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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5章 第 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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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5章 第 55 章

第二天一早, 聞亭麗剛起床就接到了高筱文的電話。

“你今天怎麽起這麽早?”聞亭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高筱文在那邊呵欠連連。

“還不是因為知道再晚一點你就出門了。有件事昨晚就想跟你說來著,怕引起陸小先生的誤會就沒說——那天我看到喬寶心了。”

昨晚高筱文吞吞吐吐,原來是因為這個。

“餵, 聞亭麗你在聽嗎?其實我跟喬寶心也不算很熟,但彼此一直都知道對方。前幾天我跟哥哥到孟公館玩,才知道喬寶心最近躲在她表舅孟麒光處。她說她聯考結束之後本來填報的上海的大學,但因為受不了父母的管制,又臨時改報了北平的大學。”

高筱文在那頭喝了口水, 繼續往下說:“這下喬家可炸鍋了。她父親懷疑她是因為在外面結交了不好的朋友才敢不聽話, 一怒之下將喬寶心禁了足, 逼她重新填報上海的大學, 還安排她跟本地幾個門當戶對的小開相親,喬寶心哪裏肯, 她最近認識了一個從北平來的姓佟的年輕律師,兩個人好像正偷偷交往呢。”

“這事喬太太知道嗎?”

“喬寶心誰也沒告訴,我也是偶然在她房裏撞見她偷藏那人的照片,才知道她談戀愛了。如今她是打著反對過早訂婚的旗號跟家裏抗爭, 恰巧她表舅孟麒光也站在她這一邊, 喬寶心便趁勢躲到孟公館去了, 她說她父母誰都能管,唯獨拿她表舅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要她父母一天不同意她去北平念書,她就一天不回喬公館。對了,她向我打聽你的情況來著, 她聽說你最近過得很不好, 心裏很牽掛你。”

“她聽誰說我說得不好?”

“我也不知道她從哪得來的消息,喬寶心那個人, 向來很單純的,可能她因為她哥哥的事一直對你懷著愧意吧,除非你過得處處遂心,不然她對你總是過意不去的。”

聞亭麗暗想,喬太太大概是不允許家裏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寶心素來被家裏管得極嚴。一個幾乎與社會隔絕的千金小姐,想來無處打聽老同學的近況。

“她好像有什麽急事要找你,我怕你不想見他,就沒把你新家的電話告訴她。

聞亭麗卻很坦然:“你幫我告訴她吧,我心裏也挺掛念她的。”

“那我馬上給她打電話。”

剛洗漱完,喬寶心的電話就打來了。

“亭麗,你最近好嗎?” 喬寶心一副擔憂的語氣。

“我很好。”聞亭麗笑道,“你最近怎麽樣?”

“我們見一面好嗎?上月回秀德參加畢業典禮,黃老師把我們過去得的一些獎狀都重新鑲裱了,此外還有幾張我們過去一起演出時照的集體照,我想你是很願意留個紀念的,還有,我自己也有些東西想送給你,過些日子我可能就要去北平了,往後見一面也難了。”

聞亭麗怔在那裏,過去的種種,像影子似的浮過她心頭。其實在喬太太聯合校董會將她攆走之前,秀德中學的一切都是親切可愛的。尤其是黃老師和同學們,當初曾不遺餘力幫助她渡過難關。

算起來,也好久沒見黃老師她們了,當即答應。“好,我們今天下午在秀德附近的咖啡館碰面如何?順便去看望黃老師。”

喬寶心很為難:“我最近不能出門,我現躲在我表舅這裏,一出門就會被我父親的人抓回去,要不——要不你到孟公館來一趟?”

仿佛預料到聞亭麗會反對,她強調:“你放心,我表舅白天不在家,家裏只有我一個人,我們兩個說說話,我想親眼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聽到這兒,聞亭麗有點疑心喬寶心知道她跟孟麒光的事,可是她認識喬寶心這麽久,從不曾見喬寶心算計過任何人,思忖一會,她主動打消了心裏的疑惑。

不過她並未答應喬寶心的請求。

“要不等你自由一點我們再一起去秀德?或者你去北平的那天,我去火車站送你吧,主要是最近我實在抽不出空。”

喬寶心的語氣充滿惋惜:“你忙,你忙,你把我房間的電話記一下,哪天你要是有空,我這邊也自由一點,你就給我打電話。”

