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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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馴服

謝仞遙已經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

也許只是幾個時辰, 也許已有了幾百年。

他唯一能確定的,是時間在倒流,他被帶進了無數段細碎繁雜的過往, 又被抽離。

他看見了小時候的顧淵峙, 他縮在奴隸集市小小的木籠裏,沈默地被挑選走, 套上鎖鏈。

謝仞遙知道他接下來會被送往哪裏。

他就站在不遠處,目送著他離開。

謝仞遙也遇到了謝貞, 她背著藥簍子,從青黛連綿的群山裏慢慢走出來,像一道纖細閑適的筆觸,曲曲折折地停駐在村口,被無數等待看病的人團團圍住。

謝仞遙就在隊伍之中。

“什麽地方不舒服?”他排隊到了最前頭, 聽見謝貞問。

謝仞遙頂著一張普通的人臉, 如最尋常看病的凡人:“前段日子腿折了。”

“腿折了你還不拿個棍子拄著, ”謝貞讓他坐在自己的凳子上,毫不嫌棄地蹲下,給他細細瞧了腿, “折得不輕,但恢覆得不錯, 不過傷筋動骨一百天, 我給你開幾幅膏藥,再仔細貼半年,就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癥了。”

謝仞遙從她手裏接了膏藥,按價給了銀子, 謝貞接過,笑道:“好了, 走吧。”

“路不穩,記得慢些走,穩穩妥妥地。”

謝仞遙揣著膏藥,深深朝她作了一揖,真心實意:“謝謝,您真是個好大夫。”

謝貞聽了他的讚美,彎著眼大方地笑了,疊疊青山在她背後徐徐鋪開,日子和人都一片秀美光明。

謝仞遙還看見了游朝岫,看見了衛松雲,見了許多美好安定的過去。

只要他願意,就能在一段過去停下,永遠地將好夢做下去。

但謝仞遙從未忘了他手腕上的仙馭。

直至他停在了一處下著雨的小巷裏。

這是一條空無一人的巷子,謝仞遙往前走了幾步,聽見了嘈雜的吵鬧聲。

他頓了一下,繼續往前走去,轉了一個彎後,眼前忽地多出了許多人。

細雨讓眼前的一切都霧蒙蒙的,謝仞遙使了靈力,看清了這些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他們在雨中聚成一圈,圈中央,蜷縮著一個小孩。

他們正對著小孩拳打腳踢。

多是用腳踩,他們胳膊搭著胳膊,邊踩邊叫,被他們踩的小孩,倒是安安靜靜地抱頭蜷縮著,一點都不反抗,也未曾發出一聲痛叫。

似是早已習慣了這樣。

少年們踩得高興,連謝仞遙出現都沒發現,倒是被他們欺負的孩子,似乎有所感應,在拳腳中努力擡起頭顱,朝謝仞遙的方向看了過來。

謝仞遙便這麽與他對視上了,那孩子楞了一瞬,突然朝他伸出手來,大聲嘶叫道:“哥哥!”

縱然施暴時再風光,也不過是群少年,聽見對方的兄長來了,所有人齊齊一頓,擡頭向謝仞遙看過來。

隔著雨幕看不大清,只能看見個成年人的高挑身形,那群少年人裏,當即就有膽小的,驚弓鳥般地往後退了幾步。

圈子散開了一個口子,蜷縮著的孩子立馬竄了起來,跟只靈活小猴一樣,朝謝仞遙奔來,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哭泣道:“哥哥總算來了。”

