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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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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罰

踏入房中,昌樂公主倚在門邊的博古架旁警惕地凝睇他,

見歐陽拓兀自走到書案上,拿起連同聖旨一起交給他的那把戒尺,回身看她,

“公主,請近前。”

昌樂公主不動。歐陽拓未催促她,斂起笑,靜靜站在那等她。

兩人就如此僵著。

不知過了多久,昌樂趟著腳慢慢往前移動,她知道歐陽拓,下定決心要罰,不罰,這事過不去。

只是,每走一步,心口處的酸楚便加重一分,湧動成淚珠蓄滿眼眶,

很委屈很委屈。

她想起那個質問他的夜,他喜歡卻不能娶的決絕,想起初見他時的那份移不開眼的怡然清澈。最後,又想到自己本應高貴的公主身份,猛地抽搭下,把眼淚硬生生憋了回去。

直到在他面前一臂遠的距離駐足,左手在身後擰著右手,臉腮鼓囊囊的,眼巴巴看向歐陽拓。

在他面前,她本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是需要擁在懷中悉心呵護的小女子,

都怪鐘行簡,舉薦他為太傅。

才有了今日這般情形。

此刻,只有這樣咬牙切齒的記恨,才能抵消她的委屈和害怕。

一步之遙的歐陽拓似是換了個人,那樣明月清風般容和的人,此刻眉宇間也好似添了些鐘行簡才有的清定,嗓音裏磨有砂礫,

“公主,官家授我太傅之職,讓我教授殿下,可公主昨日竟逃學而走。教不嚴,師之惰。我理應先自罰三尺。”

“啪”得一聲沈悶的脆響,抽的昌樂眼前發昏,

她被這莫名而來的自罰嚇得夠嗆,一記戒尺一道深深的紅印,對自己都如此狠辣的人,對她定然也不會徇一星半點私情。

昌樂公主下意識後退一步,大有奪門而出的架勢。

可惜,歐陽拓沒給她這個機會,眼神喝住她,“我的錯罰完了,現在要罰公主的錯。公主可服?”

眼底殘留的淚水順勢而落,昌樂啜泣著,哭得梨花帶雨,委屈又無助,似是山間即將被風雨拍打搖搖欲墜的花,

“歐陽~”

她嗓子生痛,只能呢喃出這句話。

“公主不要哭,請回答我的問題。”歐陽拓語聲仍是那樣輕緩,卻是閻羅殿上最無情的閻羅。

酸氣如開閘的水,一波波往眼眶彌漫,昌樂雙肩顫抖,聲音很小,“服。”孱孱弱弱似無所依傍的殘花。

“既然公主知錯,那麽,也罰公主三尺。”

她像是一個被宣判的犯人,一寸寸伸出背後的手,鼓起最後赴死的勇氣。

只是,預想的痛感沒有傳來,歐陽拓嗓音清潤,

“公主是我歐陽拓相護之人,這三尺,由我替公主領受。”

半刻後,昌樂公主都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不知道是什麽感覺,周身的寒意似被一點點暖化,即使立於崖邊,亦能有人撐傘相護,

縱然是電閃雷鳴,又有何懼。

*

店面重新開張在即,江若汐送回昌樂,徑直去了林晴舒她們房間,

路上,經過她與鐘行簡所住房間廊下。好似只是路過一個無人的房間,江若汐目不斜視,倏忽而過。

馬場平日只用於短暫休憩,且昌樂每次也就帶兩三好友前來,房間並不是很多,一下子來那麽多人,只能相互湊在一起休息。

屋內書後那雙黑眸,仍在這兩步之間,落了一份心念在她身上。

薄唇緩緩抿直,他好像確實從不知如何與妻子相處,也沒想過,是以,她如今想什麽,她的喜好一無所知,更別提閨房之樂。

江若汐進門時,她倆已經鋪紙合計。

見她進門,招呼坐下,鐘珞兒感慨,“大哥居然不反對咱們在外拋頭露面開鋪子?”

“我沒告訴他。”江若汐漠然回答。

“大嫂!”二人皆是一陣不可思議的驚呼。

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大哥竟然不知道!我說方才大哥怎麽沒教育咱們一頓呢!這可怎麽辦?”

“沒事,有我呢,如若他問起,就說是我的主意。”

不說,是因為江若汐以為,指不定還到不了那日,他與她就不相幹了。

林晴舒和鐘珞兒哪肯江若汐獨自攬責,為這事,爭了起來。

卻被不輕不重的幾記戒尺聲打斷。

隱約聽到三聲。

鐘珞兒吞了口水,“公主真挨罰了!不過聽著好似不重。”

“如何不重。”林晴舒因著方才擔責的事,現在聽到這聲,心中猛突兩下,“咱們與公主那屋中間隔有兩間還能聽到聲響,如何不重。”

如果世子知道她們私開店鋪的事,指不定怒氣有過之,無不及。

林晴舒心中剛念此事,又傳來三記戒尺聲,登時嚇出一身冷汗。

默了許久,直到確定再無戒尺聲傳來,反而有朗然講學聲,三人才紛紛舒了口氣。

“雨一直下,秋水橋沖垮了,咱們還不知道要在這裏呆多久。”鐘珞兒小臉一皺,犯愁,“還是和大哥一起困在這裏,又無事可做,怎麽辦呀?”