聞亭麗記下那號碼。

剛要出門,電話又響了。

連周嫂都詫異:“今早可真熱鬧,該不是陸先生吧。”

她笑著去接。

聞亭麗又一次想起昨晚跟陸世澄在電影院裏接吻的情景,臉一下子變得滾燙,不等周嫂靠近電話,就火速搶過話筒。

“餵……”她軟綿綿地開腔。

電話那頭卻是一個沈穩柔和的女聲。

“平姐?!”聞亭麗有些失落,是厲成英。

眼看周嫂去了廚房,這才壓低嗓門說:“昨晚給您打過電話,可惜沒打通。”

“實在抱歉,後來我想給你回電話,又怕打攪你睡覺。關於你說的那個鄧天星,我的人已經查到了一點東西,他的確在暗中調查你,幾次到四馬路那邊雇人找記者買資料,詳細情形等見面再說,這兩天我們盡快碰一面。”

聞亭麗感激不已,忙說好:“好。”

“此外,今日找你,還因為想懇請你幫忙打聽一個人。”

“厲姐快別如此說,上次要不是你挺身而出,我和陸世澄未必能從白龍幫手裏逃出來,有什麽我能幫得上的,您只管說。”

“我們有一個北平來的夥伴無故失蹤了,一整晚我們都在找尋他的下落,在他失蹤之前,好像跟秀德的一個女學生交往過,你也知道,談戀愛這種事,女孩們大多不願意對外聲張,所以我們至今沒查到他失蹤之前究竟是跟哪個女學生在一起。我想起你之前在秀德念過書,由你去跟女孩子們打聽,一定比其他人打聽得更清楚。”

“我馬上試試,您把這人的資料告訴我。”

“他姓佟,今年二十四歲,燕京大學法律系畢業的,今年三月份剛從北平來上海。”

說完這話,厲成英半晌沒聽到聞亭麗回話。

“怎麽了?”

聞亭麗回過神來:“情況非常緊急麽?”

“非常緊急,他手上有一些重要資料要交給我們,我們必須盡快聯系到他,我這邊已經派人到處打聽消息了,但最快的途徑莫過於直接找到跟他交往過的女學生問話,畢竟這孩子極可能是最後一個見到佟律師的人,可惜現在一切就像大海撈針一樣。”

“我明白了,晚上您等我回消息。”

掛斷電話,聞亭麗果斷給喬寶心打過去。

***

下午一從劇組出來,聞亭麗就叫一輛黃包車趕往孟公館。

明天她得回公司參加《南國佳人》的試鏡,晚上要跟陸世澄出去吃飯,算起來只有下午有充裕的時間去見喬寶心。

她決定速戰速決。

走了沒多遠,車夫突然疑惑地回頭張望。

“怎麽?”聞亭麗問。

“我老覺得後頭那輛車在跟蹤我們。”

聞亭麗裝作不經意向後望,果見後頭不遠處有一輛黃包車,可是她這邊一回頭,那車就拐到另一條路上去了。

聞亭麗和車夫同時籲了口氣。

孟公館的位置有點偏,走了快一個鐘頭才到。

聞亭麗全程牢牢抓緊包裏的手槍,一到地方,便抱著一包東西下車,她是第一次來孟麒光的私邸,透過黑色雕花鐵門欄,能看見裏面是一幢氣派的半舊紅磚洋房,是英式風格的建築,前庭非常廣闊。

她這邊一按門鈴,花園裏就有狗狺狺吠起來。

過不多時,有個穿白襖黑褲的體面老媽子過來開門。

“是聞小姐吧?快請進。”

聞亭麗並未立即入內,反而笑吟吟在大門口立定。“請問孟先生在家嗎?”

