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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0 章 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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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0 章   第六十章

雲徹才伸出手,便被洛瓊雪制止,她隔著衣袖扣住他手臂,不經意對上他泛起冷意的目光。

但那絲冷在觸及到她不悅的目光時便陡然消散,他未再靠近,只是就著這個姿勢,為她治療好那些不該存在的痕跡。

洛瓊雪微怔,原來他只是想幫她治療。

雲徹沒再問昨夜的事,待那些痕跡完全消退之後,才放開她,輕笑,“為何要躲我?”

“你是我的未婚妻,這是我該做的。”

洛瓊雪還是覺得怪異:“昨晚我已經說的夠清楚了,在只有你我二人的時候,還是不要說這些令人誤會的話了。”

接二連三的拒絕,雲徹眼底染上不易察覺的陰郁。

親密時有多溫柔縱容,推開時便有多決絕淡漠。只有他一個人被困在過去。

但片刻的甜蜜已然讓他沈溺。

“雨下大了,靠過來些。”

傘向她的方向傾斜,才正常起來的距離,又忽而被拉近了,撐傘同行的二人,看起來般配得似璧人。

沒走多久便到中堂,城主盛情款待。

雲碧嶼和一紫衣男子坐在席間,紫衣男子面容精致妖冶,眼角一滴淚痣,點綴起奪魂攝魄。

洛瓊雪看著這俊美到陌生的男子,險些不敢認:“你是……玄鶴?”

雲碧嶼答:“我第一次見他真容時,也覺判若兩人。”

玄鶴:“如今你們已知曉我是誰,便沒有偽裝的必要了。”

話裏行間,雙方有意無意避開了魔族。

雲徹與洛瓊雪一同坐下。

堂外雨絲綿密,堂內歌舞升平。

年輕俊美的琴師輕撫琴弦,琴聲泠泠蕩開,淡遠淒清,塵俗盡去,洛瓊雪不經意看了他一眼。

雲徹看了琴師一眼,將洛瓊雪面前的酒換成茶,輕聲道:“簌簌,這酒有些烈,還是喝茶。”

出門在外時,洛瓊雪確實不喜飲酒,便沒說什麽。

城主見狀揶揄道:“曜寧仙尊與雲徹公子的感情,果然如傳聞中一般好。”吃完徒弟做的青團,徒弟照常出門上課,容簌衣則被柳至雲一記傳訊玉牌叫去了主峰。

是想讓容簌衣去趟山下,到孟城臨郊的村子裏除妖。

據前來求助的村民們的描述,那妖近來已連續吃了村子裏數十餘人,然而村民們想盡各種辦法,卻是連妖的原型是什麽都沒瞧見,更別提想要合力誅殺這只妖了。

村民們實在是走投無路,所以才會專程找到連雲宗來,請山上的道長前去除妖。

根據柳至雲的猜測,這只作亂的邪物大概率是只河妖或是魚妖。

近來孟城大雨,那村子又靠近河邊,暴漲的河流同時滋生成了這一類妖的力量,這才致使平時都安分待在河下的精怪生出了靈智,竟都敢跑到岸上胡作非為來了。

像這種河妖啊魚妖啊之類的妖都算小妖,修為一般不會超過金丹,即使有天氣因素的加成,也絕不可能是金丹期修士的對手。

只可惜放眼整個連雲宗,修為在金丹期以上的修士基本都被柳至雲安排了別的事情做,唯二空閑著的除了掌門柳至雲以外,就只剩下容簌衣這個半道出關的關門弟子了。

區區一只金丹期以下的小妖而已,當然還輪不到柳至雲這個掌門人出馬,除妖的差事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容簌衣頭上。

容簌衣聽完了前因後果,二話不說便接下了這個任務。

原因無他,誰讓她先前向柳至雲保證了,她今後要給師父排憂解難呢。

更何況,容簌衣的確是條鹹魚不假,能不自己做的事絕不親自去做。

但柳至雲待她著實不薄,要是連這點小事都推搡不去,她也沒臉再和徒弟一起繼續待在連雲宗了。

容簌衣目前修為已有金丹中期,沒太將這只邪物當回事,唯一讓她擔心的唯獨數自家小徒弟。

她先是拜托了柳至雲幫忙照拂,轉頭又去了趟長月谷。

甫一見到謝青揚,便開門見山道:“師兄,師父交了個任務給我,我接下來要下山一段時間。”

餘下的話尚未出口,謝青揚便頭也不擡地接話道:“知道了。你不在的時候我會看好你那徒弟的,你就放寬心吧。”

什麽都還沒有來得及說就被搶先說完了所有臺詞的容簌衣:“......”

不是,她心裏在想什麽真的有這麽好猜嗎?

容簌衣張口啞然,最後只悻悻地留下一句:“那便有勞師兄,有師兄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拜托完師父和師兄這邊,容簌衣對著練劍歸來的徒弟又是好一頓千叮嚀萬囑咐。

徒弟安靜聽著,忽然擡眼問師尊:“師尊,我不可以和你一起去嗎?”

聞言,容簌衣不由得彎唇輕笑起來:“區區一個金丹期以下的小妖而已,你跟著為師去幹嘛?為師可不想到時候要一邊除妖,一邊還要憂心你到底有沒有受傷呢。”

意料之中的回答,時微明垂斂起眼睫,臉上並沒有表現出多少失落。

沒關系,之前又不是沒有和師尊短暫分開過,就算心裏有再多不好的情緒,他自己也能夠調理好。

“那師尊此行諸事小心——”

更多擔憂的話尚且來不及出口,就被格外雙標的師尊打斷。

“知道了知道了,師尊向你保證,絕對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地回來,這樣可以了吧?”

末了,還不忘將頭扭到一邊小聲嘀咕:“年紀輕輕的,怎麽就學著這麽愛嘮叨了?”

全然忘了自己平時以及剛剛都是如何對著徒弟長篇大論的模樣。

時微明:“......”

