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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Chapter 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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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Chapter 71

從神女峰峰頂往山下走的路上,程菲和同行的幾名登山愛好者閑聊了起來。

“哈厝這地方,小小一個,也不是什麽文化古都,但是卻專門修了一個機場,還挺奇怪的。”

說話的人約莫四十來歲,穿一身專業沖鋒衣,戴護目鏡、持登山杖,姓楊,是雲城大學的一名女教師,聽說哈厝神女峰的雪景人間罕見,便特意趁著淡季過來旅游。

聽完女教師的話,旁邊的一名中年大叔笑呵呵地開了口,道:“這你們就有所不知了。哈厝雖然偏遠,但是挨著的那片無人區,是國防重地,每年都有部隊要往這兒運輸軍備,有個機場,軍警們出差也方便得多啊。”

“原來是這樣啊。”程菲點點頭,笑起來,“我之前也和楊姐有一樣的疑惑,江叔你這麽一解釋,就什麽都說得通了。”

“所以啊,這地方和人都是一樣的,你表面上看到的是一回事,實際上的是另一回事。”江叔也笑,“每年,都有太多我們不知道的故事在看不到地方發生,也有很多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的人,在看不到的地方,傾盡所有,燃燒生命和青春。”

這番話,江叔的音量並不大,卻被雪域高原的風帶進了所有人的耳。

楊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打趣兒道:“老江,你這話說得還蠻有哲理啊,沒看出來,你還是個哲學家。”

另一個桐市來的青年也哈哈大笑,接話說:“我看啊,江叔可不是什麽哲學家,江叔對咱們的國防事業這麽了解,怕不是哪個涉密單位退休的老將軍!”

江叔擺手,面上的笑意淺淡而溫和,回道:“都別開我玩笑了,我就一國企單位退下來的辦公室主任,什麽老將軍啊。平時對軍事感興趣,多看了點新聞而已。”

一起下山的一行人,七嘴八舌又聊起了別的。

一片歡聲笑語中,只有程菲安靜下來,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她只是怔楞片刻,接著便握緊手裏的登山仗,一步一步,認真地往前走,防水雪地靴踩著皚皚白雪,留下深淺不一的足印。

是啊。

有太多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的故事,在看不到的地方發生。

有太多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的人,在看不到的地方,傾盡所有,燃燒生命和青春。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好走,沒那麽累人,也比上山的路難走,因為積雪太多,容易打滑。

程菲每一步都走得慢而穩。

隨著海拔降低,沿途開始出現了綠植的影子,積雪也隨之變薄,逐漸只剩下零星半點的雪紗,顯露出了泥土本來的顏色。

快到山腳了,一行人裏有人提出想歇歇腳,休息一下。

大家夥便原地找了個石墩子坐下,喝水的喝水,吸氧的吸氧,還有幾個小年輕拿出了手機,和家裏人發視頻聊天,炫耀自己看到的日光雪色。

程菲也在發消息。

她將早上在神女峰拍到的日出,拼成了幾張畫質清晰的長圖,發給了微信上那個夜空頭像。

然後配上文字:【拍照技術有限,絕美】

然而消息發出去,猶如石沈大海,並沒有人回覆。

程菲又切入通訊錄,給那個備註名為“周清南”的號碼打去電話。

“抱歉,你撥打的號碼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程菲抿了抿唇,緩慢將舉著手機的手垂下。

視線重新回到聊天對話框。

對面最後一次跟她聯系,是在昨天的傍晚。

她吃到了人生當中的第一份面旗子,興奮地拍了個照,給他發過去。

周清南……不,是餘烈。

餘烈回給她一句:【多吃點。今晚比較忙,提前跟你說晚安。】

這條消息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回過她消息,也沒有接過她電話。

整個人,仿佛一夜之間從世界上蒸發。

隱隱約約,一股不祥的預感從程菲的心頭升上來。

一股雪風裹著寒霜吹來。

程菲覺得冷,擡手將脖子上的羊毛圍巾系得更緊,接著便閉上眼,定了定神,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

這時,大家夥也都休息夠了,一個個站起身,收拾東西準備重新上路。

楊姐離程菲不遠,笑著走過來,打趣兒道:“妹子,之前忘了問你,怎麽想到一個人來哈厝旅游啊?男朋友不陪你?”