“不在家,先生一早就出門了。”

聞亭麗暗松一口氣,她倒不至於自作多情到認為孟麒光現在還對她念念不忘,只是一想到孟麒光是個單身漢,她這樣單槍匹馬前來拜訪,很容易惹出什麽誤會來,他不在家自然是最好。

進去後,聞亭麗盡量目不斜視,卻仍不小心瞥見了門廳裏的字畫和地毯,孟麒光審美還算不俗,房內的布置處處透著一種簡潔高雅的氣息。

“寶心還在樓上嗎?”她站在樓梯口向上看。

“我們表小姐馬上就下來。”

“麻煩幫我通傳一下,我想直接上去樓找她。”

想起路上跟蹤自己的那輛車,聞亭麗又說:“能不能借用一下貴府的電話。”

剛給厲成英那邊打完電話,喬寶心從樓下下來了。

“亭麗。”她長高了不少,也瘦了不少,臉色有點蒼白,滿腹心事的樣子,一下樓就握住聞亭麗的手,“你來,我們到這邊小會客廳說話。”

聞亭麗背對著下人把懷裏的東西悄悄打開給喬寶心看。

喬寶心一楞,隨即綻出燦爛的笑容,不假思索拉著聞亭麗上樓。

聞亭麗帶來了一套劇組被淘汰的服裝和頭套,兩人一進屋就忙活起來。

“你有許多日子不曾出去過了。”聞亭麗把黑色的大卷發套到喬寶心的腦袋上,“我想我們難得見一面,一味躲在屋子裏說話也沒趣,不如一起出去走一走散散心,你放心,你穿成這樣上街,就連你父親的人也不會認得出你的。”

喬寶心笑著說:“誒誒,你別把頭□□得太緊,回來我自己不好拆。”

緊接著,聞亭麗找出劇組裏給男演員用的粉膏往喬寶心臉上塗,過去在秀德念書時,兩人沒少在一起演話劇,對於怎樣換裝相當有經驗,才一會工夫,喬寶心就變成了一個面色黑黃的中年太太。

兩人在鏡子裏相視一笑。

“真醜!”

“不醜怎麽出門?”

打打鬧鬧拾掇一通,喬寶心已然恢覆了往日的活潑,兩個女孩手牽著手從屋裏出來,喬寶心忽又想起什麽:“瞧我,待會表舅回來看我不在家會擔心的,我得先給他打個電話。還有,我要給你的東西也都沒拿,你在門廳等我一會,”

聞亭麗只得先行下樓,下人大約是覺得讓客人杵在門廳不符合孟家的待客之道,便將聞亭麗請到右手邊的小會客廳坐下,不久又沏一杯花茶送過來。

忽聽大門口傳來聲音,有人進了門廳。

“有客來了?”是個年輕男人的嗓音。

下人們忙應道:“對,是表小姐的同學,這會兒在小客廳坐著呢,剛奉過茶。”

“寶心的同學?”孟麒光的口吻很隨意,“她人呢?”

說話間孟麒光已然過了門廳,大約是有點好奇是哪位同學來找喬寶心,路過時漫不經心朝小客廳裏瞧了瞧。

見是聞亭麗,他倏地站定了腳步。

聞亭麗只得起身問候:“孟先生好。”

孟麒光乜斜著眼睛打量聞亭麗,過片刻才淡聲說:“原來是聞小姐,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聞亭麗沈穩地說。

孟麒光牽牽嘴角,扭頭對身邊人說:“好生款待聞小姐。”

撇下這句話,他拔步就要上樓,擡頭看見一個穿藍布旗袍的陌生中年太太下樓,不由吃了一驚。

“是我,表舅!”喬寶心忍笑下樓跑到孟麒光面前,“連你都沒認出我嗎?”

“這是要做什麽?”孟麒光一哂,“剛才嚇我一跳。”

“我想跟聞亭麗出去走一走。”喬寶心頑皮地說,“不裝成這樣沒法出去嘛。”

孟麒光心想,這主意一定是聞亭麗出的,轉過頭意味深長地瞄了聞亭麗好幾眼,然而並未拆穿她,只回視喬寶心:“要用車麽?我讓小高送你們。”

“不必了,我們只在附近走一走,很快就會回來的。”

孟麒光沒再說什麽,讓人送她們出去,自行上樓去了。

從孟宅出來後,聞亭麗忍不住問喬寶心。

“孟先生會把今天的事告訴你母親嗎?”

