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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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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回

清明節理所當然地擁有假期, 但對於高三的學生來說,學校通常也就意思意思。

夏洛沒有跟去的意思,父母商量了一下, 也還是認為孩子留在家裏更好,左右他也是個不愛動的。

“小洛,記得看好家, 爸爸媽媽要走了。”方晨歌出門前叮囑道。

夏洛扒在房間門上, 探出半個身子,比了個“OK”的手勢:“知道了知道了。”

“記得把作業給寫了, 省得回頭你老師又要來找我麻煩, 你給我省事,我也不管你打游戲,OK?”夏始瑯則是叮囑道。

“誒嘿嘿……”夏洛假笑道。

這只是日常生活中再普通不過的一角,唯一不普通的是,當時誰也不知道, 這就是最後一次見面。

時值九天開服四十天左右,湧入的玩家數目暫且穩定, 夏洛上手這款游戲的速度快, 在短時間內就打到了高分段, 有人私戳, 問他接不接代練, 還開出了高價。

——游戲開服時往往代練市場最為供不應求,尤其是競技對抗類游戲,穩定高勝率的玩家打著燈籠也難找。

這樣的消息夏洛收到的不止一條,他的家境既談不上困頓, 又是在高三這樣緊張的時期,本來是用不著考慮接代打的。

但他一向是個很有主意的人, 又對九天這款游戲投入了實實在在的精力,就想試試看走上這一條路。

就當做是賺一點點大學的生活費好了,又能打游戲又能賺錢,簡直是一舉兩得!

雖然說偶爾向家長撒撒嬌、耍耍無賴就能把想買的東西買到手,但還是自己手上有錢方便一點,也不好總是向父母要。

不過這樣的想法有歸有,還是過段時間再施行吧,他不急於一時,應付學校的卷子也挺麻煩的。

上午十點五十,細雨朦朧。

夏洛履行了一貫的“寫一張卷子,打一局排位”計劃,忽地手機有了新的微信消息。

他點開來看,發現是方晨歌發的,內容什麽也沒有,就是一個簡簡單單的空格。

不小心按到了?

如果有急事的話,不論是父親還是母親,應該都會打電話給自己才對,夏洛心中古怪,手上的對局已經瀕臨末尾,結束得無比順利,但他卻不知為何自心底湧起一陣巨大的不安,令他連握鼠標的手都快要抓不穩,指尖壓出道道慘白。

*

“那後來?”施槐望說話聲不自主放輕許多,像是怕驚擾夏洛的思緒。

夏洛蹙起眉,右手按在額角:“……細節的部分我不太記得了。”

*

後來接到電話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和學校請的假,怎麽把一應手續辦完的。

夏洛在學校的成績屬於佼佼者,可以說是穩定焊在年段前五,班主任老師特意趕過來看了他一回,還有好多人,他真的記不太清了。

在高三面臨親人的離世,無疑是一件不幸的事,但這世上絕非只有他一個人需要應對這樣的困境。

關註度沒過幾天就過去了,學校那邊給他放了一個十天的假期,葬禮有請來的專業的人幫著籌辦,他只需要在個別細節上拍板,準備過程還算是順利。

然後就是住在火葬場守靈的那幾日。

他在那附近的餐廳裏吃了幾頓,很快手上就沒錢了——畢竟父母做生意的借款必須得先還上,家裏的房子都要保不住了,更何況是現金,但這窟窿夏洛不想等到以後才填,越拖越容易出問題。

能趕過來的親戚已經基本上全來了第一輪,也象征性地給他包了點錢。

不是不能開口向他們借錢,可是一個高中生兩個月全部的開銷談不上大錢,但對縣城的人們來說也不少了。與其開口向親戚們借錢,讓雙方都為難,不如他就利用先前想過的那條路。

他的賬號實在是分數不夠,現在不打好基礎的話,等一會兒身邊同段位的玩家全將排位分數打上去了以後,排到的隊友全部是水平更次的,沖分就會變得更加困難。

這時間一拖下去可謂是牽一發而動全身,連帶著他後續生意的宣傳也會一並遭殃——有個第一的名頭在,旁人不需要看,就知道他是最好的。

夏洛被空蕩蕩的念頭堆滿了的大腦之中,終於擠出了一絲空隙,讓他權衡之下,打定主意要開始接代打。

前排的高手們有的只是單純為了享受沖分的樂趣,並沒有給人幹活的打算,那會兒單字ID也多,他當時把自己的排名截圖一掛出去,倒也收效甚佳,當天就接到了好幾單,有了五六百的進賬。

