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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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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次日上午, 刑罰牢。

昏暗的牢房內,江不宜手腳被縛仙繩捆束,趴在幹草鋪制的木床上。身旁一方矮舊木桌, 桌前坐有兩人,一老一少, 分別為刑罰司掌司及其學徒。

學徒拿著本快要翻爛的白皮書, 宣旨般道:“殺害同門,加之毒害師尊未遂,按宗內規矩,當剔去靈根, 剝除靈骨, 逐出師門,此生不得再入仙途。”

他說完, 看了眼床上半死不活的人,打開桌上木箱, 拿起一把帶有倒鉤的彎刀, 說:“師父,工具都準備好了,開始剔靈根罷。”

他話音一落,被掌司一巴掌拍在腦袋上:“剔剔剔,剔你個頭!這可是三長老的弟子,你說剔就剔, 膽子還真不小啊?”

“可三長老都把他打成這樣了,再說,我可聽說他修了魔道……”

他話未落, 又挨了一巴掌,忙捂著腦袋不敢說話了。

掌司白了他一眼:“你這小子!聽風就是雨, 哪日掉了腦袋,都不知怎麽掉的!”

學徒點頭哈腰連連稱是。

“我問你,哪個進了刑罰司不是豎著進橫著出的,你可見過橫著進的?”

學徒當真回想了一番,搖了搖頭。

“其他長老是下不了手,才將弟子送來刑罰司,三長老哪是仁慈之輩?”

掌司奪過他手中的刮骨刀,放回木箱之中:“三長老既親自動手了,又何必再繞一大遭,將人扔到刑罰司?不過做做樣子罷了。”

學徒小聲嘟囔:“可這罰的也太輕了些……”

“啪”一聲響,掌司將木箱合上,回頭看向搖搖晃晃墜在床邊的白玉環,搖頭道:“只要這腰上靈環還沒摘,這人咱就動不得,至少……今日是動不得。”

魔尊大人從疼痛中緩過神來時,正巧聽到這句。

“哎,雖然三長老脾氣差,但今日……”

“行了,輪不到你操心,先給人好生伺候著罷。”

他歪著頭,看到那老不死的掌司提走了木箱,木桌上只留下一個嬰兒巴掌大的瓷瓶,學徒嘆了口氣,拿起瓷瓶向他走來。

江不宜後背的衣服已經完全破爛了,混進血肉裏,分不清那塊兒是好的,學徒在碰到他身子前,閉眼作揖:“師姐,冒犯了。”

“這是什麽?”

江不宜嗓音啞得厲害,像沙漠中久旱的旅人。

他一說話,嚇了學徒一跳,又忙解釋道:“這是傷藥,對鞭傷效果很好的,只有我們刑罰司有,其他長老想要還沒有呢!”

江不宜講話都沒力氣,聞言卻一個翻身,後背朝墻,還翻了個白眼兒:“我不塗,你們要殺要剮隨便來,今日明日又有什麽區別……”

“你……!”

學徒難以置信瞪大了眼:“滿宗門都知道三長老對你好,你怎如此不識好歹?”

江不宜咧了咧嘴角,賤兮兮道:“沒辦法,我這人慣愛恩將仇報,誰攤上誰活該。”

“虧得三長老在百君大會如此護你,我真為三長老不值!”學徒氣得把瓷瓶重重放在桌上。

江不宜眉心一挑:“喲,他給你什麽好東西了?這麽向著他?”

“你這說的什麽話!”學徒聞言猛轉過頭,瞪了他一眼,道:“三長老雖脾氣差了點,但凡是在宗內待久些的都知道,若沒有三長老,天衍劍宗早在三百年前那場滅塵之亂中就煙消跡隕了!”

江不宜胳膊壓得有些麻,他換了個姿勢,曲起手臂,側頭枕在上面。

他像聽故事似的,打了個哈欠:“勿以善小而不為,如今太平世也有不少災亂,怎不見他出多少力?”