謝仞遙聽他哭得可憐,像當初萬州秘境裏護住游朝岫和衛松雲一樣,下意識地伸手,將他往自己身後藏了藏。

對面的少年們見他似乎真和這孩子認識,連忙烏泱泱地散去了。

謝仞遙沒有追上去。

他是誤入歷史的一個變數,做出的每一個舉動,都可能對未來產生影響。

便是不能去懲罰這些施暴的少年,便是身後的孩子,他也不應該再管。

謝仞遙松開了護著小孩的手,也不與他說話,轉身朝來處走去。

他不知什麽時候能從這段過往中出去,指不定幾個月也是有的,此時下雨,謝仞遙準備隨便找個人少又能避雨的地方,慢慢等仙馭將自己帶往下一個過去。

他這麽想著,走了幾步,突然住了腳步。

謝仞遙回頭看去,就看見身後跟著一個小人,一張臉青青紫紫五彩斑斕,見謝仞遙回頭看自己,立馬就露出了一個笑。

謝仞遙沒有理會這個笑,轉身繼續往前走去。

此處是個小城,謝仞遙一路出了城,在城外遇見了一座無人的破廟,他了廟,找了個幹凈的地方,坐了下來。

等他安頓好,擡眸就看見那個孩子,不遠不近地蹲在那裏,正瞧著他看。

不過短短時間,他一張臉已經都腫了起來,讓人看不清原來的面目,就這樣,還是朝謝仞遙露著一張笑臉。

帶著和方才一樣討好的意味。

此時應當是深秋,謝仞遙一路走過來,看見路上樹均光/禿禿地支棱著丫。謝仞遙是修者,自然不怕這樣的冷,但他對面的小孩不過蹲了一會兒,就已經冷得牙齒開始打顫。

他抱著胳膊蹲在那裏,冷得臉上紅腫的包都白了,配著一身貼在身上的濕漉漉衣裳,哆哆嗦嗦的,別有一番可憐的滋味。

但即便是這樣,對謝仞遙的笑卻從未消下去。

他知道自己這樣最乖巧,足夠惹人垂憐。

眼前的人漂亮得不可思議,讓他現在對著份太過逼人的美都還沒習慣,偏舉手投足又都端正有度,便是坐下,都要墊個上好的坐墊,瞧著嬌貴得不得了,想必平常日子定然是很好的。

從他指縫裏隨便漏點,就夠自己過這個冬了。

他這麽想著,就見謝仞遙起身出破廟。

小孩見他頭也不回地出了廟,一瞬間變了臉色,眼尾垂下嘴角抿起,乖巧的面皮霎時無影無蹤,盯著謝仞遙離開的方向,一時間看過去,讓人只覺他一個不大點的孩子,怎麽會有如此陰冷到讓人發寒的表情。

不知過了多久,他面無表情,清清晰晰地吐出了兩個字:“賤貨。”

他賤貨兩個字剛說完,廟門外的雨幕裏就走來的一個人影。

等他進來,看清他面容後,小孩當場怔在了原地。

謝仞遙還如方才一樣對他不理會,他將臂彎裏抱著的幾根木頭放在地上,木頭表層都已經被雨淋濕了,謝仞遙用火靈根點了好一會兒,才升起一個足夠大的火堆。

有了火,霎時間,破廟裏深秋濕冷就被沖散了一大半。

做完這一切,謝仞遙才走到發呆的小孩身邊,拎小雞似地抓著他衣領,將他挪到了火堆旁。

他特意選了幾根粗壯的木頭,哪怕自己一會兒走了,也足夠燒一天一夜,讓眼前這可憐巴巴的孩子渡過這個雨天。

謝仞遙辦完這些,怕這孩子不好意思單獨在火堆邊坐著,也就近著火堆坐了下來。

他剛坐下,就聽見了一道稚嫩的聲音:“對不起。”

小孩往他身邊湊了湊,眼睛裏都是認真的歉意,絲毫不覆方才罵他賤貨時的冷戾:“我為了不挨打,騙了他們說你是我兄長。”

他分明看見了謝仞遙用靈力點火,話裏還拿他當個普通的凡人:“那些人若不怕,說不定還有連累哥哥和我一起挨打。”

“我叫阿大,”他隨意編了個化名,見謝仞遙沒吱聲,甜話張口就來 ,“但我見哥哥長得漂亮,心眼一定很好,就是沒有我騙人,哥哥也會見義勇為的。”

他說完這話,看見對面謝仞遙似是楞了一瞬,隨即就笑了出來。

這笑是不帶有惡意的,在這樣一張臉上露出來,讓阿大霎時間晃了神。他在主人家見過許多珍寶,但任何珠光錦綢都比不上眼前這個笑。

他本以為堆滿錦繡珠寶的豪宅已經是人間最美處,此時看來,都不如有謝仞遙笑的破廟光彩。

他一眨不眨地從謝仞遙臉上滑到他漏出的頸上,看著他喉結因笑而滾動,多像一塊膩白的玉啊,湊上去嗅一嗅,怕是能聞見香氣。

火光的暖已包裹他手臂許久,此時才竄上密密麻麻的酥癢來。

謝仞遙笑完,輕聲道:“你們一個兩個,都當我好哄是麽?”