-

時微明是個自覺的、不需要師尊操心的徒弟。

容簌衣不在連雲宗的這段日子裏,他的功課一點都沒有落下,同時也將長青谷小主人的角色扮演得很好,把谷裏上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條。

只是看著院落裏那些平時都是容簌衣在用的物件,此時在谷中卻找不見其主人的身影,心裏難免覺得少了點什麽,變得空落落的。

按照容簌衣出發前的吩咐,時微明按時給院中盆栽修剪著枝葉。

餘光留意到枝蔓間新結出來的容簌衣心心念念的小番茄果,他下意識地喚了聲師尊,等了幾息,偌大的長青谷裏卻無人應答。

時微明輕微一怔,突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師尊分明才離開長青谷三四天而已,他似乎就比之前下山歷練那次還要想念容簌衣了。

少年的思念在師尊離開的第七天,又是一個雷雨夜裏達到了巔峰。

屋外驚雷不斷,時微明獨自一人倚在窗邊,手裏握著師尊做的那只橘色毛氈貓,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師尊那晚在自己面前展現的......難得不那麽像師尊的模樣。

一個人出門在外,師尊是否還是會因為這樣的惡劣天氣而感到害怕?

沒有徒弟陪在身邊,師尊會不會經受電閃雷鳴的困擾,徹夜睡不著?

除了對師尊的思念與擔憂以外,少年的心底更是悄然滋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過的情緒。

時微明意識到有哪裏不太對勁,卻尚不能夠明白這到底是什麽。

直到師尊回來,時微明就更加弄不清楚了。

——因為他看到了一個帶著傷回來的容簌衣。

... ...

事實證明,人在任何時候都是不能夠輕易立flag的。

尤其容簌衣註意到自家徒弟在看到受傷的自己後一瞬間變了的表情,再聯想到自己出發前信誓旦旦給徒弟做的那些保證。

作為向來是長青谷裏說一不二的存在的容簌衣幽幽嘆了口氣,莫名就有點心虛。

可是她哪裏預料得到,她去誅殺一只金丹期以下的小河妖也能受傷嘛。

一想到這,連容簌衣自己都替自己感到委屈。

都怪這害人的鬼天氣,連著好幾天都是雨、導致河妖的力量又暴漲了不少也就算了。

偏偏那河妖還狡猾至極,她花了好幾天時間才勉強摸清楚它的活動軌跡。

本想趁著來之不易的好天氣將其誅殺,剛做好完全的準備,結果沒等來東風,卻等到了夜裏突如其來的電閃雷鳴。

誅殺邪妖一事自然不可能半途而廢,畢竟那河妖已經有發現她意圖的跡象。

倘若容簌衣因為雷雨天就暫時放任河妖不管,那麽,下次想要誅殺已有警覺之心的河妖,恐怕就不知得要等到哪個猴年馬月去了。

這意味著容簌衣的任務失敗不說,村子裏的村民更是會因此陷入長時間惶惶不安的境地。

容簌衣自然不會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

只是,強行在這樣惡劣的雷雨天誅殺河妖的後果就是,河妖的確命喪容簌衣之手,但容簌衣也因這鬼天氣發揮失常,被臨死前反撲的河妖一擊命中了胸腔。

這傷勢說輕不輕,說嚴重也不算特別嚴重。

更別提容簌衣為了避免自家徒弟擔心,特意留在村子裏休養了幾天,等到身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才回來的。

但身上的傷容易痊愈,內傷想要徹底療愈,卻並非一朝一夕的事。

容簌衣蒼白的臉色在去向柳至雲覆命的時候,被一旁的謝青揚一眼看出了不對勁。

她前腳才剛剛回到長青谷,臉不紅心不跳地同徒弟講,她這是往臉上撲了粉,所以看起來才會這麽白,謝青揚請的醫修後腳就到了。

容簌衣無奈扶額,心說謝青揚這純屬是在小題大做,更何況請來醫修,她方才對徒弟撒的謊不就都穿幫了嗎。

但謝青揚的確是因為擔心她不假,再者,看著自家徒弟不善的表情,容簌衣嚴重懷疑就算她這裏讓醫修走了,徒弟估計也會二話不說地把醫修抓回來給她療傷。

只好同意讓醫修給自己把脈。

謝青揚請來的這位張醫修是孟城裏醫術最好的那一位,只簡單把了把脈,就什麽都清楚明了了。

“被河妖傷的?你是不是還自己私下調理了幾天?知道調理是好事,只可惜沒有用對法子。河妖這類邪物的妖氣向來都是至冷至陰的,你怎麽能用同屬性的冰清丸為自己療傷呢?”

每一條都被張醫修準確說中,精準到了容簌衣都忍不住懷疑張醫修是不是偷偷在自己身上安了監控的地步。

張醫修繼續說道:“還好你師兄沒跟你一起胡鬧,知道請我來看。否則再接著服用冰清丸的話,就算這傷不嚴重,恐怕日後也要落下後遺癥,到時再想要根治可就難咯。”

一聽張醫修這話,謝青揚就念叨得更厲害了:“師妹,你自己說說看,要不是我和師父發現了不對勁,你是不是還打算回來後連醫修都不準備請啊?”

“要是真落下後遺癥了,我看你到時候要怎麽辦。”

餘光瞥及自家徒弟越抿越緊的唇角,容簌衣連忙用眼神示意謝青揚。

球球你快別說了,在她徒弟面前給她留點面子好不啦。

待張醫修開完了藥,容簌衣立馬指揮自家徒弟跟著去熬藥。

等屋子裏只剩下自己和謝青揚了,才同謝青揚打著商量道:“師兄,微明在的時候你就少說點唄?”

謝青揚睨她一眼:“怎麽,還怕在你徒弟面前丟了身為師尊的顏面不成?”

容簌衣幽幽嘆口氣:“倒不是因為這......好吧,其實也有一部分這個原因就是了。不過更多的還是怕他擔心嘛,而且我答應過他,要平平安安回來的。”

謝青揚:“你是師父還是他是師父?你還怕他擔心上了?”

容簌衣見說不過自家師兄,連忙改換方式,雙手合十,學著現代社會裏很火的那個“拜托拜托”的表情包,可憐兮兮地看著謝青揚:“師兄,好不好嘛~”

謝青揚:“。”

算了,沒眼看。

... ...

時微明端著熬好的藥推門進來的時候,謝青揚因為臨時有事,已經先行離開了。

容簌衣隔著大老遠就聞到了那藥散發出來的苦味,立馬戴上痛苦面具,要徒弟把藥放到一邊,她過會兒再喝。

向來聽話的徒弟這次卻沒有如師尊的願:“師尊,張醫修說了,這藥趁熱喝藥效最好。”

容簌衣試圖耍賴:“可是它看起來就很燙的樣子,微明你先放著吧,等它稍微涼一點我就喝。”

時微明:“不燙,弟子方才已提前試過了,溫度正好。”

容簌衣絞盡腦汁,還想要再編點別的理由出來,擡頭卻對上自家徒弟那雙漆黑的、沒什麽波瀾起伏的眼。

她莫名覺得徒弟的這個眼神和平時有些不太一樣了,更從中讀出一股不容置辯的意味。

小狼崽子要翻天不成?