“他工作比較忙。”程菲眉眼溫婉,“我理解。”

楊姐詫異,豎起個大拇指:“一個人吸著氧爬雪山,小妹妹厲害,又懂事又堅強。”

程菲被楊姐的舉動逗笑,正要說話,剛放進衣兜的手機卻忽然震動起來。嗡嗡嗡,嗡嗡嗡。

程菲看眼來電顯示。

是個陌生號碼。

她隨手接起來,“餵。”

對面好幾秒都沒人說話,只有沙沙電流聲。

程菲以為是騷擾電話,蹙眉,正準備掛斷,一個男人的聲音卻從聽筒內傳出,壓抑而沙啞,像是在拼盡全力忍住哽咽,道:“嫂子,我是丁琦。”

*

當天下午,程菲便飛回了濱港。

丁琦在電話裏和程菲約定的見面地點,在尹華道468號,餘烈之前的居所。

在丁琦打出那通電話之前,溫舒唯特意叮囑過,說程菲目前一個人在西北旅行,身邊沒有任何陪同者。怕程菲承受不住打擊出現意外,丁琦並沒有在電話裏就把話說明,只是隱晦而悲痛地告訴她,要她盡快趕回濱港處理一些事情。

飛機落地濱港機場已經是傍晚。

程菲一秒鐘都不敢耽誤,連托運的行李都顧不上取,便打了個車直奔金灣CBD。

夜幕籠下,天邊紫紅色的晚霞也隨著太陽落山而消散。

下了出租,程菲每一步都用跑。

等程菲沖上21層,走進那間熟悉的居所時,昏暗的客廳內已有三個人在等她,丁琦,沈寂,還有陸巖。

程菲有一剎的失神。

她目光逐一掃過三個男人的面孔:丁琦雙眸紅腫,沈寂面色沈重,陸巖手裏夾著一根燒透的煙,頭埋得很低,讓人看不見他的表情,但雙肩隱隱抽動,不知在笑還是哭。

看著這些悲慟難當的臉龐,程菲轉過頭,環繞了一下四周,然後便問幾人:“他呢?”

客廳內一片死寂,沒有人答話。

“是受了很嚴重的傷嗎?”程菲又問。

一旁,丁琦再也忍不住,哽咽地抽泣起來。他不敢看程菲的臉,只是低著眸沈聲道:“嫂子,對不起,我們沒能把烈哥帶回來。”

聽見這句話,程菲睫毛很細微地顫動了下,面上的所有表情全都消失。

過了大約三秒鐘,程菲才像是醒過來般,怔怔點了下頭:“哦。”

其實,沈寂和丁琦這次找到程菲,主要目的,是交還餘烈的遺物。

餘烈已經沒有任何親人在世,身邊最親近的人,除了程菲,就只有一個陸巖。

丁琦告訴程菲,陸巖的真實身份,其實是濱港市公安局安插在餘烈身邊的警員。

因為暗礁計劃是由國安部親自籌謀實施,密級極高,普通市局沒有權限參與,因此,陸巖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監視了多年的梅氏集團頭馬周清南,原來是國安局少年營的特勤。

一切真相全都大白。

程菲坐在沙發上聽丁琦和沈寂說著,面上的神情很平靜。

沈寂將桌上的一個紙箱子,輕輕推到了程菲面前,啞聲道:“弟妹,這是餘烈的一些東西,你幫他收好。”

“謝謝。”程菲抱起紙箱子,客氣地說。

片刻,程菲再次開口,淡淡地問:“他走的時候痛苦嗎。”

“……抱歉嫂子。”丁琦赤紅著眼苦笑了下,“烈哥身上的密級太高,脫密期要整整五年。”

程菲看了眼丁琦:“意思是,我只有等到他去世滿了五年,才能知道這些年發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

丁琦點頭。

程菲:“知道了。”

沈寂看向程菲平靜的面容,心情沈痛而覆雜。他試圖幫她轉移註意力:“你剛下飛機就趕過來,應該還沒有吃飯吧?我叫上唯唯,咱們一起吃個飯?”

“不用了。”程菲溫和地說,“這段時間你們也很累,如果沒有其他事要跟我說,就都回去休息吧。”

丁琦:“那我們先送你回家。”

程菲:“我想再在這裏坐會兒。”

“程小姐……”陸巖擡起通紅的眼,眉心緊蹙,“你自己待著可以嗎?”