“放心吧,我表舅這人從不多嘴的,不然我也不會躲到他家裏來。”

聞亭麗點點頭,喬太太至今還很恨著她,聽到這件事,說不定會到陸世澄面前編排點什麽,陸世澄必然懶得理會,但她可不想給任何人在她和陸世澄之間挑弄是非的機會。

正因為不想在孟公館多逗留,她才想出幫喬寶心換裝的主意。

孟麒光大概一下子就猜中了她的心思,不然剛才也不會用那種神色看她,這人當真聰明得可怕。

他多半在心裏嘲笑她自作多情吧——無所謂。

兩人準備去公園附近隨便找個地方坐坐,又怕碰到熟人,商量一番,叫了一輛黃包車去了附近的教會小學。

那間教會小學已關閉多年,環境比先頭那一塊冷僻許多,街上非但沒幾個行人,咖啡館更是一家都沒有,好不容易才在街角找到一家小吃店,店面也是臟臟的,可是這環境正合喬寶心的心意,兩人馬上進去找了張桌子坐下。

喬寶心有好一陣沒能自由出門了,坐下後只是悵然望著街角發呆,聞亭麗卻很警惕地不斷觀察周圍情況。過了會,喬寶心歪頭端詳聞亭麗。

“你最近真過得好麽,沒騙我吧?”她握住聞亭麗的手背。

聞亭麗好奇:“你究竟聽誰說我過得不好?”

喬寶心訕訕的,不過她還是照直把當時的情形說了。

“是在羅殊紅家裏聽說的,你也知道羅殊紅拍過電影嘛,她認識很多文藝界的人士,那晚不知誰提起黃金影業最近在籌拍一部大戲,有個人就說到了你,他說你的角色很快就要被人替換了,還說這事發生在你這樣的新人身上一點也不出奇。我想你準備了那樣久,突然演不成了,肯定不開心。”

“簡直是胡說八道,我自己怎麽不知道我被人替換了,說這話的人是誰?”

多半是鄧天星。喬寶心搖頭:“當時他混在一大堆男賓裏頭,也沒瞧見正臉,我嫌那邊煙味太大,只遠遠地聽著,後來我表舅過來,那人突然就不說了,我也就沒過去追究。”

聞亭麗恨不得馬上回公司一趟,但今天的正事還沒辦成,只得先按耐住,反手握住喬寶心的手:“說說你的近況吧,你怎麽瘦了這樣多?最近跟家裏鬧得很不愉快嗎?”

喬寶心的語氣陡然激憤起來:“那個家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祖父擺布了我哥哥的婚事還不夠,又來安排我的婚姻,我是不會讓他們得逞的!這次我非到北平去不可!”

聞亭麗眼裏充滿了同情,對於喬寶心的這番舉動,她是一百個理解和讚成,但她並不認為事情會像喬寶心自己想的那樣順利,畢竟當初她哥哥喬杏初都沒能扭過家裏,喬寶心目前還在念書,又如何跟長輩鬥?像喬家這樣的舊式家庭,是絕不會允許兒女有自己的思想的。

不過她還是正色說:“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盡管同我說,你在北平有朋友嗎?聯系好學校了嗎?這樣貿然跑出去,我只擔心你吃苦頭,要不這樣吧,我幫你托人在北平找幾個靠得住的朋友。”

喬寶心感動地說:“亭麗,你真好。不過你毋需擔心這些,學校那邊已經有朋友幫我聯絡了,我的聯考分數足夠上女子師範大學,那邊的招生處看過我的檔案,已經同意錄取我了。”

說到此處,喬寶心臉頰上忽而閃現一層可疑的紅霞。

“朋友?你在北平有朋友?”

還得是關系匪淺的朋友,不然光是幫忙跑學校送檔案,就要費很多工夫。

喬寶心大約也知道瞞不住聞亭麗,靦腆地點點頭。“他姓佟,燕京大學法律系畢業的,這次就是他幫我聯絡的學校。”

在聞亭麗的追問下,喬寶心羞澀地說起了自己跟佟兆暉相識的經過。

她第一次聽說佟兆暉的名字是在學校黃老師的口裏,有一次學校請聖約翰大學的法律系教授來講課,課後,黃老師頗有感觸地說起自己一個窮鄰居最近惹上了官非,明明是對方無理,鄰居卻拿不出錢來跟對方打官司,眼看手裏的一點微薄積蓄全要賠出去,大夥都急得不得了,這時一個住在附近的姓佟的年輕律師聽見此事,主動站出來幫黃老師的鄰居免費打贏了官司,佟律師剛畢業,自己也沒什麽錢,卻非常有正義感,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義務幫人打官司了。之後有一次喬寶心去黃老師家裏送東西,湊巧在衖堂裏見到了佟兆暉。

“我們……我們從此就算認識了。剛開始交往時,他完全不清楚我家裏的情況,某一日他聽說家裏不顧我的意願強行幫我安排相親,相當驚訝。我只好把我的痛苦和擔憂告訴他,他立即幫我聯絡北平的大學,他鼓勵我出去增長見聞,勸我用心念書,他說我只有在社會上盡早立足,將來才能不再處處受管控。”

聽到此處,聞亭麗由衷替喬寶心高興,口裏卻打趣道:“他膽子真大,他就不怕你們家告他一個拐騙罪?”