但念及自己此時帶著傷,就算擺出師尊的架子也沒有什麽說服力,更何況,徒弟顯然也是為了自己好。

容簌衣默默在心裏嘆口氣。

最終還是一鼓作氣喝完了那碗苦得令人咋舌的藥。

然後覺得冰清丸可能不會讓她留下後遺癥,但假如再嘗到這個藥味,她恐怕就要對這個藥ptsd了。

容簌衣連忙從徒弟手中接過蜜餞塞進嘴裏,皺成一團的五官這才稍稍恢覆如常。

口裏的苦味尚未完全壓下,侍奉在一旁的徒弟忽然就開了口:“師尊,我想去試練塔。”

“嗯?”此時容簌衣嘴裏含著蜜餞,說起話來難免有些口齒不清。

她目露疑惑:“微明,你怎麽突然想去試練塔了?”

試練塔是連雲宗專門為門內弟子開設的一處秘境。

秘境裏有許多用幻術幻化而成的妖獸,進入秘境的弟子可以通過與這些妖獸廝殺,快速增長自身修為,也能借此提升自己實戰的能力。

時微明並未擡眼,只是又憑空變出一顆蜜餞,乖順遞到師尊手邊。

“是董師兄想去那裏歷練,順道問的我。”

“可是去試練塔的話,應該會很辛苦吧?”容簌衣微微擰眉,手抵著下巴若有所思道。

倘若她沒有記錯的話,試練塔一經進入,便需要誅殺一定數量的妖獸才能夠獲得短暫的休息時間,亦或是從秘境裏退出來。

但塔內的妖獸大多成群結隊,且試煉過程中受到的傷雖然在出塔後就能夠完全痊愈,帶給身體的痛感卻都是實打實的。

這便也就意味著,進去的弟子無論受了多麽嚴重的傷,都需要不停歇地與妖獸廝殺,這對弟子的實力、耐力以及意志力都是一場不小的考驗。

“弟子不怕辛苦。”時微明一邊說著,一邊垂眸看向了坐在床榻邊上、臉色蒼白的容簌衣。

他又一次沒有對師尊說實話。

試練塔,其實是他自己想去的。

他固執地認為,容簌衣這次會受傷,全都是他的過錯。

好歹也在連雲宗裏待了這麽久了,時微明自然知道,連雲宗的一些長老在下山除妖的時候,是會帶上自己的徒弟的。

容簌衣之所以不帶他,只不過是因為他現在還太弱了而已。

非但不能夠為師尊提供任何幫助,還會害得師尊在除妖時分心擔憂他。

正如師尊在他先前提出要一同下山跟去的時候,師尊曾給出的拒絕理由一樣。

可如果他現在是築基大圓滿、金丹,甚至是比師尊還要厲害了呢?

說不定下次有類似任務的時候,師尊就願意帶他一起去了。

師尊曾經和他說過很多很多次,她是他的師尊,她會保護好他。

但時微明從來都沒有忘記過,師尊也曾同他講過,徒弟將來都是要庇護自己的師尊的。

——盡管時微明一直認為自己並不夠格。

像他這種人,憑什麽可以庇護這樣的師尊呢?

但在見到帶傷回來的容簌衣的那一瞬間,時微明就什麽都不再多想了。

滿腦子除了想把傷了師尊的那只河妖的屍體弄回來,剁個稀巴爛拿去餵狗以外,就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他想要保護師尊;想要剔除掉一切會讓師尊再度受傷的可能;他還想要師尊的臉上再也不要出現這樣蒼白的神色。

他希望師尊永遠都眼睫彎彎,笑靨如花。

時微明無聲在心裏這般想著,殊不知還有一些別的東西同樣在他心底隱隱萌芽。

只是師尊教他如何釣魚、種西瓜,教他各種厲害的劍術術法,教他該如何為人處事......

師尊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師尊,她什麽都願意教他,卻唯獨沒有教給過他那些東西。

所以現在的時微明什麽都意識不到。這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很快過去,容簌衣發現,自家徒弟的不對勁好像也跟著消失了。

甚至她都說不上來,小徒弟的心情究竟是從何時開始變好的。

不過一想到徒弟如今十五歲左右的年紀,她便自然而然地把這當做了小孩兒叛逆期的表現。

壞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還莫名其妙。

容簌衣便沒太將這當回事,帶著徒弟和小貓妖一起繼續趕路。

路途依舊順利,只是在快要抵達禁制範圍的邊緣時,一只橘毛棕瞳、足足有半米高的貓妖忽然找上了門來。

在這座山巒裏待久了,時微明下意識地以為這只貓妖和那只已經殞命的熊妖一樣,是仗著自身有點修為,故意來找茬的。

他想讓師尊小心,提醒的話尚未來得及出口,就聽師尊欣喜地“咪咪”喚了兩聲,神色奕奕地招來身後那只小貓。

“快來快來,你娘找到你啦。”

時微明微怔,直到看見師尊撿到的那只小貓妖跌跌撞撞地撲向了那只大貓,很是親昵地不停用腦袋蹭它,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兩只貓妖的毛色與瞳色都極為相像。

噢,大貓是來接走丟的小貓回家的。

作為救了小貓妖的謝禮,大貓十分慷慨地決定送給容簌衣兩只老鼠。

容簌衣好說歹說勸了半天,半開靈智的大貓才大致聽懂了,容簌衣和時微明都不愛吃這格外“美味”的食物。

於是它聽從容簌衣的意思,送了她一小撮自己的貓毛。

盡管它不明白,容簌衣要它的毛做什麽。

和橘貓母女告別後,容簌衣將貓毛收進儲物囊裏,琢磨著這些毛應該夠她做一只毛氈貓了。

餘光瞥見小徒弟還傻站在原地,容簌衣微一挑眉,纖長五指在他眼前晃了又晃。

“微明?在想什麽。”

時微明陡然回神。

容簌衣一眼便看出徒弟眸中未散的迷茫,很是耐心地問:“怎麽了?”

時微明望著一大一小兩只貓妖消失的方向,半晌,才低聲回答道。

“我以為,師尊想收那只貓為徒。”

聲音聽起來甚至還有點悶。

“咦?”這是容簌衣始料未及的答案,“你怎麽會這麽想?”

時微明反問:“難道不是麽?”

