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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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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陽

一路從黃沙走到草原, 說是草原,不過是土地堅實了些,越往前空氣越幹, 地面如老人皺巴巴的臉,片片皸裂開來, 天空始終黑沈沈的, 沒有計時工具,也不知道什麽時辰。

江不宜才不管環境怎麽惡劣,他悶了許久,頭一遭出遠門還有伴侶陪著, 沒一會兒興奮勁兒就上來了, 像條撒了歡的野狗。

江不宜嘴裏銜著一根幹巴巴的草葉,嘰嘰喳喳, 天南海北地長篇大論,手裏拿著不知道哪兒撿的樹枝, 在常少祖眼前比劃來, 比劃去,一會兒戳戳肩膀,一會兒戳戳屁股,非要把人惹煩了,一把掰斷他的樹枝,才撇撇嘴, 安分一點。

不過片刻,又湊過頭去,曲肘搭在常少祖肩膀:“我們這是往哪兒走?”

“往前走。”

“???”

常少祖望著天際:“踏入永生之門後, 永生之神會指引我們方向。”

“神神叨叨。”

江不宜吐掉葉子,一伸胳膊, 剛想攬住人肩膀,就被甩了個趔趄。

一擡頭,常少祖走在了前面,江不宜追上去:“我們這趟到底要做什麽,你跟我說明白了,我也好未雨綢繆啊。”

常少祖睫毛微垂,腳步慢了幾分,好一會兒才擡起眼來,道:“業火地獄的封印撐不了幾天了,魔尊出世後為尋焰天劍必會大開殺戒,焰天劍看似下落不明,實際在羅生門門主手中,倘若他趁虛而入,讓焰天劍出現在天衍劍宗,我宗必會損傷慘重,他不過是沖我而來……”

江不宜一拍手:“束塵仙君大義啊!犧牲小我,保全宗門,可為什麽不多叫些人來?那咪咪眼叫仇行幫你,你也拒絕了,我想不明白。”

“一是危險,二是……這個地方於我有特殊意義,人多不一定力量大,但人多一定眼雜,我不喜歡。”

“那為什麽你同意我跟著呢?”

“因為你是特殊的人啊。”常少祖望著前方,眼睛都不眨一下,脫口而出。

江不宜一下子紅透了臉,他知道常少祖一向會哄人,可依舊招架不住,咳了兩聲,兩手交叉抱在腦後,曲起的手肘擋住熟透的耳根和脖子,道:“所以這趟只要揪出那個什麽門主幹掉就行了是罷?”

“可以這麽理解。”

江不宜忍不住偏頭去看身旁人的側臉,不說話時,他眉眼總顯出拒人千裏的清貴淡漠,而此刻,帽檐雪白的裘絨圍在下頜,毛茸茸的,竟叫人覺得可愛。

他忍不住又湊近幾分,臉蹭上裘絨:“那事後焰天劍能歸我嗎?別看我現在功力不足,要是拿到焰天劍,那什麽魔尊出來了,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等我登上魔尊之位一統三界,以前那些欺負你的什麽玄武宗什麽風雷宗,還有什麽長老仙君,統統扒光了吊起來打!”

“焰天劍歸屬我說了不算,至於吊起來打……”

常少祖似是想到多麽有趣的畫面,輕笑了聲:“謝謝你的好心,等我真活到那天再說罷。”

“……”江不宜眼中笑意楞在了臉上。

“好好幹,”常少祖拍了拍他的腦袋:“我盼著那天。”

“……”

江不宜頂著他視線,硬著頭皮點頭,待常少祖別開臉,心裏一下子壓了塊兒石頭,沈甸甸的,再也笑不出來了。

他跟在常少祖身後,看到再筆直的樹枝,也沒了撿來比劃的心思,焉頭耷腦活像丟了魂兒,直到常少祖忽然把他拽到一塊兒巨石後面,才堪堪回神。

江不宜擡起頭懵了一瞬,常少祖衣服還是那身衣服,臉已不是原來那張臉。

他手就要覆在江不宜臉上時,江不宜反應過來,握住了他的手:“我自己來。”

他手在眼前一抹,已經換了張臉,皺著眉頭,絮絮叨叨:“以後這種用到靈力的小地方,讓我來,你本來就剩得不多,自己還不省著一點。”

常少祖挑眉:“幻個形能用著多少。”

“能省一點兒是一點兒啊!”