用午飯時,江若汐聽到昌樂公主受罰的經過,狠狠替她捏了把汗,“還好,還好,是歐陽先生。”

昌樂深知她意,“還好不是鐘行簡對嗎?”

如此挑釁的話,昌樂公主刻意提高了些嗓音,恰被剛剛踏門而入的鐘行簡拾進耳中,

甩過來一記冷峻的眼刀。

昌樂別過眼,暗地吐了吐舌頭,湊到歐陽拓身旁,問他,“你罵他了沒有?”

歐陽拓側過臉,用扇掩住嘴,應道,“罵了罵了。”

昌樂公主志得意滿地朝鐘行簡揚了揚下巴,可鐘行簡沒再看她,而是蜻蜓點水般掃過江若汐臉龐,靜默工整地用飯,

一切仿佛回到最開始的模樣。

只是,江若汐臉上拿捏的疏遠的距離,讓他平覆了一上午的內心,又落進一粒砂礫。

用飯時無人說話,各人吃得都極快,三名女子下午無事可做,跟昌樂一起去聽學。

雨慢慢變得淅淅瀝瀝,

到了傍晚時分,許立回稟,秋水河水位落了不少,許是上游落雨也變少了,他探好了路,可過河。

沒什麽好收拾的,幾人穿了鬥笠,各自牽了自己的馬,一路向京城方向騎行。

行至秋水河畔,歐陽拓將昌樂公主從她的馬上帶過來,兩人一馬率先渡河,經過鐘行簡身側時,朝他意味深長看了一眼。

鐘行簡似是照葫蘆畫瓢般,也向隨之而至的江若汐伸出手,“我帶你過河。”

江若汐視線若有似無地落在手上一瞬,旋即唇角和煦,“不勞煩世子。”

驅馬直踏入河中,安穩踏過。

依賴,本也只是為了傳達愛意。

誰不是獨自過了十幾年,誰又離不開誰呢!

一路上,江若汐沒再讓鐘行簡超過她。望向她決然的背影,鐘行簡心口無端煩悶。

將女眷送至府門口,鐘行簡徑直入了皇宮。

早朝事未成,昊帝如今卻罕有地平靜,只是握著面前這道劄子的手,泛起青色。

餘光見鐘行簡進門,他放下劄子,沈聲問,“為什麽沒上早朝?”

鐘行簡不語,默默跪在原地。

昊帝按按突突直跳的眉心,語氣裏滿是無奈與克制,“朕給你一次機會,解釋!”

鐘行簡卻只道,“臣無話可說。”

不管是為私情還是私欲,皆不該背信,更不能違抗旨意。

聞言,昊帝抓起龍案上新上的茶,砸向鐘行簡左肩,聲沈如雷,“你真當朕不會殺了你的頭。”

滾燙的茶水沁入皮膚,鐘行簡渾然不覺,身形沒有絲毫晃動,似乎只有這樣的疼,才能紓解心中糾葛不清的情愫,

“臣知罪!”

昊帝拍案站起,怒指鐘行簡,“你不是知罪,你是懂得權衡利弊,保持自己。”

“你自己看看。”

那道劄子扔到他臉上後落在地,鐘行簡拾起展開:是一道奏請貶謫的劄子。正是早朝時,上書彈劾中書令的那位禦史。

“好一招投石問路,好啊。”年輕的昊帝似諷似笑,“鐘國公府世子好算計。”

鐘行簡雙手送回劄子,何公公接過後,再次叩首,“請官家降罪。”

再無他話。

昊帝手指點著鐘行簡,氣得說不出話,“你,你,你。”一身怒火難消,“來人,拖出去,脊杖四十,重重地打,讓他好好跪著思過。”

是夜,轉小的雨水又卷土重來,混雜著沈悶的棒擊聲,激起一陣陣水花。

滲出的血水,頃刻間就被暴雨搜刮殆盡,

甜腥味從喉腔直直往上沖,嘴角的血絲緩緩溢出。

鐘行簡好像察覺不到自身的痛,將這甜腥盡數咽下。卻不料突然從身體更深處湧上一股血氣,筆直的身軀終於承受不住,慨然倒地,

剛剛的血絲化作噴湧的鮮血,“噗”地一聲灑落在地。

監刑的何公公趕緊命人停下,趨步至前,關切道,“世子爺,您還承受得住嗎?還有二十杖。”

緊緊凝視著地上的血,心中浮現的卻是江若汐漠然的決絕。

有些苦澀掛在嘴角。

事情,好像遠比他想象地要嚴重。

為國為君,他本甘願赴死,雖死無悔,可心中不知何時多了分牽絆。

那份牽絆讓他有了顧及。

他以為的禪房寧靜,以為的自我克制,都不過是自欺欺人。

再次直起身,已然有些晃動。每多一杖,那股血腥氣又順著喉腔而上,這一次,鐘行簡狠狠將其咽下。眸中乍現狠厲之色,仿佛如此就能掩去心中的動蕩。

那些他本不應該有的情緒。

“行刑畢。”何公公高聲傳呼。

他又驅到鐘行簡面前微微拱手,“世子爺,官家讓您跪著反省,您怕是還要在這跪上一段時間了。”

