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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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醋
常少祖從地牢回去, 江了已經不在屋內了，地面已清理過一番，床褥也全換了新, 這倒叫他松了口氣。
他全身乏得厲害，腦袋還時不時刺痛一陣兒, 剛躺下, 一時沒人摟沒人抱還有些不適應，眉頭不自覺就皺起來，腿夾著被子，過會兒也就睡熟了, 這一覺從晌午直接睡到次日淩晨。
常少祖下意識往旁邊摸, 空蕩蕩一片，心口一緊, 登時清醒了幾分，待坐起身, 才回過神般, 扭頭望著暗淡的燭光，又躺下了。
他手臂搭在眼皮上，長長出了口氣。
病了兩日，還真把腦子病糊塗了麽，又不是三歲的奶娃娃，還叫人陪。
常少祖憶起什麽, 又翻身坐起，手從空中劃開一條縫隙，伸進去接連掏出幾個盛著血的琉璃瓶來, 在身前一字排開，最末端那瓶還是空的。
他輕嘖一聲, 左手捏起空瓶，右手捏起那橙紅的毒液，心道，腦袋果真是糊塗了，竟也叫江不宜三言兩語糊弄了過去，這毒液哪比得上毒牙好用，五瓶都裝不滿。
後悔也沒用，他那牙受了磨損，早上才取了，現在估計是一滴滴也擠不出來。
“乙醜”經種種劇毒淬煉後的軀體已萬毒不侵，常少祖想著上古騰蛇已成傳說，其毒更是罕見，該沒被淬煉過，上次一試果不其然。
這血的用處更多了。
上次自斷靈脈後，他之所以沒被拍成肉泥，靠的就是從中提取的魔氣。靈氣游走於靈脈，魔氣卻游走於血肉，也是因此，護住了斷裂的靈脈，沒叫靈氣崩潰逸散。
常少祖手指撫摸著雕刻凹凸的瓶身，思忱著隔幾日再去劃一刀，這樣一共十瓶……不，看碰上的是誰了，是至少十瓶。
自常少祖清醒後，江了和江不宜心驚膽戰了一整日，夜裏也睡不著，從起初的唇槍舌劍，到這會兒，竟也惺惺相惜起來，做伴兒似的，有一搭沒一搭聊著。
江了屈腿坐在窗沿上，竹笛往嘴邊一送，吹出不成調的聲響，他一行摸索著曲調，一行問：“你不說你是妖魔共主嗎？現在業火地獄裏關著的是誰？你爹？焰天劍是你們家祖傳的？”
江不宜翻了個白眼兒：[你見誰是一個位子幹到死？妖魔界向來拳頭說話，區區手下敗將罷了，我贏了他，那位子自來該我坐！]
江了又問：“你不是說，師尊挖了你的金丹嗎，怎麽打贏？”
江不宜翹起的二郎腿一頓，頗為不悅地翻了個身朝裏：[我憑什麽告訴你？]
“……”
江了本就隨口一問，這會兒心思又落到了竹笛上，他吹得實在難聽，翻身下窗，回屋裏找出一本琴譜來。
江不宜沒等來追問，半晌又沒滋沒味兒地轉過身來，透過江了的眼睛，望著窗外冷清皎潔的月亮：[其實我也記不太清了。]
江了笛聲一停：“什麽？”
[只記得當時恨死了，我對他滿腔赤誠言聽計從，他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我，直到榨幹最後一絲價值，他拋棄了我……我真的恨死他了。]
江不宜沒提‘他’是誰，江了倒是一下子就猜出是師尊。
他嘴裏說著恨，語氣卻毫無波瀾，仿佛訴說的不是自己，這叫江了感到幾分意外，默默收起竹笛握在掌心。
[支撐著活下來的，也就這麽個念頭，想著憑什麽我過得這麽慘，他卻能逍遙快活，我要他過得跟我一樣慘，要比我還慘……可有時候我又想，他是不是有什麽苦衷。]
“師尊討厭誰不會藏著……”