江不宜瞪了他一眼,不欲再與他分辯,從巨石後探出頭去,不遠處一個白點兒正禦劍徐徐而來,江不宜一眼認出是天衍劍宗的校服。

“是自己人!”

江不宜剛想跟人招手,被常少祖一把拽了回來:“不要暴露身份,一會兒問起來,我來答,你不要說話。”

那弟子先發現了他們,常少祖不緊不慢表明來意,只道是三長老派來的。

弟子瞥見兩人腰間靈環,和江不宜身上校服,放下了些許戒心,又將常少祖衣著上下打量一番,雲錦華服,狐裘披風,這人穿成這樣兒,實在是不像來幹活的,也不知是哪來的關系戶,冷笑了聲。

“呵,三長老竟有閑心管這犄角旮旯的事兒,真是叫人受寵若驚,就不知是從哪兒挑的歪瓜裂棗,連路都找不著。”

“你罵誰唔唔唔唔!!”

江不宜手指著人鼻子,一步還沒邁出去,就被常少祖捂住嘴拽回來,笑了笑:“初來乍到,不懂之處,還望師兄多多包涵。”

這聲師兄叫得人舒坦,弟子擺了擺手,示意兩人跟上來:“罷了,既然來了,這裏的情況你們也該從任務手箋裏看過了罷。”

“未曾。”

“……你們任務手箋呢?”

“沒有。”

弟子瞪大了眼:“他不會手指頭拿著地圖往這兒一指,就叫你們來了罷!他到底是派人來幫忙,還是來添亂啊!”

江不宜一聽又火:“你這話敢不敢唔唔唔唔!!”

常少祖又捂住他嘴,轉而沈重點頭:“師尊向來……隨心所欲。”

太妙了,他甚至不用解釋自己為什麽是個三無產品,不管多離譜的事兒,安在三長老身上,都變得合情合理起來。

“難怪你們找不到路!”

“實不相瞞……”

常少祖掀開染血的衣領,表示一路走來如何艱辛,自己也是受害者之一,一番話叫弟子看他的眼神都柔和了不少,自己給自己甩鍋的利索程度,把江不宜都給看懵了。

和著就他自己在為他打抱不平,人家自己根本不在乎,還同人攀談起來。

問起百姓情況,弟子又是搖頭又是嘆氣:“先是水災,又遭旱災,如今瘟疫四起,城鎮鄉村無一幸免,不過一個月,三千口只剩五百口,這瘟病也屬實怪異,不少其他宗門派來的弟子都中了招,我同師姐受命調查瘟病源頭,半個月了沒有一點兒頭緒……”

常少祖皺眉:“仙門弟子有靈氣護體,也會染瘟病?竟如此怪異?”

“何止怪異,簡直詭異!”

弟子眼睛四處飄,似是警惕著什麽,湊近他壓低聲音:“從第一次邁進那村口大門,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這裏的人……”他頓了頓,最終一擺手:“罷了,我也說不清楚,師姐命我尋水,等回了鎮上,你看看就明白了。”

常少祖沒有追問,只問了弟子名叫阿程,而後接過了蓄水壺,與他分頭尋水。

兩行人一分開,江不宜就憋不住了:“你就這麽讓人在背後說你!”

“說唄,我又不改。”

常少祖把水壺往江不宜懷裏一揣,蹲下來,側坐在懸停的劍上,悠哉整理著衣衫,半晌見人沒動:“楞著幹什麽,去尋水啊。”

江不宜若有所思:“這就是‘永生之神’指引的方向?”

