做了這麽一件虧心事啊!都是別人逼我的,不是我自願的,世子妃,您饒了我吧,小人給你燒紙錢,一輩子給你燒紙錢……”

不止官卿,方既白也上前一步,驚怔地道:“這人,莫非是個口技先生?”

“是,是,小人就是個口技先生。”這回他一說話,又是方既白的聲音。

官卿呆若木雞,手中一松,居然讓他逃脫。

他屁股尿流地爬了起來,朝著山崗下拔足狂奔,逃命似的將官卿和方既白遠遠甩在身後。

世間居然真有如此奇能,實在教人大開眼界。官卿尚未從這種震驚中緩過神來,她看向身側的這塊墓碑,石碑上鐵鉤銀劃,是謝律的字跡,刻有:不孝謝氏子孫謝律妻卿卿之靈位。

每一筆都力透石碑,便仿佛每一筆都是未亡人的遺恨和生死相依的眷戀。

這座青冢雖然處於荒疏蕭條之中,但一直有人打理,周遭不生雜草,連貢品都還是新鮮的,火缽子裏燒著給她的紙錢,風吹過火星子從盆中溢出,飄散入眼眶,刺激得眼睛澀疼。

再看一看,那人居然已經跑出很遠了。

所幸此地都是曠遠,他就算跑得再遠,官卿立在高崗之上,將他一覽無餘,她瞇了瞇眸:“這人一定有故事,追。”

方既白也同官卿想法一樣,這個口技先生並不簡單,識得卿卿,卻又被謝律所追殺,他若只是一個普通的口技人,謝律沒那麽閑,犯不著追擊一個平頭百姓。不過他倒挺有本事,在謝律勢力網羅之下,居然一直茍延殘喘,還留有一條性命。

方既白來到坡前,揮袖發號施令,召集騎兵,策馬追趕那口技人。

騎兵衛隊領命,登時馬蹄卷沙,向著那狂奔逃跑的口技人,追了過去。

官卿就在自己的墓碑前,黑色的瞳眸宛如滴入清水底的一滴墨漬,濃釅,逐漸化開。也不知出於什麽想法,她竟仿佛能看到,謝律在碑前刻字,撫著石碑慟哭泣血的情景。這石碑上,還有一道深色的痕跡,便像是血珠曾沿著碑身蜿蜒而下,留下的無法抹除的印痕。

謝律,應當不止有悔。他是真的愛著她的。

王府裏的人來來往往,總有那麽一兩個,不經意的一句“世子妃”撩動她的耳膜。官卿曾猜測或許是謝律故意那麽吩咐的,讓下人全都稱呼她為“世子妃”,如今看來,倒不是。

能入墳塋,便已是說明,他早已娶他為妻。

漫長的無聲,官卿彎腰,手指撫過那石碑上被風刀雕刻而出的一縷細細的裂紋,和石碑上深刻見血的銘文:毓秀鐘萃,婉質佳音。翠松竹蓋,山川並茂。吾心灰木,與世長決!

官卿看到那一句“與世長決”,霍然心弦一震,食指便停在上面。忽然想到在霸州雪原遇上他時,謝律半截身子埋在雪裏,他用劍刺中了心脈,自尋短見。正是言出必踐,應了她墓碑銘文中他親手刻下的這一句話。

“公主。”

身後魏國騎兵回來了,將活捉的口技人從馬背上扔了下來,直接丟到了公主的面前。

官卿眨了眨眼睛,把那種紅熱不適之感驅散,笑著,盈盈然蹲身在了口技人面前,手再一次抓住了他的肩膀:“說說吧,為什麽跑。”

口技人不說話,眼珠滴溜溜地轉,似乎不懷好意,可面對官卿又是驚恐萬分。

官卿笑道:“我不記得我在陳國時,認識你。”

口技人嚇得兩股戰戰,哪裏知道如今死人沒死,還帶著這麽一大幫子人,策馬將他活捉,他嚇得面色鐵青,一直往泥裏叩首:“我錯了我錯了,世子妃,我大錯特錯,可是,可是你就看在,我也被世子追殺了三年的份兒上,看在我也活得不容易的份兒上,您就大人有大量,饒了小人一命,小人、小人不給你燒紙錢,小人給你磕頭了!”說完便咚咚咚幾個響頭磕在地上,堪稱震地響。

他這般,官卿更是奇怪。

不過這口技人被抓回來還不老實,又想故技重施了。趁著自己連番磕頭求饒,旁人的警惕心理都開始下降時,麻溜兒又伸出腿起身就要跑。

一回生二回熟,官卿這次哪裏能讓他逃脫,她上前一腳踩在了口技人的長衫上,害得他一個趔趄撲倒在地,官卿二話不說,伶俐幹脆地跨步,伸臂一抓,將口技人的胳膊攥在了掌心,冷笑一扯,把口技人重新扯回了墓碑前。

“說,你說的虧心事,是什麽事,我不認識你,你卻對我做了虧心事?”

口技人哪裏敢說,自己已然得罪了謝律,要再得罪官卿,今日非交代在這裏不可!

正在這時,官卿的視線唰地一頓,停在了口技人的手背上。被她所擒拿的口技人的右手手背上,竟然,有兩排已隔了多年猶在的牙印!

看得出這絕不是新傷,這只手,這個地方——

為何如此熟悉?

一念閃入腦海,化作完全光影,從官卿腦海中飛速劃過,可她什麽也沒捕捉到,千頭萬緒一片狼藉淩亂,不得不再以逼問的目光冷盯口技人。

口技人趴在地上不住地顫抖,根本不敢看官卿的眼前。

官卿腦中仿佛響起了一道天雷,炸裂開來,震蕩得她耳蝸眩鳴。

她曾見,謝律渾身浴血,她曾見,謝律遍體鱗傷,她曾見,他連站立都不住,被人刁難和欺淩,卻從來沒有在謝律的手背上見過這本該有的,她在兩城宴上親口咬下的傷!

“你……”

官卿木然地瞪大了眼睛,如泥塑般。

口技人哆哆嗦嗦地爬回來求饒:“世子妃饒命,我真是被迫的。兩城宴上,那個世子……是我假扮的,世子當時根本不在宴席上,他是被暗算昏迷了,他從來沒有答應過,要把你送給魏國,換走那兩城啊!”

作者有話說:

哈哈哈哈沒想到吧,這一筆堪稱神轉折。不過,早就有痕跡的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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