江不宜擺了擺手，嗤笑著打斷：[我當然知道，他哪有什麽苦衷，他就是單純看我不順眼而已。]
他聲音越來越低，沈默片刻，又一聳肩，輕笑道：[可我就是忍不住去抱怨啊，抱怨常少祖狼心狗肺瞎了狗眼，抱怨自己就那麽點兒價值，不能叫他多利用幾次，我忍不住啊。]
“……”
江了默然，他又何嘗不是呢，自真相揭露後，他每天都要比昨天更害怕一點，怕自己不能提供足夠的價值，怕哪天同心鎖一解開，師尊轉身就不要他了。
江不宜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有次，一個人拿了同心鎖給我，說若我感到痛苦，可以將回憶放進去，同心鎖會幫我封存痛苦……]
江了捕捉到“同心鎖”三字，掌心一緊，緊接著聽到。
[我放了，從八歲我唯一的朋友中毒，我在雪裏跪拜三日，常少祖見死不救開始，到十八歲妖魔共主攻上靈雲山，他將我一腳踹下業火地獄為止。]
江不宜說完這句，整個人如同漏氣的皮球，一下子松懈下來：[從那之後，我再沒感到痛苦，所以你若問我，常少祖到底對我幹過什麽惡事……除了翻來覆去那兩三件，我還真說不上來了。]
他沒再說話，只餘耳畔風聲呼呼作響。
江了看不到他，卻罕少見他這般，想著安慰兩句：“說不上來，那就是師尊對你也有好事。”
江不宜不領情：[呵，好事？那我是一件也說不出來。]
江了皺起眉，指腹摸到竹笛尾端被他扣壞的“宜”字，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扭頭望向了別處。
他視線恰恰好落在月洞門旁，拴著小狗的那棵樹下，依稀看到一團黑霧，再一眨眼又沒了。
江了揉了揉眼睛，一看刻度水壺才發覺已快到寅時了，難怪眼花，他收起琴譜竹笛，利落關窗，上床歇息了。
萬獸林比試結束，經一日整合排名，待各宗弟子休沐齊整後，於次日辰時公布嘉賞。各宗帶隊長老被請至觀禮臺，天衍劍宗作為東家，十二長老理應全部到場。
約莫是身子沒好全，常少祖近日總是唉唉喊困，整日除了睡就是睡，房門都沒出過半步。
大玥怕他悶久了又悶出病來，借著機會催他出去吹吹風，也好去去病氣。
小弟子一來請人，大玥不等著常少祖點頭，披風往他脖子上一系，手爐朝他懷裏一揣，就把人推出了門。
常少祖慢吞吞走到觀禮臺時，臺上人已經坐滿了，不乏有前幾日在議事堂起沖突的幾位，見他來都扭過了頭去。
常少祖位子依舊在最右側的角落，他施施然剛一坐下，便感到一股直勾勾的視線從下面望來，他不看也知道是誰。
旁邊五長老湊過頭來：“三長老這次來這麽早，是你家那女娃娃也得了名次？哎呀，第一次能拿到名次已經相當不錯啦……”
“沒有，”常少祖面無表情打斷：“指望他拿名次，還不如指望門口拴著的狗，一坨扶不上墻的爛泥。”
五長老擺手：“沒有就沒有，你這說的什麽話……”
“實話實說罷了。”
五長老搖頭：“我聽我家邢風說了，你家那娃娃天資絕佳，厲害得很，這麽多年我還是頭一次見他這麽將人掛在嘴邊，昨夜裏還念叨……”
“邢風？”常少祖聽著聽著，皺起眉。
“我家老三，就是常跟你家大玥搭夥幹活的那個，你見過的。”
五長老擡手往下方一指，常少祖看到一挺拔如竹的身影，估計是名次不低，他站在一方高臺上，周圍沒幾個人。
常少祖瞄了一眼就收回視線，手指不自覺扣緊手爐，皮笑肉不笑：“和大玥搭夥我知道，江了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他倆何時搭上的，我竟不知道。”
“害，小孩兒間的事兒，你上哪兒知道？”
“……”