“或許是罷。”

取完水,落腳處在一較為偏僻的村落,村口石碑上刻著歪歪斜斜的水嶺村三個字,按阿程的說法,這村是最早興起瘟病的,現在人幾乎死沒了,這邊離鎮上遠,離水源又近,便同師姐合計一番,將這兒改成了隔離病坊。

最引人矚目的是村口的一座舞劍石像,足足有三人高,風沙侵蝕之下已看不出石像原本模樣,不知是雷劈的,還是人砸的,頸上空蕩蕩的,不知頭顱掉在了哪。

兩人跟在阿程後面,常少祖看到石像,不聲不響停了下來。

阿程和江不宜發現人沒了又找回來時,常少祖正撫摸著石像粗糲的長劍斷面。

阿程以為他是不習慣,畢竟他剛來時也看著這石像不舒服,道:“這種石像不光村裏,方圓百裏加起來大大小小有成千上萬個,晚上看著是有點兒滲人,習慣了就好了。”

江不宜驚訝:“哪來的這麽多!?”

“說是築起石像供奉仙君,能祈福降災,後來發現是叫人騙了,真等災禍到來屁都沒用,就報覆似的砍斷了它的脖子,又砸了它的劍……這裏人也怪好笑的,本來就只是些石頭而已,真指望石頭顯靈?”

江不宜隱約記起上次,他偷偷去西北大漠尋天賜草,也看到倆小孩兒手裏拿著石像,巴掌大小,與這有些相像,問道:“那這到底供的是哪位仙君?”

阿程聳了下肩,搖頭表示他也是道聽途說而已。

“無知愚民。”

常少祖輕飄飄吐出四個字,回應似的,扭頭沖兩人笑了下,眼底是尚未褪去的嘲諷。

他道了聲走罷,便收回手。轉身離開的不久,石像由他方才撫摸的地方,一塊,兩塊,掉下石頭碎屑,最終轟隆一聲全塌了。

路上全是泥土壘成的房屋,窗戶極小,泥土剝落下來,像一張張皺巴巴的臉。有小孩兒站在黑洞洞的門口,直勾勾盯著外來人,手裏緊握著石像小人兒,對上視線也不躲,咧開嘴,嘴裏黑洞洞的,沒有牙齒。

江不宜一陣惡寒,伸手擋在常少祖臉側:“別看,晚上容易做噩夢。”

越往裏走,泥屋越密集,阿程停在泥屋前的空地,手做喇叭狀:“師姐,水尋來了!”

“磨磨嘰嘰磨磨嘰嘰!有你尋水這功夫,村口張大爺剛生的孫子都會打醬油了!”

清亮的女聲落下不久,一名女弟子從左側泥屋中匆匆走出,沾滿血的手往身前圍著的棉布上一抹,撩起散開的頭發,露出一雙極淩厲的眼睛。

阿程趕忙迎上去,將手中兩個儲水囊遞過去:“上次找的那處又幹了,這次是禦劍了兩個時辰才找到的。”

女弟子拿了一個,見他還杵在這兒,眉宇間盡是不耐:“都給我幹什麽!我有一百只手,不僅能同時照料一百個病患,還能從這兒伸到屋後面水缸裏去!?”

阿程被訓得不敢說話,連連點頭,跑去屋後將水倒置在缸裏,擦了擦汗,一回來就看到師姐在打量那兩個新來的弟子。

他忙介紹道:“師姐,這是三長老派來的弟子,我路上碰到的,咱任務不是沒有頭緒嗎,正好叫他倆來幫忙。”

“三長老派來的?”女弟子皺起眉。

她毫不避諱地打量著兩人,審視的視線在江不宜身上一掃而過,落在常少祖身上,繞著他轉了一圈,眉心皺得更緊:“這位看著有些面熟,怎麽稱呼?”

天衍劍宗弟子眾多,能讓常少祖有印象的寥寥無幾,面前的女弟子算一個。

原由也不為它,這女弟子是十二長老閣內的副總管,名叫沙山,行事是出了名的雷厲風行,虞渺小時候慕強心理重,見過這女弟子一次後,嚷著鬧著非要跟人玩兒,常少祖被吵得沒辦法,只能親自跑了一趟,讓人幫忙帶帶孩子。

常少祖斂起眉眼,低頭拱手:“師尊賜名十七,師姐喚一聲小十七便好。”

沙山這話叫江不宜心裏發毛,生怕她看出端倪,搶著道:“我叫十八!”