程菲擠出一個笑:“當然。我多堅強一個人。”

三個紅著眼的大男人見狀,也不好再多說什麽,只能先離去。

腳步聲遠離至消失。

程菲又呆坐了會兒,隨後便看向了那個裝著餘烈遺物的紙箱。

她將蓋子打開。

裏頭裝著一套嶄新的全套國安警服,藏藍色,肩章的標致紋樣是銀色橫杠和兩顆銀色四角星花,二級警司警銜。

一件染了血的黑色西裝外套,幾本手繪塗鴉畫冊,還有一個深藍色封皮的筆記本。

程菲伸出手,指尖依次撫過箱子裏的各類物品,然後拿出畫冊和筆記本,一頁一頁地翻看。

餘烈的這幾本畫冊,都已經繪滿,塗鴉內容沒什麽規律,仿佛每一筆每一幅都是隨心所欲,想到什麽畫什麽。

她一頁一頁翻過去,在某一頁上,忽然停頓。

程菲眸光輕閃。

這一頁的塗鴉,是畫的一個女孩。一個穿婚紗的女孩。

女孩有小巧的臉龐,濃密的卷發,一襲簡潔的潔白婚紗,拎著裙擺,行走在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小路上。

紙張左上角還有一輪太陽。

她整個人沐浴在燦爛的日光下,餘烈甚至還給她畫出了圍繞在周圍的光芒。

“……”程菲無聲彎了彎唇。

翻完畫冊,她又打開筆記本。

這個筆記本上寫了很多程菲看不懂的字符,她往後不停翻,終於,在最後一頁紙上,看到了一行鋼筆寫下的字,字跡很潦草,銀鉤鐵劃,和那些塗鴉給人的感覺差不多,也像是幾句懶漫寫下的隨筆。

“沒有開始的故事,不算故事。

但,我親愛的姑娘。

如果有一天,我從你的生命退場,請你大步向前,將我遺忘。

惟願東風入律,海晏河清。

雪峰巍峨,山河記我。

——餘烈《戰前遺書》”