不然之前為什麽要把它帶在身邊,還給它抓魚吃。

容簌衣不是很懂自家徒弟的腦回路,果然,叛逆期少年的思維都莫名其妙。

“我不是已經有你了麽,還收別的徒弟幹嘛?”

聞言,時微明先是一怔,像是在懷疑自己的耳朵。

一雙黯淡的墨眸緊接著也亮了起來,裏頭盛著諸多情緒,意外,難以置信,還有許多讀不懂的其它。

“有我,師尊就不收別的徒弟了麽?”

容簌衣的語氣理所當然:“那不然呢?”

她又不是整天吃飽了撐的沒事幹,收那麽多徒弟在身邊幹什麽。

少年於是溫吞地眨了眨眼:“......噢。”

他垂下頭,不再說話了。

容簌衣的餘光卻不經意間瞥見了小徒弟微微勾起的唇角。

很像小狗高興了,便歡歡喜喜地沖著主人搖尾巴。

可當她定睛去看時,一切卻都恢覆了原樣,仿佛剛才的那一幕只是她的錯覺。

容簌衣覺得奇奇怪怪。

但自家小徒弟依舊很乖,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邊。

便只當大抵是她真的看錯了罷。

... ...

在一個天剛破曉的簌明,容簌衣終於帶著時微明走出了禁制的邊界。

或許是在那座山巒裏待了太久太久,當呼吸到外界的新鮮空氣時,時微明既覺得不太真實,也感到幾分無所適從。

他抿直了唇線,望著眼前與山巒內截然不同的盎然之景,突然間猶疑著怯懦不前。

身體裏好像有個聲音在瘋狂叫囂。

回去,回去!身後那個才是屬於你的世界。

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然而就在下一秒,一個熟悉柔軟的觸感悄然鉆進他手心。

容簌衣什麽都沒有說,只緊緊握住了自家徒弟的手,偏頭沖他彎了下眼睛。

笑得很漂亮。

於是心頭那些怪異的感覺、聒噪的聲音,都輕而易舉地因為這個親和的笑容被瞬間瓦解了。

沒有了禁制的影響,容簌衣體內流逝的那些靈氣很快得到了補充。

她從儲物囊裏翻找出飛行法器,牽著小徒弟的手,馬不停蹄地趕回了連雲宗。

其實在去到狼崽所在的山巒之前,容簌衣就先以原本的身份,和自己的師尊柳至雲、大師兄謝青揚重新見過面了。

——二師姐門琴婳雲游四海去了,容簌衣沒見著人。

在聽到容簌衣剛出關就打算下山歷練的時候,柳至雲其實挺不情願的。

哪有剛收了個各方面都滿意的關門徒弟,才教小幾十年,徒弟就要獨自閉關,兩百年不見人影的。

尤其好不容易重新見著人了,結果小徒弟又要離開宗門了。

容簌衣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

但情況緊急,她必須搶在九洲的人之前先找到小狼崽,一刻也耽誤不得,實在不能夠在連雲宗裏久留。

便在離開宗門前向柳至雲保證,說等這次回來了,她絕對會安安分分地待在連雲宗裏,哪兒也不去,今後專為他老人家分憂解難。

這話算是哄在了柳至雲心上。

柳至雲本就是個極其護短的主兒,不可能真因為這種事情就生自己小徒弟的氣,於是只輕哼一聲。

“說說吧,什麽歷練非得這麽急著下山不可啊?”

容簌衣就故意神神秘秘地沖柳至雲擠了擠眼,拿出事先想好的說辭。

“師父,我在閉關的時候做了個夢,夢到這次我打算去的地方有我未來的徒弟。”

“我這是去給您帶徒孫回來了呢。”

容簌衣是柳至雲座下最小的弟子,再加上入門沒多久就開始閉關,她的師兄師姐都有了自己的徒弟,就她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所以聽到容簌衣說這一趟出去是準備去收徒弟的,雖覺她僅憑一個夢就急匆匆下山很不靠譜,但柳至雲終究還是沒有阻攔。

相反,還讓謝青揚為她準備好儲物囊,叮囑她這一趟諸事小心。

見到瘦弱又毫無靈氣的時微明之後,柳至雲和謝青揚的臉上也沒有露出任何詫異或是嫌棄的表情。

他們拿出提前準備好的豐厚的見面禮,笑瞇瞇又親切地問時微明叫什麽名字。

在容簌衣的提醒下,時微明低著頭,順從回答道。

“時微明見過師公、師伯。”

柳至雲捋捋胡須,了然頷首:“不錯,是個好名字。”

聞言,旁邊的容簌衣立馬自豪地擡起下巴,輕哼了一聲。

柳至雲不明所以。

時微明接話道:“是師尊給我起的。”

柳至雲於是就懂了。

他笑看容簌衣一眼,花白的胡須抖了抖:“怪不得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呢。”

按照禮節見過柳至雲和謝青揚之後,容簌衣就帶著時微明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她是掌門人柳至雲的徒弟,理所當然地在連雲宗裏擁有一座自己的獨門院落,柳至雲賜名為“長青谷”。

長青谷外設有結界,需要特制的玉牌才能打開,而這樣的玉牌只有身為長青谷谷主的容簌衣才擁有。

在容簌衣閉關期間,玉牌暫時交由柳至雲保管,容簌衣出關後,玉牌自然而然地也就回到了她的手上。

柳至雲和謝青揚提前叫來弟子幫容簌衣收拾好了院落,省去了她不少麻煩。

帶著小徒弟熟悉完住處,容簌衣總覺得自己似乎遺忘了些什麽。

緊接著就聽自家徒弟低聲喚道:“師尊。”

“嗯?”容簌衣心裏面揣著事,應付得也就有點隨意,“怎麽了?”

話音剛落,兩只做工精致的儲物囊便遞至她面前:“煩請師尊將這些還給師公師伯。”

容簌衣垂眸掃了眼,是方才柳至雲和謝青揚送給時微明的見面禮。

這才正色:“為何?”