“就大饒島那次，兩人一見如故投機的很，徹夜長談都談不夠，我看我家邢風是中意得很吶……”
五長老捋著花白的長胡子，不知想著什麽，笑得眼尾滿是褶皺。
“江了倒從未提過。”常少祖指尖扣得發白，臉上跟著他笑。
三長老今日格外的好脾氣，讓五長老隱隱覺得這事兒能成，笑得愈發得意忘形，不知道從哪掏出一把折扇：“哎，這你就不懂了，你別看老夫現在這樣，當年也是風流倜儻，被女弟子偷看過洗澡的，你成日板著臉，呆板無趣得很，哪個年輕人願意跟你聊這些？”
呆板。無趣。
“刺——”
指甲在手爐銅壁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常少祖笑容戛然消失。
五長老心知說錯了話，扇子擋住嘴，左顧右盼起來：“誒？那娃娃這麽粘你，沒跟你一起來？”
“下邊兒。”常少祖隨口應了句，多的再沒應，五長老也悻悻扭回身去。
一聲鑼響，下方一名弟子上前宣讀名次，周遭安靜下來。
四面分明寬敞又空曠，常少祖卻感覺悶得喘不過氣，比待在屋裏還要悶，藏在袖中的手指一下又一下，狠摳著爐蓋上花紋。
他閉上眼，沒一會兒又掀起眼皮，朝不遠處高臺瞥去。
邢風正微仰著頭，遙遙望著一個方向，眉目含笑，眼皮眨都不眨一下。
常少祖深吸口氣，收回視線，閉上眼，指尖摳得發疼而不自知。
沒一會兒他又睜眼去瞥。
邢風還在看。
他閉上眼，過會兒再睜開。
邢風依舊在看。
常少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氣，只覺得五臟六腑都燒得慌，若再不發洩出來，連喉嚨都要燒著了。
他食指在杯中一蘸，擡手一彈。
邢風看得正專註，忽覺腦門一疼，一滴水順著鼻梁流了下來。他下意識朝水珠來源扭頭，卻猛然撞上一雙薄冰般的眼睛。
三長老右手撐著半邊臉頰，正好整以暇盯著他：“隔這麽遠看得可還清楚？不如本尊把人叫上來，讓你好好看？”
邢風心頭一緊，嘴剛張開一條縫，拒絕的話還沒說出來，三長老便朝身旁弟子一招手，吩咐道：“去叫江了上來。”
“師尊找我？！”江了聽到小弟子的話，又驚又喜，臉上笑容花兒般綻開。
他擡頭望了座上人一眼，緊接著扭身，三步並兩步，屁顛屁顛兒跑向觀禮臺。他一直怕師尊又趕他，這幾日都不敢露面，想著再見到師尊，興奮又緊張的手心都冒出汗來。
江了深吸口氣，按耐住腳步，走上前。
“師——”
“邊兒上站著。”
江了眨了眨眼，順著師尊擡手的方向一看，這才看到邊兒上站著的人，不明所以道：“邢風怎麽在……”
“讓你說話了嗎？”常少祖冷冷道。
“……”
江了趕忙抿緊了嘴巴，再遲鈍也察覺到師尊心情不好，只當他終於想起來罰自己，連著邢風一塊兒。
他剛一站好，便聽身後常少祖道：“往前點。”
江了往前邁了一步，這一步讓他跟邢風距離只剩一臂。
“再往前。”
江了往前邁了一小步，與外人過近的距離，讓他不舒服地微微後仰，生怕師尊再開口，扭頭欲望向身後人，才剛偏了下腦袋，就被喝了聲“站好”。
江了只得小孩兒罰站似的，雙臂雙腿規規矩矩並攏，脊背繃得緊緊的。
邢風繃得比他還緊，額上汗珠都掉了下來。
“繼續往前。”
江了還沒擡腿，邢風就別開臉，後撤了一大步，跪在地上。
常少祖笑了聲：“躲什麽？這麽好看張臉，朝思暮想的，還不好好看看？”
“弟子惶恐，男女有別，非禮勿視。”邢風頭幾乎要低到地上。
五長老在旁邊看著也不高興了：“你這是幹什麽，哪有當著師父的面，欺負人弟子的？”
“沒什麽，我家江了年紀還小，怕有人把不該打的心思打到他身上。”