沙山終於看向他,張了張口,剛欲說什麽,屋內忽然傳出一道淒厲的哭叫,緊接著是桌櫃撞倒的聲音,夾著男人粗重的喘息與低吼。

江不宜與常少祖皆是一楞,臉色有幾分怪異,這聲音聽著太過暧昧,哪裏像是瘟病患者。

沙山也罵了句,轉身就朝屋內走,兩人想跟上去,剛邁出去一步,就被喝住:“別動!”

“你們倆站那兒,不準過來!”沙山手指著阿程,命令道:“你看好他倆!”

鮮少有人對他說“不準”這個詞,江不宜站在原地,雙手環胸,臉色臭臭的,常少祖倒是適應良好,甚至樂在其中,笑瞇瞇跟人擺手,聽話的很。

沙山進去後,屋裏慘叫聲更大了,又過了好一會兒才安靜下來。

沙山再出來時,身上臉上滿是血,她朝阿程指了指屋內,待阿程進屋後,轉身去了另一間泥屋,再出來時,身上已經幹凈了,衣服也換了一件。

她請兩人在屋外一處簡陋的茶棚下落座,拿陶土杯子倒了水,分別遞給兩人。

常少祖接過來,習慣性吹了吹,嘗到嘴裏才發現是涼的,微不可查得皺了下眉,沒再喝。

沙山簡明扼要道:“這瘟病名為‘畸胎瘟’,患者無論男女,患病後皆腹如臨盆,身體迅速消瘦並伴有強烈的交歡欲望,一旦實施行為,畸胎會急劇成長,往往在行為途中就漲破而亡。”

“我們剖開看過,所謂畸胎就是一團肉球,目前了解到的散播方式……是接觸散播,身體的直接接觸,不包括間接。”

“那你怎麽沒事兒?”江不宜邊說著,將手中陶杯與常少祖的對換。

常少祖拿到手裏才發現是溫熱的,眉心舒展開,又吹了吹,抿一小口。

沙山看到兩人互動,微皺了下眉,聲音沈了幾分:“你沒發現一路走來,村裏沒有大人只有小孩兒嗎?散播人群也是有條件的,只有保持貞潔,未洩元陽的男女能獨善其身。”

常少祖挑了下眉,在江不宜朝他看來時,不著痕跡別開眼:“啊……這樣……”

“呵,還從未聽過這種怪病,這老天爺好像有什麽極端的追求,要降下這瘟病來懲罰不潔之人一樣。”

沙山冷笑了聲,不知從哪兒摸出半塊兒琉璃鏡,鏡腿墜著銀白的鏈條,拿在手裏晃了晃:“介意我看一下嗎?”

常少祖握杯的手緊了緊,隨後放下杯子,做了個請的動作。

江不宜渾不在意,摸著下巴:“和男人有過算嗎?”

“看哪方了,只要未洩元陽,身上未帶有不潔之氣,就不會被影響……”

沙山佩上琉璃鏡,一只手扶著,在江不宜身上掃了一眼,轉而看向常少祖時,神情驀地一滯,冷聲道:“相反,身上不潔之氣越濃重的,被觸碰後患病幾率也會越大。”

江不宜聽得認真,一聽這話興奮得一拍手,轉身就去拉常少祖胳膊:“太好了!聽到沒有,你不會被傳染!事不宜遲,走,咱現在就去看看裏面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你在開什麽玩笑?”

江不宜還沒把人拉起來,就被沙山打斷,她低頭摘下琉璃鏡:“他身上的不潔之氣都有你的十幾倍了。”

江不宜此刻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一叉腰,一擺手:“怎麽可能!我跟他天天待在一起,還不知道他什麽德行嗎?這麽多年,我還從沒見過他跟誰……你低頭幹什麽?”

默默埋首的常少祖:“…………”

江不宜蒙圈了,手在空中,不知怎麽比劃:“你不是……你,你跟我,我,你,你不是……嗎?”

“…………”

常少祖兩手捧著茶杯,低著頭,一言不發。

此刻的沈默已經說明了一切。

江不宜反應過來又像沒反應過來,表情傻楞楞的,抽回抓著他胳膊的手,站直身子,啪一下捂住腦門,半晌只憋出一個字。

“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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