“我不能收這麽貴重的禮物。”

停頓了兩息,時微明才幾近無聲地補充了一句。

他不值得。時微明腹部的傷尚未完全痊愈,他身上斷盡的經脈也是個棘手的大麻煩。

容簌衣沒打算找醫修來看,畢竟時微明身份特殊,萬一被醫修察覺出了異樣,那一切就都完蛋了。

好在她也不著急讓時微明修煉,反正她的任務是攻略感化自家小徒弟,而非要讓小徒弟得道升仙。

再加上連雲宗是個很安全的藏身之所,九洲的人想破腦袋也不可能猜得到時微明會被她藏在這裏。

她有的是時間慢慢養自己的小花苞,靜待花開的那天。

安撫好自家徒弟、催著人歇下後,容簌衣轉頭去了趟大師兄謝青揚所在的長月谷。

像是早就知道容簌衣會來找自己似的,謝青揚早早在院落的石桌上擺好了茶水糕點。

風光霽月的劍修端著茶杯,一個人坐在院中悠悠品茶。

謝青揚為人穩重、五官出眾不說,身形也格外高挑,一襲白衣逶迤,光是坐在那裏,渾身就滿溢著一股清風道骨的翩翩仙氣。

容簌衣兀自感嘆,不愧是柳至雲的親傳大弟子、將來連雲宗的接班人。

範兒可真足。

“師兄。”她降下雪劍,十分自覺地坐到了謝青揚對面,撚起一塊芙蓉糕便不客氣地送入了口中。

——反正謝青揚早已辟谷,也不喜甜食,桌上的糕點顯然都是為她準備的。

“我想問師兄要幾瓶穹清丸。”容簌衣端起清茶,混著糕點囫圇吞下,開門見山。

“沒記錯的話,師兄以前不是一直都很喜歡我那把七弦琴嗎,幹脆咱倆換換?”

穹清丸是專門用來修覆經脈的丹藥,單從它的用途就能看出它的價值不菲,極其珍貴。

而容簌衣口中的七弦琴則是她先前穿進這個世界裏那次,她偶然在一個秘境裏得到的秘寶。

容簌衣對琴啊畫啊什麽的完全不感興趣,謝青揚卻不然。

他雖是名劍修,卻也格外熱衷於這些陶冶情操的玩意兒。

所以容簌衣這裏才好意思腆著臉來找謝青揚問藥。

再加上師兄妹兩人先前關系不錯,即使百年未見,依照謝青揚的脾性,應當也不至於舍不得給。

果然,謝青揚只是平靜地望了容簌衣一眼:“幾瓶穹清丸而已,你既問師兄要,師兄怎會不給,用不著拿琴來換。”

“不過——”他欲言又止,清冷雙眸淡淡。

“身為弟子,我不能妄自揣測師父的想法,師父是如何想的,我也管不著。”

“但是師妹,你須得如實告訴師兄,你帶回來的那小徒弟究竟是何來歷,為何經脈寸斷,身上一點靈氣都無。”

容簌衣早就預料到了謝青揚會過問時微明的身世,畢竟時微明怎麽看怎麽可疑,謝青揚若是對此只字不提,那委實才叫一個奇怪。

她將早就編得天衣無縫的故事娓娓道來,邊講邊手舞足蹈、比比劃劃,將時微明的背景身世如何淒慘說得那叫一個繪聲繪色,惹人動容。

末了,還拿出巾帕,擦了擦眼角並不存在的眼淚。

“怎麽樣師兄,我那小徒弟夠可憐吧?”

謝青揚:“......”

倒也不必如此浮誇。

不過一席話聽下來,他沒從容簌衣的解釋中聽出任何疑點,再者,自己這個小師妹雖活潑好動、整日沒個正形,常常給人一種不太靠譜的感覺。

但他清楚,容簌衣實際是個分得清輕重的人,能夠讓人省心。

於是將早已備好的穹清丸推至容簌衣面前:“好了,拿去吧。”

容簌衣見狀一喜,又聽謝青揚接著說道:“師妹,你現在既已有了徒弟,為人師尊,從前的玩心便自覺收收,莫讓你那徒弟覺得自己拜錯了人,辜負了他對你的信任。”

容簌衣:“......”

謝青揚哪哪都好,只是氣質超然的劍修在某些時候也是個不折不扣的話癆。

她默默在心裏嘆了口氣。

見謝青揚還要接著滔滔不絕,容簌衣忙“嗯嗯嗯我都知道了,多謝師兄,那個天色也不早了,我就先溜...啊不,走了啊師兄。”

雪劍禦風而起,容簌衣溜得極快,走之前還不忘將桌上餘下的糕點全部收入囊中。

“對了師兄,反正你也不愛吃糕點,那這些我就都帶走了昂。”

這一切也就發生在短短幾息間。

待謝青揚完全回過神來,已經踏劍離去的容簌衣只剩下一個小小的黑影了。

垂眸,面前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張通體翠綠的琴,線條優美,縈繞著的靈氣充沛,正是謝青揚心儀已久的那把七弦琴無疑。

修長分明的食指撫過琴弦,琴音娓娓,頗為好聽。

謝青揚搖搖頭,很是無奈地笑了一下,最終還是將琴抱回了屋裏。

... ...

帶著穹清丸回到長青谷的時候,容簌衣發現本該在自己屋舍裏好生睡覺休息的徒弟正抱著雙膝、獨自坐在庭院的石階上。

夜色濃重,風吹起他的發絲與袖袍,更顯得小徒弟形單影只。

像極一只被主人遺棄在路邊上的小狗。

容簌衣頓了頓,隨即禦劍停在自家徒弟面前,順手將從謝青揚那裏薅來的糕點送到徒弟唇邊。

“微明怎麽沒在屋裏睡覺?”

糕點的清香不由分說地鉆進少年鼻腔,熟悉的聲音隨之落下。

時微明一瞬間便擡起了頭來,望著去而覆返的容簌衣啞然幾秒,最後只低低喚了聲“師尊”。

半大的少年不善言辭,也學會了該如何隱藏自己的情緒。

但容簌衣還是從時微明下意識用腦袋回蹭了蹭自己掌心的這一舉動中,讀出了他沒有說出口的話。

他是在等師尊回來。

在去長月谷之前,容簌衣並沒有告訴時微明她要去哪兒,是去幹什麽。

畢竟身為師尊,她潛意識裏覺得自己沒有向自家徒弟報備的必要。

只不過到底是第一次為人師尊,容簌衣難免忽略了徒弟這是第一天被她帶回長青谷。

即使見過了柳至雲和謝青揚,收下了他們送給自己的見面禮,但他們對於徒弟而言,終究還只是一個相對陌生的存在。

在時微明小小的世界裏,現在暫時能夠獲得他的信任的,只有容簌衣一人。

人身處在陌生的環境中,通常都會下意識地依賴最親近的人,時微明也不例外。

所以當最信任的人不在自己身邊,就算剛被容簌衣牽著在長青谷裏晃悠了一圈,也知道這裏很安全,時微明依然不可避免地繃緊了神經,對周遭的一切都感到惶惶不安極了。

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一點的容簌衣有些抱歉。

她牽起小徒弟的手,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師尊剛剛是去給你拿重接經脈的藥了。”

“既然微明還沒有歇息,那今晚就先用一次藥,可好?”