顧淵峙當年也是這麽對他說的——臨死前見你長得漂亮,覺得你心腸好。

十七歲的謝仞遙能被這話說紅了耳朵,現在的他,只覺得這樣的話太過稚嫩。

阿大壓根沒聽清他在說什麽,他只聽見了一道溫溫柔柔的聲音,將他包圍,讓他生下來就冷硬頑固的骨,在這聲音裏泡得柔軟舒展開來。

他還想再和謝仞遙說會兒話,但接下來任憑他再說什麽,謝仞遙都不再理他了。

畢竟才八九歲的年紀,阿大自顧自地說了一會兒後,被溫暖的火光烤著,什麽時候睡了都沒發覺。

等他再醒來的時候,廟外細雨未停,他身邊的篝火也沒有滅。

阿大向身旁一瞧,沒看見謝仞遙身影,他慌張起身,身上有東西滑落,冷意霎時間貫了滿身。

阿大低頭,才發現身上蓋著一件大氅。

他將大氅重新撈起,結結實實將自己圍了起來,他半張臉都陷在大氅毛茸茸的領子裏,鼻尖動了動,就聞見了一股子淡淡的,梨花般的清幽香氣。

臉上也酥酥麻麻的,阿大擡手摸了摸,摸到了一層黏糊糊的膏狀物體。

他自小挨過的打遠遠領先同齡人,但藥這個玩意卻從來只遠觀過。阿大在臉上摸了好久,把摸下來的白色藥膏放在鼻端,狗似地聞了聞,不確定,又放進嘴裏舔了舔,一股苦澀在口腔裏漫開,他才懵懵懂懂地明白臉上被塗的好像是藥。

誰會給他蓋衣服,誰又會給他上藥,阿大攏著大氅,呆楞楞地站了半晌,轉頭看了一圈,瞧見了廟門口坐著的謝仞遙。

他背對著阿大,懷裏抱著把銀白的劍,頭倚著門,阿大走到他身旁,看見他閉著眼,似乎是睡著了。

阿大悄無聲息地蹲在他身邊,擡著頭,仔仔細細看了起來,他視線落到謝仞遙低垂的眼睫上,才乍然發現眼前這人睫毛長得這麽長這麽密,頂端微微彎著,彎得人心癢。

阿大像進了一處從沒人到過的絕美風景,簡直看不過來,他視線最終落到了謝仞遙頸上,門外斜風吹細雨,讓眼前的頸沾了層冷寒濕意,更像浸了水的玉了。

女媧大神造人時,這應當是她最完美的一筆。

阿大眼前晃著這抹瑩瑩動人的白,想起剛剛在衣領上聞到的梨花香,一時竟癡了,他鬼使神差地伸出脖子,就想去湊到謝仞遙頸上去聞一聞。

他剛伸出頭去,額間就落了一個劍柄。

拂雪劍頂在阿大額間,將他往遠處推了推,謝仞遙睜開的眼裏很冷很靜,一霎那,阿大的風景裏下了一場秋雨。

謝仞遙問道:“你不回家去嗎?”

阿大被他的劍點著,看著他的眼。

那劍落在他額間,像是落在了他的人生裏,只要謝仞遙願意,就能將他的日子一分為二,過去混沌黑暗,未來可見清光漫天。

阿大眼睛一瞬間亮了起來,他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了,他不顧額頭的劍,抓住了謝仞遙的衣袖:“哥哥,我爹娘都死了。”

“哥哥,”大氅從他身上滑落,露出他狼狽骯臟的底色來,但他的眼睛如此亮,其中的火光將謝仞遙都燒得怔了一瞬,“你帶我走吧!你讓我跟著你,當個侍從,不行,當個小貓小狗也成。”

“我在家裏也都是挨打,你是對我最好的人,給我衣裳穿,還給我上藥。 ”他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我騙了你,我不叫阿大,我叫……”

我叫燕銜春。

但他話未說完,後頸一痛,就昏了過去。

謝仞遙收回手,眼前的景色開始變幻,他覺得自己似乎漏聽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但已經來不及思考。

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個人。

那人跪在那裏,懷裏抱著一根魂木,被一層白霜似的殼裹著,捆在裏面一動不動。

他似乎是累極了,微微垂著頭,雙眼緊閉著。

謝仞遙慢慢走到他面前。

他見過許多模樣的王聞清,年邁瘋癲的王聞清將他自萬州秘境裏拾走,帶他入道,一路拜入落瓊宗。少年的王聞清在幻境裏和他相逢,以劍法為引,讓他不再妄自菲薄,至此道心穩固。