“他什麽也不怕,他是我見過的最灑脫勇敢的人,他已經做好準備幫我跟家裏抗爭了,他說如果家裏斷了我的經濟來源,他就幫我支付我的學費和生活費,反正他已經開始掙錢了。亭麗,你不知道,不管做什麽事,他都有自己的一套準則,他父親在北平某所中學教書,母親也是,他家裏雖然很清貧,但家庭氛圍是相當開明自由的。”

看得出喬寶心很喜歡佟兆暉,她的眼睛裏溢滿了柔情。

“我聽他的談吐,再聽我父親為我安排見面的那幾個小開說話,真是一刻也不能忍受,有的人那樣聰明有見識,有的人卻滿腦子都是吃喝玩樂,你說我見過佟兆暉那樣的人之後,怎麽能夠同意嫁給那幾個頭腦空空的紈絝子!亭麗,你……”

她聲音低下去:“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嗎?”

“我理解,我當然理解,看樣子北平那邊他都幫你安排好了,你打算哪一日動身?佟律師會跟你一起去嗎?”

喬寶心的臉上驟然掠過一片陰影。

“我聯系不上他,這兩天他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樣,以往他每天日都會給我打兩三個電話的,這兩天卻一個電話也沒有,亭麗,你說他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她擔心地將兩只手絞在一起,好像下一秒就會哭起來,聞亭麗定了定神,寬慰她道:“別擔心,你知道亞喬姐吧,她也是學法律的,自打她去了包亞仁的律師事務所謀職,隔三差五就會去外地辦差,經常我們也會聯系不上她。沒準佟律師也是這種情況,我想他一辦完差就會給你打電話的。”

“可是——”

“這樣吧,你困在家裏不好動,我去幫你打聽打聽。”聞亭麗誠懇地說,“你記不記得佟律師最後一通電話跟你說的什麽?他有沒有說要去什麽地方?或是說跟什麽人在一起?”

喬寶心低頭思索。

“前天他是早上八點半打過來的,我聽他那邊鬧哄哄的,就問他在哪兒。他說他在南市的陳家菜市場,剛一個人在路邊吃了一份蔥開面,還開玩笑說南市的蔥開面比市裏的好吃多了。我問他去南市做什麽,他說有個當事人住在那裏,雙方約好了早上見面。”

“他當時是一個人?”

“應該是一個人,反正我沒聽到他跟別人說話,說完這些,他就說要去忙,電話就掛斷了,再後來就——再這樣下去,我只能托我表舅幫忙找人了,但表舅嘴再嚴,總歸是我姆媽的弟弟,我跟佟兆暉交往這樣的大事,連舅舅也不敢擅自作主幫我隱瞞,我姆媽得知我偷偷找了男朋友,準會鬧得天翻地覆的。亭麗,我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了。”

聞亭麗默默在腦中記下這些信息,寬慰喬寶心說:“回頭我偷偷幫你打聽打聽,我新近認識了一些報社的朋友,她們人面廣,嘴也嚴,有她們暗中幫著打聽消息,相信很快就會有線索的。別擔心,在沒找到佟律師之前,絕不會讓你家裏聽到半點風聲的。”

喬寶心紅著眼圈說:“本來是找你敘舊,沒想到倒讓你跟著掛心。”

兩人在咖啡館門口分手,喬寶心怕出來久了叫舅舅擔心,匆匆上了一輛黃包車先行離開,聞亭麗則留在原地找電話局。

這地方實在太冷清,找來找去也不見電話局,最後還是馬路對面的一間廣東商行才找到公共電話,這是是間老字號,專門經營海貨和燕窩,生意不太好,裏頭的職員竟比顧客還多。

電話設在商行二樓走廊盡頭的盥洗室。

到了樓上,聞亭麗握住話筒機警地張望四周,偌大一條走廊只有她自己,張望一會,稍稍放了心,電話接通後,她低聲將佟兆暉失蹤前的情況一五一十告訴了厲成英。

厲成英如獲至寶。

“人竟是在南市失蹤的?!難怪!謝謝你小聞,終於有點頭緒了。”