“你……!那場大亂豈是如今能比的?!三長老的奉獻載入史冊,自有後人評判!”

“嘁,我不是後人?”

江不宜看到學徒被他氣得臉通紅,得意地笑了笑:“行,你講,他奉獻啥了,我看你如何吹出花來,那什麽……什麽亂來著?”

學徒一時沒應,江不宜看到他低下了頭,等了很久,才聽到他開口吐出那四個字。

“滅塵之亂。”

他眼珠緩慢地滾動了一下,手指撚起一根幹草。

他望著幹草,像是透過它看到了許久許久之前,那段枯黃而朽弱的回憶。

“大亂開始時,宗內大部分長老都派去鎮守四方了,內部空虛,每天會死數十人,日夜不得休憩。大家像被關在了一個封閉的盒子裏,每個人都殫精竭慮,下一個死的會不會是自己。”

他的嗓音一下子沈穩下來,像被細沙打磨過。

他頓了頓,而後微微仰起頭,光線鉆過石窗縫隙,照在他臉上:“我記得那夜是個難得的晴夜,三長老回來了,他一襲白衣手持斷水像從天而降的仙人,看著大家說‘都去休息罷,我來守夜’。”

“這麽狂,一個人守一座山?”

學徒突然扭頭望向江不宜:“可你知道嗎?那是大亂開始後,我睡的第一個好覺。”

他看著他,又好像沒看著他。

“那晚的靈雲山平靜地好似回到了大亂前,我甚至在夜間聽到了夜鶯的鳴唱。”

江不宜無法描述那樣的眼神,好似一個在黑夜中抹黑前進了百年的人,世界裏忽然落入了一團火苗,然後唰一聲,照亮了他的全世界。

可那團火苗很快又黯淡下去,他垂下了眼皮:“自那之後,便成了每晚都由三長老守夜。若幾日也就罷了,可那場鏖戰持續了整整十個月。”

江不宜聞言也呼吸一滯。

學徒長嘆了口氣,搖頭道:“三長老實力太過強悍了,也正因如此,他肩上所背負的擔子沈重到讓人喘不過氣來。”

“他們說,三長老十年前性情大變,是修了魔道,可我覺得,三長老只是累了,他想稍稍休息一會兒。哪怕不是在那場大亂中,就今日,若把整個宗門六千多條性命全押在我頭上,我怕是一日也熬不下去。”

江不宜此刻身體微微前傾,早沒了開始時冷嘲熱諷的姿態,他眼底神色覆雜極了。

從沒有人告訴過他這些,他也不會去主動了解。在他的認知裏,常少祖永遠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態,你看他一眼,他就會嫌棄地把你踩進泥裏。

他到底是承受著怎樣的壓力,才會只是休憩片刻,便被人當作是入了魔?

學徒眼底似有晶瑩閃過,他擡手用力搓了把臉,又擡起搓得紅彤彤臉,看向江不宜。

“哎,如此說來,若因你之事,三長老真被搶走了首席之位,倒也不算壞事。哪怕天衍劍宗不再是七宗之首,但我們也不是當初那個不入流的小宗門了,總不會被人欺負了去。”

江不宜還沈浸在方才的情緒中,腦子一時沒轉過彎:“什麽叫……因我之事?”

學徒嫌棄地白了他一眼:“昨夜你殺人時,有人說你用的是魔道功法,十年前,三長老就因被質疑修煉魔道,在凈方閣囚了十年。十年間,很多人對首席之位覬覦已久。據說,三長老最近身子差極了,劍仙會上,還吐了血……”

“吐血?!!”