常少祖朝江了招了招手，待江了屁顛屁顛又過來後，擡手幫他拍去裙擺上本不存在的灰塵，視線在一師一徒身上轉了一圈：“姑娘嘛，總要多多提防一些。”
邢風低著頭不說話，五長老罵了幾句土話，拉著他氣洶洶地走了。
礙眼的人走了，周遭空出來一大片，常少祖只覺身心舒暢。他深吸一口氣，還沒吐完，扭頭就對上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江了正蹲在他腿邊，兩手托著臉頰。
常少祖別開眼，眉頭又皺起來：“擋在前面幹什麽？半點兒名次沒拿到，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
“哦……”
江了像個小企鵝似的，晃晃悠悠往旁邊挪了一步，蹲在常少祖側後方，悄無聲息擠掉了陪侍弟子的位置。
常少祖片刻後沒聽到人動靜，以為江了被他罵走了。
他抿了抿唇，垂下眼皮，將手爐又籠入袖中，只覺方才將人氣走那股高興，也沒那麽高興了，困乏又襲了上來。
常少祖正欲合眼，三瓣兒小巧飽滿的橘肉遞到了他眼前，上面白線被摘得幹幹凈凈。
“師尊吃橘子，我剛嘗了一瓣兒，這個可甜了。”江了聲音從身後傳來。
常少祖皺了下眉：“不吃。”
那手收回去，沒一會兒又伸出來。
“師尊吃葡萄，這個更甜，而且沒有皮沒有籽哦。”
“不吃。”
一會兒。
“師尊喝水，多喝熱水對身體好。”
“不……”
常少祖拒絕的話剛到嘴邊兒，瞥見他拿杯子的手指上，沾著葡萄皮，額角突得一跳，拎小雞崽兒似的，將蹲在後面的人兒拎了出來。
“你剝完葡萄洗手了嗎就拿我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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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少祖從地牢回去, 江了已經不在屋內了，地面已清理過一番，床褥也全換了新, 這倒叫他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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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少祖下意識往旁邊摸, 空蕩蕩一片，心口一緊, 登時清醒了幾分，待坐起身, 才回過神般, 扭頭望著暗淡的燭光，又躺下了。
他手臂搭在眼皮上，長長出了口氣。
病了兩日，還真把腦子病糊塗了麽，又不是三歲的奶娃娃，還叫人陪。
常少祖憶起什麽, 又翻身坐起，手從空中劃開一條縫隙，伸進去接連掏出幾個盛著血的琉璃瓶來, 在身前一字排開，最末端那瓶還是空的。
他輕嘖一聲, 左手捏起空瓶，右手捏起那橙紅的毒液，心道，腦袋果真是糊塗了，竟也叫江不宜三言兩語糊弄了過去，這毒液哪比得上毒牙好用，五瓶都裝不滿。
後悔也沒用，他那牙受了磨損，早上才取了，現在估計是一滴滴也擠不出來。
“乙醜”經種種劇毒淬煉後的軀體已萬毒不侵，常少祖想著上古騰蛇已成傳說，其毒更是罕見，該沒被淬煉過，上次一試果不其然。
這血的用處更多了。
上次自斷靈脈後，他之所以沒被拍成肉泥，靠的就是從中提取的魔氣。靈氣游走於靈脈，魔氣卻游走於血肉，也是因此，護住了斷裂的靈脈，沒叫靈氣崩潰逸散。
常少祖手指撫摸著雕刻凹凸的瓶身，思忱著隔幾日再去劃一刀，這樣一共十瓶……不，看碰上的是誰了，是至少十瓶。