聞亭麗很清楚厲成英的能力有多出眾,白龍幫綁架朱紫荷母親的那次,就是厲成英在很短時間內查到了朱太太的下落,並成功將其營救出來,聽厲成英這樣一說,她相信只要佟兆暉還活著,馬上就會有下落的,但就怕——

“您那邊一有消息馬上給我回個話,我這位同學擔心得不得了。”

厲成英說好:“先前跟蹤你的那輛車還在嗎?我們的同伴路上出了點意外,可能要晚一點才能到,這樣吧,你找一個人多的場所待著,等我們的人趕到了,你再同我們一起行動,這次非把這個跟蹤你的人當場抓獲不可!”

聞亭麗心裏暖洋洋的,打完電話便要下樓,無意見一擡頭,發現這間商行的窗戶外居然能看到蘇州河一角。

她想起陸家的力新銀行就在蘇州河畔。

原來這地方離他那樣近……她撐在窗臺上向外眺望。

不,其實還是很遠的,至少她完全看不到陸家的那幢大樓。

陸世澄現在在做什麽呢……她心裏突然有點癢癢的,回身撥通了力新銀行的號碼。

“陸小先生中午就走了,您是聞小姐吧?”那邊的經理非常熱情,“要不要我幫您聯系鄺先生?鄺先生一定知道陸小先生在何處。”

“哦不必了。”這成什麽了,像在盯人家的行蹤似的。

再說了,明明約好了六點半在滬江大學門口見面,沒事又打電話做什麽。

聞亭麗心情愉悅向外走,剛走到二樓的樓梯口,忽聽見後頭的公共盥洗室傳來“嘭”的開門聲,緊接著,一陣急重的腳步直奔她而來。

若在從前,聞亭麗斷然不能及時作出判斷和反應,但一來她今天兩次察覺有人跟蹤自己,提前就有了戒備心理。

二來前陣子跟厲成英和劉護士長學槍法時也學了些基礎的搏鬥動作,對於如何應對突如其來的襲擊,算是積攢了一些經驗,發覺不對頭,迅速向旁邊一閃身。

對方顯然沒有料到聞亭麗竟有如此漂亮的身手,一時不防備,竟一頭栽下了樓梯。

聞亭麗心中正暗自叫好,沒想到那人仗著身高的優勢,猝然回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將她一起拽下了樓梯。

聞亭麗驚愕之下,只得用手保護著自己的頭臉,連環式地摔下好幾級樓梯,好不容易剎住自己,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渾身骨頭就像散了架似的。

幸而及時保護了自己的臉,若是臉朝下直接撲倒的話,非當場磕掉兩顆門牙,抑或是在臉上豁出一個大口子不可,那就破相了。

那人體格魁梧,雖然是同時摔下來,卻不像聞亭麗半天沒動彈,而是踉踉蹌蹌爬起來。

聞亭麗目光一厲,掏出手槍瞄準對方的腳踝,就要給他一槍。

偏在這時,店裏的員工都問詢跑出來:“出什麽事了?”

聞亭麗不得已又將手槍壓到身體底下,嘴上恨聲說:“他搶了我的東西,快幫我抓住他!”

員工們自告奮勇追出去,不一會又悻悻然回轉:“早就沒影了,店門口的那輛腳踏車也不見了。小姑娘,你都丟了什麽,那賊人分明是早有預謀啊。”

聞亭麗回想剛才的情景,不是鄧天星,那人頭戴鴨舌帽,臉上也包著圍巾,但她還是瞄見了對方露在外面的一點輪廓,膚色很黑,別的什麽也看不出來。

有兩名太太關切地扶起聞亭麗。

聞亭麗擦了把臉上的虛汗,只覺得手上濕濕黏黏的,一看掌心和胳膊肘上全是血,料想是剛才情急之下抓住樓梯的雕花欄桿,被某個銳角刮破了皮。

聞亭麗忍著痛勁,從包裏掏出錢交給其中一位太太。

“麻煩您幫我到二樓打個電話,您就說我姓聞。”