至少撐過這幾天是沒問題了,他打算等葬禮舉辦完後,回去就開始慢慢地清償單子,也和老板們一一商量好了,只說是自己暫時還沒空。

手上有錢,他的底氣也足了不少,一邊接待後續還來看望的親戚,一邊繼續跟來問他價格和說明自己需求的老板談代打的事。

如此分攤下來,實在是精疲力盡,但卻也沒什麽辦法。

苦難就是這樣,不一定能夠使人成長,卻可以輕而易舉地帶來更大的磨難。

有個親戚來時,見他在接電話,好奇地問了一句他在做什麽。

“哦,我在和我游戲裏的老板說話。”夏洛沒什麽防備地回答,“就是我想先打游戲賺一點點錢,然後就可以輕松……”

“我知道你的爸爸媽媽做生意欠了很多錢,你才剛剛找律師一筆一筆還上,家裏的房子也要給出去了,但你也不能就這樣在靈堂上談游戲呀,你都是個上高三、要畢業的學生了,聽說你成績很好,那就這樣糟踐呀。”這個伯伯拍腿勸道。

“沒錢吃飯的話你跟大家說一聲嘛,雖然說我們可能做不到一個人就包你兩個月的夥食和住宿,但我們大家一個人給你湊一點錢,你和找上門來的債主好好商量商量,讓你等高考完以後再開始搬家,然後這兩個月過得簡樸一點,每天吃吃饅頭、白菜和稀飯這些不也能熬過去嗎?”

“唉,你提也不提,這搞得跟我們虐待始瑯的孩子似的。”

夏洛擰起眉,對自己剛才的一時不察而感到有幾分後悔。

“大伯,可能我爸沒和你說過。”他說。

“什麽?”那人疑惑。

“我是一個比較嬌氣的人,只吃這些東西我是受不了的。”夏洛認真道。

這話放在當下的語境中,無異於是擡杠的意思。

大伯面上無光,重重地哼上一聲離去。

夏洛不太理解他在想什麽,既然自己有能力讓他自己吃的穿的和以前一模一樣——住的是不可能一樣了,那為什麽還要特意省吃儉用一番?

他被說的其實也不大舒服,在游戲環境裏呆久了,那樣的說辭已經算是保留了對長輩應有的尊敬。

但那時候的夏洛還不知道,這件事會被添油加醋地傳播開來。

他只是平靜地像是已經接受了這一切,等到葬禮過去以後,找上門來的債主見他只剩下一人,考慮到和他父母的關系還湊合,主動提出等到夏洛高考以後再搬走,只要到時候補給他附近地段半年的平均房租就好。

這裏如果不能住了的話,他接下來就得住兩個月酒店,開銷無疑更大,對錢需求也更緊迫,夏洛沒什麽顧慮,一口應下。

親戚之間流傳點消息也是正常的事,因此對於後續來的人裏,也有人問起游戲時,夏洛並不怎麽意外,只是搪塞地敷衍過去,直到他在學校時也有相熟的同學問起來,才發現不對勁。

好歹是同班接近三年的同學,清楚夏洛為人的人還知道問一問他現在的情況。問題是他在年段甚至學校內都有不小的名氣,對於中學生們來說,顏值和成績就是最閃亮的第一印象。

“那樣的人,居然也會做出這樣的事。”

這就算是個平靜校園裏的大新聞了。

這到底是經由學生們之口又再傳到他們家長那裏,還是家長和學生說的,已經難以分辨,也不必分辨。

他只知道自己偶爾上學、放學時被人看見,還會被拿來警告:“你可不能學他那樣不孝,天天打游戲,打得人都不清楚了。”