學徒點頭:“是啊,所以他們更加猖狂了,這次百君大會,說到底,就是為了拖三長老下水而召開的。”

“但好在,並沒有人看到你真的使用魔道功法,若真看見了,不光三長老會被拖下水,你也只有死路一條。”

他這話信息量太大,讓江不宜本就不算靈活的腦子現在更是一團亂。

他想起昨夜指尖即將洩出赤紅靈力時,常少祖指尖滑到自己右肩,重重一點,鎖住了他的靈脈。

他又想到前些日子,常少祖日日早出晚歸,深夜醜時才回家累得倒頭就睡,他還在外面吵個不停。

他還想到自己剛重生時,一時興奮殺掉的那兩百多名官兵,是不是又被那些人算在了常少祖頭上。

一樁樁一件件像亂麻一樣纏在一起,江不宜一時捋不出個頭緒,於是他脫口問道:“他又沒打架又沒受傷怎麽會吐血……”

他話音未落,又猛地頓住。

常少祖受過傷,還是他親手上的藥,在上面纏了兩個醜極了的蝴蝶結。

常少祖確實強悍,可他把他想得太強悍了,以為他永遠不會受傷,所以才脫口而出了這句話。

但事實表明,他其實並沒有那麽強悍,他甚至在外面還一直被那些仙君欺負。

想到那矜貴又高傲的人兒低頭彎腰的模樣,江不宜心裏像被一雙大手狠狠揉捏一樣,連呼吸都變得幹澀發疼。

他腦子裏飄過無數思緒,卻一條也抓不住,最後只剩下一條。

“不行,我得去找常少祖……”

江不宜忘了自己後背的傷,猛地從床上彈起來,又一骨碌摔到地上,痛得呲牙咧嘴兒。

學徒聽到動靜,把他又架到床上。

“滾開!”

江不宜一揮手,想甩開他,竟被他抓住,江不宜楞住了。

學徒輕輕松松把他按倒在床上,翻了個面:“你現在靈脈被鎖,又渾身是傷,打人的勁兒都沒有,去哪兒不是添亂?”

學徒點了他的定穴,又拿起桌上的瓷瓶打開:“這個藥效真的很好的。”

他任憑江不宜如何罵也不理睬,直到將他後背全然塗抹均勻,才合上瓷瓶,搖頭道:“姑娘家家,罵人竟這麽臟。”

江不宜罵得氣喘籲籲時,看到學徒突然起身,朝角落裏走去。聽到他嘴裏漏出“三長老”三個字,江不宜連忙噤了聲。他聽到他語氣越來越沈,最終切斷了識海聯系。

江不宜連忙問:“常少祖出事兒了?”

“兩個壞消息。”學徒眉心緊緊擰起。

“他們拿你昨夜一事大作文章,讓三長老重攻九重塔,攻到最頂層,才能保下首席之位。你殺的那弟子與風雷宗有些關系,三長老或許……保不下你。”

江不宜像沒聽到後面一句,直接問:“九重塔是什麽?”

“車輪戰,三長老要連續打敗餘下十一位劍仙,從第十一席開始。”

“他不都是首席了嗎?為什麽還要打?”

學徒嘆了口氣,搖頭道:“三長老並非攻塔得來的首席之位,而是由上一任首席玄冥仙君,也就是三長老的師尊,讓位得來的。也因此,很多人並不服他。”

江不宜一楞,眉心不自覺擰起:“那常少祖他……”

學徒又嘆了口氣,手捂住了臉,不停搖頭:“三長老十年未出凈方閣,劍法不知生疏多少,更別提他近日身體抱恙還吐了血……”

江不宜這時反應過來了:“難怪昨夜有人下毒……媽的!”

這都讓人欺負到家門口來了!!

江不宜臉色陰沈:“你會解靈脈嗎?我必須得去,你若攔我……”

他話音未落,只見學徒飛快在他後背連點三下,不僅是定穴,連靈脈也解開了。江不宜從床上彈起時,還驚奇地發現,後背的鞭傷也沒那麽疼了。

學徒把牢房鑰匙扔給他,摸了摸鼻子:“我都說了,這個藥效真的很好。”

江不宜走出牢門時,回頭看了他一眼。

明媚的陽光從石縫中鉆出照在他的眉眼,成了這昏暗牢房中唯一的光彩。

“回來請你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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