大夥慢慢散開了,剩下那名熱心的太太攙著聞亭麗出去,店鋪門口有兩張供顧客休息的藤椅,她幫著聞亭麗在椅子上坐下。

“要不我幫你打給租車行叫車吧。”

“不用,我朋友很快就來了,您只管去忙,我自己招一輛黃包車去醫院就行。”

那太太擺擺手:“小姑娘你不清楚,這個點正好趕上外灘的洋行經理們下班,黃包車車夫都趕到那邊去接人了,這邊老半天也等不來一輛黃包車的——”

“聞亭麗!”街邊有人朝聞亭麗跑來,卻是喬寶心,先前兩個人都心事重重的,就連喬寶心落了一個手袋在小吃店都沒發覺,萬幸她很快就想起來,並且一回來就找到了,這會兒她正要招黃包車回返回孟公館,猛不防發現聞亭麗坐在街旁一家店門口,手上全是血。

“這是怎麽回事?”喬寶心又驚又急。

聞亭麗恨恨地說:“被人暗算了。”

太太看聞亭麗的朋友來了,便放心回了店裏。

“好像傷得不輕,我馬上送你去醫院。”

“你這樣子怎麽跟我去醫院?不怕你母親聞訊把你抓回去?我已經叫車了,別擔心。”

喬寶心滿面焦色:“這時間租車行的車來得不會快,要不你先同我回孟公館,我直接讓我表舅開車送你去醫院。”

聞亭麗搖頭:“剛才我已經給另一個朋友打過電話,很快就會有車來了。我沒事的,面上看著重,其實只是些皮外傷。”

喬寶心跺了跺腳,索性一個人跑到街邊去找車,接連跑過了幾個街口,好不容易在一條大街上攔到一輛黃包車,趕忙跳上車吩咐車夫繞回去接聞亭麗。

忽一想,最近的一家醫院都在蘇州河的另一頭,以黃包車的腳力,少說也要大半個鐘頭才能趕到,這樣下去非耽誤聞亭麗的治療不可,可若是有汽車護送,只需十來分鐘就到了,況且表舅在大醫院通常都有熟人。

一急之下,她又吩咐黃包車徑直趕回孟公館。

聞亭麗在原地繼續等車,剛才大概是摔懵了,現在冷靜下來,只覺得處處都疼,胳膊上劃了一道口子,肩膀的骨頭好像也撞得不輕,虧她剛才還慶幸自己沒摔破臉,看身上的傷,即便臉上沒破相,也會影響明天的試鏡。

對方果真是沖著《南國佳人》來的。

這一想,她萬分焦灼地朝街口望去,先前她托那位太太打電話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陸世澄,遇到危險的時候,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雖說陸世澄此刻不在辦公室,但那位經理親口說可以幫她找到鄺志林,現在她只盼著鄺志林一接到電話就遣車來接她,以鄺志林之能,肯定能把她安排到最近的一家醫院接受檢查。

她知道,凡是外傷,越快接受治療,傷勢就會越輕,無論如何她都要以最好的狀態參加明天的試鏡。

聞亭麗擦了把臉頰上的汗,一眼不眨望著街口的方向。

***

喬寶心一進門就急聲喊:“小舅舅!”

孟麒光剛好在客廳接電話,聞言漫不經心回頭:“怎麽了?”

喬寶心不容分說拖著孟麒光向外走:“小舅舅,你快跟我出去一趟。”

孟麒光向後抽出自己的胳膊,蹙眉說:“去去,沒看到舅舅在接電話嗎,沒頭沒腦的,這是要做什麽?”

“聞亭麗剛在街上被人暗算了。”喬寶心急得語無倫次,“我走的時候她的傷口還在流血,小舅舅,你趕快開車送她去醫院。”

孟麒光面色一沈,丟下手裏的電話,隨手抄起沙發上的外套。

“她在哪兒?”