重接......經脈?

時微明微微睜大了眼,像是在懷疑自己聽到的話:“師尊,我的經脈還能治?”

“那當然了,不然今後你想拿什麽來保護師尊呀?”

容簌衣笑盈盈地同徒弟開了個活躍氣氛的小玩笑:“就憑你這弱不禁風的小身板麽。”

穹清丸修覆經脈的方法很簡單,只需要經脈受損的人將其服進體內,再由他人用自身靈氣助其煉化即可。

煉化的過程很順利,除了即使有容簌衣的幫助,以時微明目前孱弱的身體依然難以完全將穹清丸蘊含的靈氣完全消化、出了不少汗之外,沒有任何意外發生。

天色已晚,去後山泡溫泉著實有點費時間,容簌衣就給自家徒弟用了一張清潔符,順便吹滅了床頭的燭燈。

“好了,微明睡吧,等明日睡醒了,師尊就帶你去山下買新衣裳。”

時微明如今穿在身上的還是她當初給他準備的那一件,松松垮垮,很像小孩偷穿了家裏大人的衣服。

“那師尊呢?”周遭昏暗,少年烏漆漆的眼底綴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冀的光,稍縱即逝。

小徒弟孤零零地坐在石階上等自己回來的那一幕重新浮現在容簌衣眼前,她聽懂了徒弟的意思。

容簌衣笑瞇瞇地摸了摸徒弟的額心:“師尊守著你,哪也不去。”

逝去的光於是覆又亮起,少年很快卻又糾結地蹙起了眉心:“可是師尊也要休息。”

容簌衣不禁失笑:“別擔心,你師尊我好歹也是個金丹修士,打坐調息就可以了,不是非要睡覺的。”

時微明這才稍稍心安,合眼睡下。

然而憑著修士異於常人的視覺能力,容簌衣依然註意到了自家徒弟微繃的身體,以及下意識不安皺起的眉心。

她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思忖片刻後,心裏忽而有了主意。

她擡起手,隔著柔軟的薄被,一邊輕柔又有規律地拍打著徒弟的肩膀,一邊輕聲哼唱起兒時長輩哄她入睡時曾唱過的歌謠。

“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

時微明不明白“親愛的寶貝”是什麽意思,畢竟在他過往的那些歲月裏,從來沒有人這樣稱呼過他。

更別說會有人給他唱催眠曲了。

以至於時微明並沒有聽出來,旋律如此簡單的一首搖籃曲,容簌衣竟楞是一個字都沒唱在調上。

但這並不妨礙時微明覺得師尊唱得很好聽。

昏暗卻又溫暖避風的屋舍裏,他閉上眼睛,小心翼翼地抓著師尊的一小截衣袖不放,漸漸松開了緊擰著的眉心。

枕著柔軟舒適的枕頭,伴著師尊“溫柔好聽”的歌聲,時微明睡了十幾年來的第一個好覺。

一夜無夢,直到天明。

... ...

容簌衣向來說到做到。

回到連雲宗的第二天早上,她就帶時微明下了趟山。

——去孟城給自家徒弟買合身的新衣裳。

成衣鋪的老板娘眼尖地認出了容簌衣的修士身份,立馬熱情地迎了上來。

畢竟在孟城這樣的地方,除了部分落魄潦倒的散修以外,多數修士都是比平常百姓要富有許多的。

所以在老板娘眼中,容簌衣哪裏是修士,分明就是來給自己送靈石的財神爺,不對財神爺熱情一點簡直都是罪過。

“您是山上連雲宗的道長吧?您看看,想要買點什麽,咱鋪子裏什麽樣的衣裳都有,再不濟扯些布匹定做也成,做出來絕對包您滿意。”

容簌衣就把身後悶不做聲的“小尾巴”推到身前,笑瞇瞇地說道:“微明自己挑挑,看上哪件就拿,師尊都給你買,不用想著替為師省靈石。”

言語間頗有一種暴發戶不缺錢的氣質。

老板娘這才發現,這位漂亮的道長身後原來還跟著一位半大少年。

少年瘦得跟個竹竿似的,比容簌衣還要矮上半個頭左右,像是成日裏受盡了虐待,隨便來個風一吹,就能被輕易吹跑了。

可聽容簌衣方才那話的意思,她應該是這位清雋少年的師父。

美得跟個天仙似的,看著也不像是會虐待自己家徒弟的人吶。

在孟城裏開了許多年的成衣鋪,老板娘什麽樣的人沒有見過?自然清楚什麽事才該問該說。

她面不改色地改換了熱情的對象,立馬堆起笑臉望向時微明:“不知小道長喜歡什麽樣的衣裳?看上哪件都可以試穿的,您直接同我說就好。”

老板娘身上香到刺鼻的香露味撲面而來,時微明下意識抿緊了唇,往師尊身邊靠了又靠。

仿佛只有緊緊挨著容簌衣,他才能有安全感似的。

顯然,孤僻寡言的少年並不適應這樣的熱情。

時微明很清楚,老板娘的熱情都是因為師尊罷了。

跟他沒有半點關系。

鋪子裏的衣裳五花八門,很容易就能讓人看花眼。

時微明選了一個最不可能出錯的顏色:“黑色的就行。”

老板娘尚未答話,容簌衣就先發表起看法來了。

徒弟本就是個悶葫蘆,要是再成天穿些黑漆漆的衣服,豈不是悶上加悶,哪有一點這個歲數的小少年應該有的活力。

“穿得鮮艷點,看著也要精神些嘛。”容簌衣指指點點。

時微明便不說話了,乖巧地低著頭,一副任由師尊做主的模樣。

看著沈默不語的徒弟,容簌衣突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這個做法似乎跟小時候她自己最討厭的那種大人沒有什麽區別。

換做她的小時候,不就是嬸嬸樂呵呵地問:“簌簌想吃什麽,嬸嬸都給你買。”

她興致勃勃地舉手答:“漢堡!炸雞!冰淇淋!”