見鐘行簡神色漠然,何公公嘆氣道,“世子爺,官家就是一時氣急,想開了就會原諒您,您何必這樣執拗,不若跟官家服個軟,解釋解釋,這件事就過去了。”

鐘行簡強忍著胸口一陣陣的翻騰,沈聲道,“多謝大監提點。”再無其他。

何公公無奈,訕訕回殿。

一旁為何公公打傘的小內侍詢問,“大監,要不要給世子打把傘。”

被何公公怒目呵斥,“不要命了,官家正在氣頭上。”說完,又覆看跪在雨中的鐘行簡一眼,“也許,有雨在,世子還能跪得短一點。”

*

鐘行簡被罰的消息很快傳到大長公主府上,國公爺聞言,難以置信,“行簡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

臨陣脫逃。

大長公主淡定許多,問清前因後果,頓時明了,“此事也不算行簡的錯,官家心急,中書令的勢力可不是幾個鏢局就能撼動的。”

國公爺想想,坐回圈椅裏,“為了自己的媳婦,也情有可原。”

大長公主淡然笑道,“要說是為了媳婦,也不全是。也許只是給了他一個不上朝的理由,能說服自己的理由。”

國公爺有些不滿,“你這麽說,顯得行簡太過心機深沈了。”

“朝堂風雲變幻,一些心機和陰沈,未嘗不可。”

國公爺慨然,“我們鐘家的兒郎,皆是重情誼的,對媳婦不說畢恭畢敬,也得相敬如賓。怎麽可能就如此利用!”

大長公主見夫君氣悶,撫上他的手背,“你別急。到底是因為媳婦,還是因為保全自身,這事呀,只能問行簡自己了,咱們怎麽猜得出。”

鐘行簡受罰的消息傳回鐘府,範氏差點嘔出一口血,那可是她心尖上的肉、仰仗的榮光,從小自己都沒舍得碰一下,竟被罰得如此重。

“我要去找大長公主。”她右手緊緊扶著陳嬤嬤的手,似是唯有如此,才能支撐起自己搖搖欲墜的身軀。

大爺鐘進瀚攔住她,面色鐵青,“站住,母親已經知道了,她傳過話來說不必擔心,你就老老實實在家呆著。”

鮮有地話重了。

範氏雖然平日在府裏趾高氣昂慣了,但真見了夫君動怒,也只能作罷,一屁股坐回圈椅,嗷嚎大哭,

“我的兒啊,我可憐的兒啊。”

見夫君沒動靜,嗓音又提了一檔,“都是為娘的不中用,也沒個誥命,沒法進宮替你求情,讓你在這雨裏,受了那麽重的傷啊。”

“行了。”鐘進瀚不耐,喝道,“我去宮門等著,打探些消息,你別再弄出這副模樣!”

等夫君走了,範氏坐立不安,心中攪得痛,半響,忽得意識到什麽,

“昨日老二媳婦過來說什麽?江氏跑馬出城!往哪個方向去了?把報信的小廝再叫進來!”

叫進來仔細問了,才約麽拼湊出,鐘行簡出城不歸是去追媳婦了。

“我就知道她是個害人精!”範氏一巴掌拍在方桌上,憤然起身,“來人,把江氏給我拿來!”

陳嬤嬤帶幾個婆子去到靜塵院,敲了半天門,沒什麽動靜,原是江若汐回府後淋了星點雨,泡過熱水澡後,早早摟著馨姐兒睡下了,她命眾人都回屋休息了。又偏生今日守夜的見是下雨天定沒人會來,跑去下人屋裏喝酒去了。

陳嬤嬤回來稟報,範氏火氣直沖腦仁,一刻都沒法等,親自帶著十幾個丫鬟婆子和小廝,浩浩蕩蕩朝靜塵院而來,

院門是被硬生生撞開的,到屋門時,荷翠才後知後覺,“大奶奶,您怎麽來了?”

禮未行完,就見婆子們往屋裏闖,荷翠輕疑轉為驚駭,“你們要做什麽!”

範氏當堂而坐,陳嬤嬤喝道,“做什麽!將世子夫人拿起來,拖到院裏,跪著淋雨。”

江若汐被爭吵和推搡聲驚醒,睜眼看到一眾婆子,起身自己走出內室,讓她們莫打擾了馨姐兒。

“母親,緣何如此?”

範氏雙目瞠紅,“我兒子因你錯過今日早朝,被官家責罰。他正在受罪,你憑什麽舒舒服服躺在床上!”

“來人,拉出去,給我打,跪在雨裏打!”

小廝們候在院子裏,江若汐此時只在中衣外披了件薄衫,在屋裏尚可,院子裏雨大,頃刻便能透衣。

說是挨罰,實則受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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