***

聞亭麗在藤椅上等了一陣,不見任何車過來。

也許鄺志林也在忙,要不就是連那位經理都下班了。

不能再傻等了,她得進去拜托店員幫自己叫車。

聞亭麗勉強扶著椅背起身,左肩卻好像被人猛錘了一把,竟是鉆心的疼。加之一下子起得有點猛,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她心裏直發慌,這一跤摔下去,可就別指望明天能參加試鏡了,突然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有人一下子跑到她身後扶穩了她,她愕然向後看,頓時驚喜交加。

竟是陸世澄。

“怎麽是你趕來了。”

陸世澄額頭上全是汗珠,臉色極為難看,趕忙扶聞亭麗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半蹲下來仔細檢查她身上的傷勢。

“有人暗算我。”聞亭麗眼裏泛起淚光,萬般委屈地對他說,“我剛才在裏頭打電話,有個戴鴨舌帽的男人把我從二樓推下來,不,你先別找,那人早就跑了。”

陸世澄眼中戾氣暴漲,勉強斂住了,小心翼翼攙扶著聞亭麗扶起來,低眉用目光詢問她。

【能走嗎?】

“能走的。”聞亭麗早就瞟見陸世澄的車就停在路邊,忙攙著陸世澄的胳膊努力向前走了兩步,口中卻疼得“嘶”了一聲。

陸世澄二話不說抱起她向前走。

聞亭麗一滯,然而並未抵抗,只紅著臉順勢把頭貼到陸世澄的胸膛前。

她聽見陸世澄的心跳得很快,看得出他是真著急。

她的心卻無比踏實安定。

“你從什麽地方趕過來的?怎麽來得這樣快?鄺先生給你打的電話對不對?”心裏一穩,她的話就多起來。

那邊馬路上,孟麒光將車剎住,一言不發看著這一幕。

喬寶心早呆住了,那竟是陸世澄。

難怪先前聞亭麗死活不肯讓她幫忙叫車。

是了,陸家的力新銀行好像就在這邊不遠。

可是,陸世澄趕來的速度之快還是讓她有些意外。想必是一聽到消息,就放下手頭的事物不顧一切往這邊趕。

只有把一個人極放在心上才會如此,她既驚訝,又感動,他們究竟是何時——

看聞亭麗的情狀,也是極信任和喜歡陸公子的,他一出現,聞亭麗便全神貫註盯著他一個人看,不然她應該早該註意到舅舅的車了。

孟麒光面無表情從口袋裏取了一根煙放到口裏,想起喬寶心在身邊,又把煙拿下來,有點煩躁地將煙管捏成兩節甩到窗外。

“好了,你的好朋友有人護送,舅舅我可以回家了嗎?”

喬寶心仔細察看孟麒光的表情,訕訕地陪笑:“我總歸要看一眼才放心,表舅你真好,我們回家吧。”

孟麒光沒接話,淡著臉驅車沿原路回去了,忽又猛地踩住剎車。

只見對面馬路上疾速地開來了一輛車,車剛停穩,就有兩個中年太太跳下來要穿過馬路,可當她們看見陸世澄和聞亭麗時,儼然大松了一口氣,不動聲色回到車裏,徑自開車走了。

孟麒光瞟瞟聞亭麗和陸世澄離開的方向,目露思索。

“表舅,你在看什麽?”

孟麒光壞笑了下:“沒什麽,走吧。”

***

聞亭麗平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註意力卻全在門外的陸世澄身上。

大夫正忙著向陸世澄匯報她的情況。

經檢查,她左肩脫臼,胳膊上和小腿前側均有輕微劃傷。

現在肩膀已經歸位了,傷口也經過處理,但還需在醫院觀察一晚。

聞亭麗回眸觀看周圍,病房堆滿了水果、點心和水,此外,還有一位負責照顧她的特別看護在床邊守候。

她治療完一回來,房間裏就是這樣了。

她心裏甜得像喝了蜜,陸世澄這方面素來周到得讓人沒話說。

不過,讓她高興的不是這些,而是他今天來得這樣及時,轉念一想,上次他被人暗算時,她也是第一個出現的,這就叫心靈相通吧。

她扭頭一個勁地朝外瞄,陸世澄怎麽還不進來,她有許多話要同他說。

忽想起喬寶心,忙對看護說道:“麻煩你幫我打個電話,你就說我現在在紅十字會醫院,身體沒什麽大礙,請她別掛懷。”

至於厲姐,不必再專門報平安,先前還在車裏的時候,她就看到她們的人了。

看護回來說:“喬小姐說她已經知道了,她讓你好好養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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