嬸嬸立馬就變了臉:“吃這些垃圾食品做什麽,一點都不健康。嬸嬸還是給簌簌燉胡蘿蔔吃吧,那個對眼睛好。”

強烈的既視感令容簌衣心下猛地一驚。

於是乎,容簌衣最終還是依照時微明的心意,給他買了黑色的衣裳。

——是為徒弟買的二十件紅黃藍綠紫的衣裳中唯一的一件黑色。

還被淹沒在厚厚一疊衣裳的最底下,倘若不仔細看的話,壓根就發現不了。

付給老板娘靈石的時候,容簌衣很滿意地在心裏面想。

幸好幸好,她沒有變成自己小時候最討厭的模樣。

她可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大人,她真棒。

出了成衣鋪,時候尚早。

善解人意的好大人尋思著來都來了,不如帶著自家徒弟在孟城裏逛逛。

便笑瞇瞇地問徒弟:“微明,你還有沒有什麽想要的呀?”

時微明穿著容簌衣精心挑選的紅衣,在這樣艷絕的顏色襯托下,少年的五官更加昳麗,一雙墨眸尤為清亮。

他看著師尊,搖了搖頭。

容簌衣就猜到問徒弟會是白搭。

徒弟年紀不大,卻跟個無欲無求的小老頭似的。

但容簌衣自己想了又想,也沒能想到有什麽是她能夠買給徒弟的。

小孩兒玩的九連環、魯班鎖、七巧板之類的太幼稚,已經不適合徒弟這個歲數的半大少年了。

仙俠世界又不像現代,就算她願意給徒弟買手機平板電腦之類的東西打發時間,也沒辦法真給徒弟弄來。

容簌衣最後得出結論:嘖嘖嘖,這個時代的小毛孩可真可憐。

被師尊用奇怪的眼神註視著的時微明:“?”

但師尊最後什麽都沒說,只帶著“可憐”的徒弟,輕飄飄地嘆著氣,慢悠悠地回了家。

... ...

回到連雲宗的第三天,晴。

風和日麗,萬裏無雲,天氣好到讓人倍感舒適。

鑒於時微明的經脈目前還跟個漁網似的,就算稍微積了點靈氣,很快也全都漏光了,既沒法練功,也無別的事情可做。

幫徒弟煉化了穹清丸後,容簌衣怕徒弟在長青谷待著無聊,就打算趁著難得的好天氣,踐行她給小徒弟畫的第一個餅——帶他去長青谷的那條靈溪邊釣魚。

沒錯,考慮到自家徒弟身上還帶著傷,沒辦法像她一樣那麽輕松地插魚上來,為了讓自家徒弟能夠有點參與感,容簌衣決定改“插”為“釣”。

美其名曰,平心靜氣,陶冶情操。

正式開始釣魚之前,容簌衣將釣魚的一系列技巧和註意事項都一五一十地告訴給了小徒弟。

時微明聽得很是認真,不時點點頭,表示自己都記在了心裏。

師徒倆一人一竿,並排而坐。

不多時,容簌衣就眼尖地發現,徒弟那邊有魚兒上釣。

魚漂浮浮沈沈,容簌衣立時眼前一亮,屏住呼吸,一臉期待地看向了徒弟。

短短幾秒鐘的功夫裏,她就已經連待會兒徒弟把魚釣上來後,她該要怎麽花式誇誇都全部給想好了。

然而時微明只一動不動地握著魚竿,壓根沒有要提竿的意思。

容簌衣不免開始著急,又怕貿然出聲,會驚擾到水下的魚兒。

無言僵持下,上鉤的魚結果還是不出意外地跑了。

容簌衣這才敢放開聲音說話:“微明,你剛剛怎麽杵著沒動呀?”

倒不是指責,她只是單純有點疑惑。

收桿的技巧她方才不是都教與徒弟了麽?

時微明握著魚竿,抿了抿唇,半晌才悶出一句:“我在等師尊的指令。”

他當然是知道魚兒上鉤了的,但容簌衣沒有給他下命令,他就不敢輕舉妄動了。

這是完全在容簌衣意料之外的答案。

看著徒弟順從聽話的模樣,她笑眼彎彎,忍俊不禁道:“你是小狗嗎,怎麽還要人下指令的?”

話音剛落,容簌衣便驟然意識到了不妥,恨不得立馬咬斷自己的舌頭。

糟糕,她又把徒弟想成小狗也就算了,怎麽還把心裏的想法都給說出來了。

哪家師尊會這樣說自己徒弟的。

容簌衣略顯尷尬地清了清嗓,試圖補救:“咳,微明你別誤會,師尊沒有那個意思......”

好在時微明並不在意,只神色自若地點了點頭:“弟子知道。”

師尊和別人不一樣,她對自己沒有惡意。

更何況——

時微明握著魚竿,一言不發地垂下了眼。

他的本體是頭狼沒錯。

可看著綴在師尊雪劍劍鐓上的那只可愛的小貓玩偶,時微明忽然就莫名想起了容簌衣在那座被下了禁制的山巒裏,曾救過的那只小貓妖。

他能看得出來,容簌衣其實挺喜歡那只毛茸茸的小貓妖的。

而小狗和小貓一樣,都是小小一只,毛絨絨的,天生就很會討人歡心。

但是被九洲人通緝追殺、被世人視為“災星”的狼就不一樣了。

除了師尊以外,沒有人會可憐他、喜歡他。

所以,時微明歪了歪頭,默不作聲地在心裏面想。

如果師尊也喜歡狗的話,那他也可以是一條小狗。

被師尊賜姓為“時”的小狗,只對師尊搖尾巴。

他方才偷偷看了一眼儲物囊裏塞得滿滿當當的法器寶貝,盡管他經脈盡廢,沒有靈氣,卻也認得出來,那些都並非凡品。

——容簌衣深得柳至雲和謝青揚的喜愛,給她目前唯一的徒弟準備的見面禮,自然也是極好的。

在時微明的心目中,能夠被師尊救回來,成為她的徒弟,就已經是他此生莫大的榮幸了。

他不敢奢求更多,也自認經脈俱廢的他配不上這些寶貝,不如物歸原主,留給比他更合適的人。

這不是容簌衣第一次聽自家徒弟在她面前貶低自己。

她輕蹙了蹙眉,說:“微明,你是我徒弟,而他們是我師尊和師兄,你的師公師伯,他們送你見面禮是應該的。”

“將來若是他們收了新的弟子,師尊我也會為他們的徒弟準備禮物。所以這些你只管安心收下便是。”

時微明卻依舊固執地舉著儲物囊,像是沒有聽到容簌衣的寬慰。

容簌衣在心裏面默默嘆了口氣。

怎麽辦?悶葫蘆徒弟還是頭倔驢。

餘光瞥見小徒弟緊繃的身體,抿緊的嘴唇,容簌衣忽然之間想通,她到底遺忘了些什麽了。

“微明,師尊有東西要給你。”

話雖如此,人卻動也不動。

時微明掀起眼睫,烏漆漆的雙眸疑惑地望向她。

容簌衣便笑著用目光示意他手裏的儲物囊:“先收起來,不然師尊怎麽把東西給你?”