自常少祖清醒後，江了和江不宜心驚膽戰了一整日，夜裏也睡不著，從起初的唇槍舌劍，到這會兒，竟也惺惺相惜起來，做伴兒似的，有一搭沒一搭聊著。
江了屈腿坐在窗沿上，竹笛往嘴邊一送，吹出不成調的聲響，他一行摸索著曲調，一行問：“你不說你是妖魔共主嗎？現在業火地獄裏關著的是誰？你爹？焰天劍是你們家祖傳的？”
江不宜翻了個白眼兒：[你見誰是一個位子幹到死？妖魔界向來拳頭說話，區區手下敗將罷了，我贏了他，那位子自來該我坐！]
江了又問：“你不是說，師尊挖了你的金丹嗎，怎麽打贏？”
江不宜翹起的二郎腿一頓，頗為不悅地翻了個身朝裏：[我憑什麽告訴你？]
“……”
江了本就隨口一問，這會兒心思又落到了竹笛上，他吹得實在難聽，翻身下窗，回屋裏找出一本琴譜來。
江不宜沒等來追問，半晌又沒滋沒味兒地轉過身來，透過江了的眼睛，望著窗外冷清皎潔的月亮：[其實我也記不太清了。]
江了笛聲一停：“什麽？”
[只記得當時恨死了，我對他滿腔赤誠言聽計從，他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我，直到榨幹最後一絲價值，他拋棄了我……我真的恨死他了。]
江不宜沒提‘他’是誰，江了倒是一下子就猜出是師尊。
他嘴裏說著恨，語氣卻毫無波瀾，仿佛訴說的不是自己，這叫江了感到幾分意外，默默收起竹笛握在掌心。
[支撐著活下來的，也就這麽個念頭，想著憑什麽我過得這麽慘，他卻能逍遙快活，我要他過得跟我一樣慘，要比我還慘……可有時候我又想，他是不是有什麽苦衷。]
“師尊討厭誰不會藏著……”
江不宜擺了擺手，嗤笑著打斷：[我當然知道，他哪有什麽苦衷，他就是單純看我不順眼而已。]
他聲音越來越低，沈默片刻，又一聳肩，輕笑道：[可我就是忍不住去抱怨啊，抱怨常少祖狼心狗肺瞎了狗眼，抱怨自己就那麽點兒價值，不能叫他多利用幾次，我忍不住啊。]
“……”
江了默然，他又何嘗不是呢，自真相揭露後，他每天都要比昨天更害怕一點，怕自己不能提供足夠的價值，怕哪天同心鎖一解開，師尊轉身就不要他了。
江不宜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有次，一個人拿了同心鎖給我，說若我感到痛苦，可以將回憶放進去，同心鎖會幫我封存痛苦……]
江了捕捉到“同心鎖”三字，掌心一緊，緊接著聽到。
[我放了，從八歲我唯一的朋友中毒，我在雪裏跪拜三日，常少祖見死不救開始，到十八歲妖魔共主攻上靈雲山，他將我一腳踹下業火地獄為止。]
江不宜說完這句，整個人如同漏氣的皮球，一下子松懈下來：[從那之後，我再沒感到痛苦，所以你若問我，常少祖到底對我幹過什麽惡事……除了翻來覆去那兩三件，我還真說不上來了。]
他沒再說話，只餘耳畔風聲呼呼作響。
江了看不到他，卻罕少見他這般，想著安慰兩句：“說不上來，那就是師尊對你也有好事。”
江不宜不領情：[呵，好事？那我是一件也說不出來。]
江了皺起眉，指腹摸到竹笛尾端被他扣壞的“宜”字，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扭頭望向了別處。
他視線恰恰好落在月洞門旁，拴著小狗的那棵樹下，依稀看到一團黑霧，再一眨眼又沒了。
江了揉了揉眼睛，一看刻度水壺才發覺已快到寅時了，難怪眼花，他收起琴譜竹笛，利落關窗，上床歇息了。