和他來往比較多的同學,只要在路上聽見,就會主動走上前去幫忙澄清,有的人理解了滿臉羞慚地離開,有的人卻還是和他的親戚一樣並不理解。

比如竇明宇,就是主動勸解的同學們中的一員,而他做的也不止這些。

高考前一周,他跑過來和夏洛說S市的那套房子他和他爸爸死皮賴臉地求過了,反正他們家用不到,他將來也不會去S市上大學,所以不如就原模原樣地租給夏洛。

房租價也是他和父母提的,謹慎又謹慎地和大人們一砍再砍。

最後被他爸爸以“再砍下去你之後所有的休息日就賣身來給我打工”為由趕了出去,但竇父對兒子能對朋友雪中送炭的行為非常欣慰,最後還是答應了兒子的請求。

兩家大人是認識的關系,也是初步接洽中、合作還算愉快的生意夥伴,如果夏洛的父母還在的話,按理來說,竇明宇父親的這筆投資完全收得回來。

可惜沒有如果。

班主任老師把夏洛叫去談話過一次,了解了情況以後,強行往他手裏塞了個紅包,這位在班上也曾經經常強調“少打游戲、多學習”的老教師,體會到了這時候學生的迷茫與無助,體貼地什麽也沒有說。

只是盡可能地做主,讓他多放假少來學校,但她最後還是強調了一下,要求夏洛必須要盡快調整好狀態面對高考,給的理由是“你從前能在游戲和學習之中掌握好平衡,之後也一定可以”。

這樣的理由正好是當時的夏洛所能接受、且也需要的,他答應了下來。

在老師們的有意施壓下,校園裏的風言風語淹沒得非常快。

夏洛不想辜負難得的好意,最後的一個月裏,只要不是學校打過招呼,說大家都可以不用來的日子他都照常到校學習。

空餘的時間裏,有一回整理起事故的各種文件,夏洛望著上邊寫的具體時分,突然回憶起一個細節。

車禍發生的時間和他收到母親那條空格消息的時間,可以說是完全吻合,而方晨歌也並非當場死亡,也就是說當時在生命瀕臨消逝之際,她還想到了必須要給孩子留下些什麽。

可能是叮囑、可能是告別,也可能是……道歉。

但到底還是什麽也沒有遺留下來。

才堆砌起不久的精神堡壘轟然坍塌,夏洛幾乎是顫抖著手去找了當時事故發生地段的錄像,將那短短的一分鐘近乎自虐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什麽也看不到。

什麽也看不到。

夏洛甚至有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想法——要是他當時也在車上就好了,要是他當時沒有惦記著游戲,和父母一起去祭奠先祖就好了。

時日漸長,夏洛從那晚的崩潰中又抽離了出來,甚至在第二日就照常去上學了,有的時候他也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就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冷血無情,居然沒有悲痛到無以覆加的程度,該做的事還是一樣都沒有落下。

在這樣的懷疑中,已經消散於耳畔的話重新通過腦內的回憶再次強勢殺出,仿佛已經不只是聲音,而是轉換了形態在所有感官面前滾過了一遍,深入骨髓,令他在打開九天游戲客戶端時,一度隱隱作嘔。

可他還是會按照以往的效率接單交單,沒有延遲的時候,只是稍稍放緩了打大號排位的頻率。

理智主導著行動,感性拉扯著神經,令他有一種神魂分離的撕裂感。

似乎談不上有多痛苦,但就是讓人難以忍耐,像是已經麻木了一樣,完完全全憑借本能在世間行走。

夏洛有的時候會痛恨自己的理智。

高考結束以後,夏洛履行了自己當時對班主任老師的承諾,也到了該把一些尚未了結的事給了結了時候,比如說搬家。

其實父母本來就打算等他高考以後把他帶到S市去居住,房子是已經裝修好了的,甚至大學和專業也找他商量著談好了,家裏更是有不少物件已經提前被帶過去了,搬家壓力並不大,卻也一樣麻煩。

Strategy就在這時候找上了門,他說自己是他母親這邊的親戚,血緣遠到了八百裏開外,稱呼不好算,讓夏洛叫他一聲哥就行。

按他的說法,母親從前在他困頓時資助過他,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還上這一筆錢……就出了這樣的事。