*

餘烈的遺體一直沒有被找到。

國安局聯合各方力量,進行了長達一個月的海上搜索。但南海實在太大,人類的軀體對於廣袤無垠的海洋來說,猶如滄海一粟。

局裏最終悲痛而無奈地選擇了放棄,為餘烈追追記了一等功,並授予他中國人民警察最高榮譽。

這名年僅三十一歲的國安警察烈士,成為了最年輕的全國公安系統一級模範英雄。

神父落網後,交代了所有犯罪事實,還提供了一份紅狼組織在世界各地的代理人名單。國安局在集齊所有證據後,將其移交給了聯合國國際審判法院。

梅氏集團被徹底清查。

丁琦被分配了新的外勤搭檔。

沈寂繼續回到亞城駐守。

陸巖的臥底任務宣告結束,功成身退,回到濱港市公安局刑偵大隊任職。

程菲的試用期也渡劫成功。她拿到編制,成為了濱港市電視臺的一名正式導演。

所有人的生活仿佛都回歸了正軌,餘烈這個名字仿佛一場海上的暴風雨,等到雨過天晴,便從人們的記憶中淡去,沒留下任何痕跡。

唯有尹華道書桌上那幾個落了灰的畫冊,證明著他曾經存在過。

事實上,在餘烈犧牲後很長的一段時日裏,丁琦等人都很擔心程菲。他們想著程菲和餘烈年少相知,感情那樣深,餘烈的死訊,勢必給程菲造成毀滅式的打擊。

然而,程菲的反應卻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她始終很平靜。

平靜地工作,平靜地生活,平靜地替餘烈清理遺物,平靜地每周固定,去尹華道的房子裏坐會兒。

對此,就連溫舒唯都時常跟沈寂感嘆,說自己認識了程菲這麽多年,從來沒想到,這個平日裏大大咧咧的姑娘,居然有如此堅強強大的內心。

至少在餘烈離世後的三個月裏,溫舒唯一直如此認為。

令溫舒唯這一認知被打破的事,發生在九月。

溫舒唯和程菲是至交好友。雖然程菲表面上看上去很淡然,仿佛已經完全讓那個人從自己的生命中翻篇,溫舒唯依舊有點擔心,便趁著自己休年假,約程菲外出旅游。

去的地方是程菲定的。

亞城。

本來,在得知程菲將“亞城”選為旅行目的地時,溫舒唯不想同意。她知道餘烈是在亞城南海遇害,怕程菲觸景傷情。

無奈程菲異常堅持,溫舒唯沒轍,只好隨她去。

九月下旬的一天,兩個姑娘乘機抵達亞城。

沈寂來機場接人。

他先是將自家媳婦和程菲送去酒店放行李,之後便帶倆姑娘去吃了頓海鮮。

因為第二天還要趕景點,需要早起,吃完飯,沈寂便將溫舒唯和程菲送回住處休息。

兩個閨蜜住一起,自然有說不完的話。

她們躺在酒店的床上,天南海北聊了很久,直到淩晨一點半時,才互道晚安睡去。

半夜兩點時,天際一道驚雷乍響。

溫舒唯一下被驚醒過來。發現只是打雷下雨後,她稍稍放心,翻了個身想要繼續睡,卻忽然意識到了一絲不對勁。

一摸身旁,被褥冰涼。

程菲早已不知去向。

*

下雨了。

豆大的雨滴連成了串,重重從天空砸落。

今晚沒有月亮。

深夜時分,天色烏黑,海濱之城絢爛瑰麗的燈景投落在港口處的海面,倒映出斑斕的粼粼波光。

程菲換了一身潔白的輕紗,坐在岸邊的礁石上,靜靜望著遠處雨幕中的海面,發絲和白紗隨風飛舞。

須臾,她臉色淡漠地脫了鞋,起身,赤著足淋著雨,朝海面走去。

海浪打濕了裙擺。

感覺到海水的涼意,程菲睫毛微顫,這一瞬,毫無征兆的,無形之中一把利劍穿心而過,滅頂的悲慟鋪天蓋地襲來。

數月來,她終於流下了第一滴淚。

原來,這裏的海這麽冷……

刺骨的冷……

眨眼之間,程菲五內俱焚淚如泉湧,難以形容的絕望和悲傷將她吞噬,她仿徨而無助,喉頭似有什麽快要破出來,迫使她張開了口。

一聲小獸般的嗚咽哀吼淹沒進雨聲中。

程菲一步沒有停,在海水的阻力中堅定地往前走,不多時,海水便淹沒至她腰腹……

忽地,背後有人將她一把抱住,奮力地往回拉扯。

“程菲!”溫舒唯痛心至極,死命將程菲抱住,哭著道,“你幹什麽!”

程菲臉上的淚和雨混作一團,怔怔道:“你知道嗎,他犧牲在南海之前,給我買了去北方的機票,他讓我,一直向北走,去攀爬那座最高的雪山,去看世界上最美的雪景。”

溫舒唯怔楞住,眼底也跟著模糊一片。

程菲遙望著這片漫無邊際的海域,忽然又極輕地笑出一聲,繼續道:“你知道嗎。我想了好久才明白,他這麽做,是想離我遠一點,再遠一點。”

“他在最南邊的海底,我在最北邊的山巔,那樣,我就能忘他快一點,再快一點。”

“程菲……”溫舒唯哽咽,環抱程菲的雙臂更用力地收緊,“別這樣,你不要嚇我。”

程菲恍若未聞,仍沈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輕聲說:“他走以後,所有人都誇我堅強,誇我偉大。可事實上我一點也不堅強,我不想當什麽偉大的烈士遺孀,我也不想他當什麽無名英雄被歌頌被宣揚……我只要我的餘烈回家,我只要他回家。”

“我要去找他,我要把他帶回來。”程菲呢喃著說完,便又奮力掙紮起來,要往大海更深處走。

“他已經不在了!”溫舒唯的嘶吼幾乎破音,“你清醒一點,他已經不在了!”

程菲再也克制不住,在海風與雨水的摧折下慟哭失聲:“他是烈火啊!我怎麽能把他留在海裏,留在這片冷冰冰的海水裏,我要把他找回來,我要帶他回家……”

溫舒唯用盡全身力氣,雙手死死纏住她,哭道:“你堅強一點。他死了,他已經死了,叔叔阿姨還需要你,你還有你的人生要過,還有你的路要走……”

程菲哭著搖頭:“可是他好孤獨。他從小到大一直是一個人,他只有我。他只有我。”

“菲菲,我求求你。”溫舒唯用力將程菲抱進懷裏,哭著說,“餘烈也希望你好好的,你要活著,堅強勇敢地活著,替他去看沒看過的風景,替他做想做又沒做的事。”

這番話似乎觸動了程菲。

程菲輕微皺了下眉,“……替他?”

“對!”溫舒唯握住程菲的手,流著淚沈聲道,“你要活下去,成為他的眼、他的手、他的心,替他好好地活下去,替他繼續感受這片他用生命守護的土地。”

“沒有人會忘記餘烈。”

“我們都會牢牢記住他。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寸草木,每一處山川河海,都會牢牢記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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