萬獸林比試結束，經一日整合排名，待各宗弟子休沐齊整後，於次日辰時公布嘉賞。各宗帶隊長老被請至觀禮臺，天衍劍宗作為東家，十二長老理應全部到場。
約莫是身子沒好全，常少祖近日總是唉唉喊困，整日除了睡就是睡，房門都沒出過半步。
大玥怕他悶久了又悶出病來，借著機會催他出去吹吹風，也好去去病氣。
小弟子一來請人，大玥不等著常少祖點頭，披風往他脖子上一系，手爐朝他懷裏一揣，就把人推出了門。
常少祖慢吞吞走到觀禮臺時，臺上人已經坐滿了，不乏有前幾日在議事堂起沖突的幾位，見他來都扭過了頭去。
常少祖位子依舊在最右側的角落，他施施然剛一坐下，便感到一股直勾勾的視線從下面望來，他不看也知道是誰。
旁邊五長老湊過頭來：“三長老這次來這麽早，是你家那女娃娃也得了名次？哎呀，第一次能拿到名次已經相當不錯啦……”
“沒有，”常少祖面無表情打斷：“指望他拿名次，還不如指望門口拴著的狗，一坨扶不上墻的爛泥。”
五長老擺手：“沒有就沒有，你這說的什麽話……”
“實話實說罷了。”
五長老搖頭：“我聽我家邢風說了，你家那娃娃天資絕佳，厲害得很，這麽多年我還是頭一次見他這麽將人掛在嘴邊，昨夜裏還念叨……”
“邢風？”常少祖聽著聽著，皺起眉。
“我家老三，就是常跟你家大玥搭夥幹活的那個，你見過的。”
五長老擡手往下方一指，常少祖看到一挺拔如竹的身影，估計是名次不低，他站在一方高臺上，周圍沒幾個人。
常少祖瞄了一眼就收回視線，手指不自覺扣緊手爐，皮笑肉不笑：“和大玥搭夥我知道，江了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他倆何時搭上的，我竟不知道。”
“害，小孩兒間的事兒，你上哪兒知道？”
“……”
“就大饒島那次，兩人一見如故投機的很，徹夜長談都談不夠，我看我家邢風是中意得很吶……”
五長老捋著花白的長胡子，不知想著什麽，笑得眼尾滿是褶皺。
“江了倒從未提過。”常少祖指尖扣得發白，臉上跟著他笑。
三長老今日格外的好脾氣，讓五長老隱隱覺得這事兒能成，笑得愈發得意忘形，不知道從哪掏出一把折扇：“哎，這你就不懂了，你別看老夫現在這樣，當年也是風流倜儻，被女弟子偷看過洗澡的，你成日板著臉，呆板無趣得很，哪個年輕人願意跟你聊這些？”
呆板。無趣。
“刺——”
指甲在手爐銅壁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常少祖笑容戛然消失。
五長老心知說錯了話，扇子擋住嘴，左顧右盼起來：“誒？那娃娃這麽粘你，沒跟你一起來？”
“下邊兒。”常少祖隨口應了句，多的再沒應，五長老也悻悻扭回身去。
一聲鑼響，下方一名弟子上前宣讀名次，周遭安靜下來。
四面分明寬敞又空曠，常少祖卻感覺悶得喘不過氣，比待在屋裏還要悶，藏在袖中的手指一下又一下，狠摳著爐蓋上花紋。
他閉上眼，沒一會兒又掀起眼皮，朝不遠處高臺瞥去。
邢風正微仰著頭，遙遙望著一個方向，眉目含笑，眼皮眨都不眨一下。
常少祖深吸口氣，收回視線，閉上眼，指尖摳得發疼而不自知。
沒一會兒他又睜眼去瞥。
邢風還在看。
他閉上眼，過會兒再睜開。
邢風依舊在看。
常少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氣，只覺得五臟六腑都燒得慌，若再不發洩出來，連喉嚨都要燒著了。
他食指在杯中一蘸，擡手一彈。
邢風看得正專註，忽覺腦門一疼，一滴水順著鼻梁流了下來。他下意識朝水珠來源扭頭，卻猛然撞上一雙薄冰般的眼睛。