Strategy幫夏洛還清了縣城的房租,為了打消夏洛的懷疑,還把自己當時寫的欠條翻出來給他看過,夏洛這才相信。

之後,Strategy替他聯絡了搬家公司——其實是冤種隊友,夏洛才知道這個人居然是一名游戲職業選手。

將要離開的當晚,夏洛站在住了好久的老房子裏,望著空空蕩蕩的客廳,心知肚明自己現在已經卸下了一副重擔。

好像已經沒什麽好苛求的地方了,他這樣想著,卻在不知何時,眼淚倏然滑落。

夏洛捂住嘴,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哭了好久,最後好好地和這裏道過別後,跟著Strategy踏上了去S市的路,寬帶、水電也是現成的。

一幫十幾二十幾的男生幫忙搬搬東西還行,要說打掃衛生的話那可就太為難一群游戲宅了,Strategy幹脆留宿了幾天,請了個臨時的家政幫忙打理。

成績出來的那天,夏洛得知自己是縣裏的斷層第一,全省三百多名。

意料之中的結果。

他謝過班主任老師以後,聲音難得略帶幾分疲憊地拒絕了讓他回縣裏領取各種獎金與參加這個那個儀式的邀請。

老師也沒了先前話中的喜意,終於還是嘆息了一聲,說讓他有什麽困難盡管開口提。

夏洛只是以“嗯”作為自己的回答。

*

“其實那樣的話,對於打游戲的人來說簡直是天天聽、天天聽,說是倒背如流也不為過了,我爸我媽最開始也說我,後面看我是真的在認真投入,也就不管我了。”夏洛說。

回憶是流水賬式地全盤回憶過一統,但在覆述的時候,他終究還是選擇將部分情節一筆帶過。

可只要是認真傾聽的人,就能感受到這部分輕描淡寫的言語中暗含了多少洶湧的細節。

雖說先前已經有所體會,但夏洛所謂的“第一”,從來不僅僅是在游戲中,更是在現實裏。

施槐望想開口說些什麽,起身坐到了他那一邊,斟酌著措辭之際,夏洛忽地拽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手有些涼。

滿腔言語忽地在那一瞬間化為烏有,耳畔傳來那人輕聲的喟嘆:“你不用……”

施槐望仿佛失去了對那只手的控制力,難以自抑的沖動湧上心頭,令他傾身,另一只手繞到夏洛背上,就這樣半抱住了他。

遮光性極強的窗簾令室內尤為昏暗,只有床頭一盞臺燈始終開著,映出兩人的身形。

此方天地安靜得只能聽到交織在一塊兒的呼吸聲。

“你……”他才吐出一個含糊不清的單音節,就覺得這時候無論說什麽話都不大合適,安慰太多餘,誇讚太虛浮。

擂鼓般的心跳猶如在耳邊轟鳴,見證著他又一次的失措。

是該說些什麽的。

夏洛松開握住他手腕的手,施槐望下意識想跟,卻倏然僵住。夏洛就這樣兩手並用地環抱住他,指尖蹭過他的脖頸,頭埋在自己的手臂、他的右肩上輕輕蹭了蹭。

“謝謝,如果你還要和我說不用謝的話,那就謝謝你的‘不用謝’。”夏洛說完,又自顧自地先笑了起來,“我果然還是個太嬌氣的人,吃不了一點苦。”

“嬌氣又沒什麽問題,反正……反正總有人慣著你的。”施槐望跟他再三強調道。

兩個人這會兒已經又分開了,一個坐在床頭,一個坐在床尾。

“那你知不知道?”夏洛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瞧著他,帶著幾分揶揄,“說這種話的人,一般自己也並不例外。”

知道。

施槐望想這樣說,想說“如果我承認我不例外呢”。

眼下氣氛正好,卻是夏洛難得從回憶中脫離,去記那種事到底傷情傷身,他不該貿然打攪。

他抿了下唇,想起媽媽和他說的“比賽沒拿到第一”。

亞軍到底只是亞軍,這還遠遠不夠。

還是再等一等,下一次比賽今年下半年就會開了。

回星和轉身目前的試訓進展順利,換上他們以後,惘然隊伍整體的節奏上升了不止一個檔次,連帶著他的排位分也一路水漲船高,近來已經殺入百強。

下次奪冠,仿佛指日可待。

希望在有的願望上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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