她這幅模樣其實很像是在哄騙小孩,尤其她現在兩手空空,哪裏像是有東西要給時微明的樣子。

然而時微明沈默了片刻,還是聽話地將儲物囊收了起來。

下一秒,容簌衣就變戲法似的變出了一枚瑩潤通透的玉牌,輕輕放在了時微明的掌心。

“這是長青谷的玉牌,有了它就可以自由出入長青谷了,剛剛為師是怎麽用它的,你都看到了吧?”

說著,容簌衣狡黠地沖小徒弟眨了眨眼:“這玉牌只有為師和你才有哦,連你師公都沒有呢。”

她假裝沒有看到時微明變得錯愕的目光,不由分說地牽起徒弟的手。

“微明,你跟師尊來。”

她拉著徒弟離開了房間。

柳至雲格外寵愛自己這個最小的徒弟,分給容簌衣居住的長青谷自然也是連雲宗裏最好的住處之一。

靈氣充沛、占地頗廣不說,出了房門就能看到綠意盎然的山野,視野開闊,且三面都能夠曬到和煦溫暖的陽光。

容簌衣就這樣牽著自家徒弟,走過了長青谷的每一寸土地。

先從徒弟住處旁的屋舍開始。

“微明,這是師尊住的地方,看,是不是離你的很近?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情,你都可以來這裏找師尊,記住,是隨時噢。”

“這一片是你師公先前種的桂花樹。現在還看不太出來對吧?沒關系,等到將來秋天來臨的時候,這些樹上就會長滿金黃色的桂花,屆時整個長青谷都會彌漫著桂花的香氣。”

“我們可以摘一小部分桂花下來,到時候用它們來釀酒。”

“嗯?沒釀過?很簡單的,在酒裏放些黃糖,加上桂花,密封釀上三月,這樣就能喝到好喝的桂花釀了,到時師尊再教你便是。”

“這邊是長青谷的後山,前面有個溫泉,泡起來可舒服啦,冬暖夏涼的。不管身體有多疲累,只要來這裏泡上小半個時辰,就會覺得神清氣爽了。怎麽樣,很神奇吧?”

“這片區域為師以前就很少來了,不過這裏靈氣肥沃,可以開墾幾塊靈田出來,種點種子下去。嗯......西瓜就很好。”

“微明吃過西瓜嗎?紅彤彤的,甜又多汁。可以用冰塊提前凍它一夜,這樣瓜肉吃起來就是涼絲絲的了,很解暑的。到時候你一半我一半,咱們可以邊曬太陽邊用勺子挖著吃。”

“那邊有條小溪。還記得師尊這幾天給你烤的那些魚麽,味道應該還可以吧?長青谷的魚都被靈氣滋養過,肉質更好更肥美,以後我們就來這裏釣魚,為師接著給你烤魚吃。”

......

容簌衣喋喋不休說了一路,時微明就安安靜靜聽了一路。

直到夕陽西下,紅金餘暉灑滿大地,容簌衣牽著小徒弟的手,繞回到了一開始的原點。

落日霞光將她栗褐色的清透眼眸暈染出一層柔和的金色,容簌衣的聲音也一如既往地清潤平和。

“師尊和你講這麽多呢,也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讓你知道,長青谷就是你今後的家,而我不僅是你的師尊,也是你的家人。”

“當然了,你的師公師伯他們也是。家人與家人之間,是沒有什麽‘值不值’、‘配不配’這一說的。”

“師尊這麽說你可能不信,但師尊能感覺得出來,你的師公師伯都挺喜歡你的,師尊也喜歡你。”

“師尊希望你能夠把這裏當做自己的家,把從前的那些都當成是一場噩夢。夢醒了、噩夢過去了,今後的每天就都該是快快樂樂的了。”

這裏是他的......家麽?

陌生的字眼令時微明的眼睫很輕地顫了一下。

說實在的,容簌衣的那些描述其實並不算繪聲繪色。

她也完全不抱任何希望,光憑她的這一番話,自家徒弟就能拋下對自己的成見,把自己當成是連雲宗的一份子、長青谷的小主人。

但在容簌衣說個不停的暢想中,時微明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著藏在袖中的那一枚溫潤的玉牌。

他漸漸從“真的嗎,連他這樣的人也可以擁有這樣的未來嗎?”,一直到他好像真的看見了有一顆沒發芽的種子在師尊的養育下開出了一朵小小的花,也看到了那些未來的畫面。

——屬於他和容簌衣的未來。

從此處往下看,是蒼生覆蘇之景,他想起了最初修行時的道心。

他本想為她改寫結局,他以為自己從此會被天道抹殺。

可他醒來的這一刻,便知道,她還是去了魔域,他沒能改寫結局。

她還是她,危險,死亡,又怎會讓她後退?

原本是他救她,卻又變成了她救他。

久未進益的修為,好像在此刻,有了突破。

昆侖衡世,順應天命,為的並非眼前的盛世,而是萬古長青。

他溫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以後,他還想與她並肩而行。

可憑空出現的青年卻抓住他手臂,“隨我回昆侖。”

此時,容簌衣感覺體內的束縛消失了,境界已突破元嬰,靈脈筋骨變得更為堅韌,體內靈力前所未有的豐沛。

她想起了時微明的毒,看向他,卻恰好對上了他的目光。

不知何時,兩人之間的土地裂開縫隙,湧動起河流,寬闊的河流橫亙二人之間。

時微明身上的毒已經解了,神力全然恢覆。

可他的目光被她吸引了。

蝴蝶破繭而出,振翅而飛,停在她指尖。

她面色蒼白,笑中帶淚,可繁花盛景間,她是唯一的絕色。

黑夜漫長,他們已經走過。

縱使天命難違,乾坤已定,可走下去,最炙烈的光,正照耀在這片土地上。

風搖落芽瓣,結下它的種子。

萬般困厄,見草木榮華,已隨風消散。

翠峰綿延,百川流淌,荷芰芬芳,蝴蝶漫舞,一如畫中。

可山河明朗,畫圖難足。

何其有幸,能以此身,見證這盛世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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