三長老右手撐著半邊臉頰，正好整以暇盯著他：“隔這麽遠看得可還清楚？不如本尊把人叫上來，讓你好好看？”
邢風心頭一緊，嘴剛張開一條縫，拒絕的話還沒說出來，三長老便朝身旁弟子一招手，吩咐道：“去叫江了上來。”
“師尊找我？！”江了聽到小弟子的話，又驚又喜，臉上笑容花兒般綻開。
他擡頭望了座上人一眼，緊接著扭身，三步並兩步，屁顛屁顛兒跑向觀禮臺。他一直怕師尊又趕他，這幾日都不敢露面，想著再見到師尊，興奮又緊張的手心都冒出汗來。
江了深吸口氣，按耐住腳步，走上前。
“師——”
“邊兒上站著。”
江了眨了眨眼，順著師尊擡手的方向一看，這才看到邊兒上站著的人，不明所以道：“邢風怎麽在……”
“讓你說話了嗎？”常少祖冷冷道。
“……”
江了趕忙抿緊了嘴巴，再遲鈍也察覺到師尊心情不好，只當他終於想起來罰自己，連著邢風一塊兒。
他剛一站好，便聽身後常少祖道：“往前點。”
江了往前邁了一步，這一步讓他跟邢風距離只剩一臂。
“再往前。”
江了往前邁了一小步，與外人過近的距離，讓他不舒服地微微後仰，生怕師尊再開口，扭頭欲望向身後人，才剛偏了下腦袋，就被喝了聲“站好”。
江了只得小孩兒罰站似的，雙臂雙腿規規矩矩並攏，脊背繃得緊緊的。
邢風繃得比他還緊，額上汗珠都掉了下來。
“繼續往前。”
江了還沒擡腿，邢風就別開臉，後撤了一大步，跪在地上。
常少祖笑了聲：“躲什麽？這麽好看張臉，朝思暮想的，還不好好看看？”
“弟子惶恐，男女有別，非禮勿視。”邢風頭幾乎要低到地上。
五長老在旁邊看著也不高興了：“你這是幹什麽，哪有當著師父的面，欺負人弟子的？”
“沒什麽，我家江了年紀還小，怕有人把不該打的心思打到他身上。”
常少祖朝江了招了招手，待江了屁顛屁顛又過來後，擡手幫他拍去裙擺上本不存在的灰塵，視線在一師一徒身上轉了一圈：“姑娘嘛，總要多多提防一些。”
邢風低著頭不說話，五長老罵了幾句土話，拉著他氣洶洶地走了。
礙眼的人走了，周遭空出來一大片，常少祖只覺身心舒暢。他深吸一口氣，還沒吐完，扭頭就對上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江了正蹲在他腿邊，兩手托著臉頰。
常少祖別開眼，眉頭又皺起來：“擋在前面幹什麽？半點兒名次沒拿到，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
“哦……”
江了像個小企鵝似的，晃晃悠悠往旁邊挪了一步，蹲在常少祖側後方，悄無聲息擠掉了陪侍弟子的位置。
常少祖片刻後沒聽到人動靜，以為江了被他罵走了。
他抿了抿唇，垂下眼皮，將手爐又籠入袖中，只覺方才將人氣走那股高興，也沒那麽高興了，困乏又襲了上來。
常少祖正欲合眼，三瓣兒小巧飽滿的橘肉遞到了他眼前，上面白線被摘得幹幹凈凈。
“師尊吃橘子，我剛嘗了一瓣兒，這個可甜了。”江了聲音從身後傳來。
常少祖皺了下眉：“不吃。”
那手收回去，沒一會兒又伸出來。
“師尊吃葡萄，這個更甜，而且沒有皮沒有籽哦。”
“不吃。”
一會兒。
“師尊喝水，多喝熱水對身體好。”
“不……”
常少祖拒絕的話剛到嘴邊兒，瞥見他拿杯子的手指上，沾著葡萄皮，額角突得一跳，拎小雞崽兒似的，將蹲在後面的人兒拎了出來。
“你剝完葡萄洗手了嗎就拿我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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