這是他見的第三個模樣的王聞清,謝仞遙站在他面前,清楚地知道他會在兩千年後帶著這段魂木,跋涉到皇室,成為他師尊,教他練劍,待他長大,將他帶去萬州秘境。

至此循環往覆,他們再一遍遍於輪回中相逢。

猶如此刻。

謝仞遙在王聞清面前跪了下來,註視了他很久,給他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

“師尊最後說,讓我和顧淵峙,還有師弟師妹們相識,是為了我今後扛著天道時,不會輕易崩潰放棄,因為愛使人忍耐。”

謝仞遙有很多話想和王聞清說,想像他們剛回到落瓊宗時那樣,坐在索橋之上,吹風伴紅霞,長談一場。

但此時真面對王聞清了,謝仞遙卻只搖了搖頭:“我覺得不是這樣的。”

“師尊,”他彎了彎眼,聲音很輕,帶著笑,一字一句說得清楚,“愛使人勇敢。”

謝仞遙站起身來,結束了這場和王聞清的最後一次相見。他轉過身,看見天地混沌一片,靈力狂風般肆虐著,卷著無數道青煙往天空升去。

這都是一條條的人命,是既定發生的歷史,謝仞遙改變不了,他無法讓王聞清覆活,就像他不能消弭這場滅世之禍。

但柳無窮等人還是去了鐘鼎宗,無數凡人和修者進入了虛無境,謝仞遙窮盡心思,回到了兩千多年前。

他們想做的是,改變能改變的,拯救還來得及拯救的。

謝仞遙看向靈力最肆虐之處,那裏天空被炸開了一個口子,像巨大怪物張開了深淵巨口,貪婪殘暴地吞噬著一切。

謝仞遙朝口子禦劍而去,他剛接近口子的地界,整個人就不由自主地被吸著朝天上飛去。

謝仞遙沒有做反抗,他低頭看向自己手腕,手腕上,仙馭正迸發著刺眼的金光,它從未如此亮過,宛若另一個小的山河風雲榜。

謝仞遙身邊都是青煙,他不知被吸了多久,直至無盡的黑暗籠罩著他。

方才還張狂的靈力一下子靜了下來,靜得像原地消失了,謝仞遙張開手,碰到了一片虛無。

和他上回來時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謝仞遙低眸看去,巨大的口子在他腳下張著,它數萬裏之下,是渺小的山河萬物。

謝仞遙深深吐了一口氣。

他收回視線,再一次伸出手去。

謝仞遙閉上眼,識海內,識海開始轉動,謝仞遙十二經脈盡數打開。

他手腕上,仙馭的金光驟然一暗,明滅之間,竟有一縷縷說不上什麽的漆黑,朝謝仞遙指尖湧去,沒入進他身體裏。

熟悉的疼痛襲來,謝仞遙已經能面不改色。

他一開始的認識沒錯,這是一局死局,就算殺了燕銜春,對天道也不會有任何傷害,而拼盡所有人的努力,都不可能戰勝得了天道。

天道唯一受到折損,就是兩千年前盛繁時代,幾大宗門老祖舍身自爆那回了。

如果要求一分勝算,也便只能從那個時候來求。

於是謝仞遙千方百計地回來了。

至於怎麽求,也許兩千多年前,就有人留下方法了。

王聞清知道嗎?

也許不知道,所以沒有告訴他。

也許知道,所以不忍心告訴他。

因為他的徒弟這麽聰明,一定能想得到,也一定會按照步驟去做。

謝仞遙確實想到了。

他是一個很好的容器,好到能煉化天道,通天海地,就是證明。

這麽好的一個容器,正應該在天道受傷之際,發揮它的作用。

盛繁時代的老祖們“制造”了他,卻已經來不及等他成長,於是將他安排在兩千年後。他們不是讓他去尋求方法,而是讓他去當個解決問題的工具。

像一把鋤頭,或隨便的什麽玩意兒。

越來越多的天道自謝仞遙指尖裏湧去,他承受不住,指尖的皮肉竟一寸寸開始崩裂,露出森森白骨來。

作為一個容器,有沒有皮肉都是無妨的,崩裂的速度越來越快,不過一炷香的時間,謝仞遙大半個身子都裂開了。

此時看去,他像一具被黏上血肉的骷髏。

唯獨心臟處的識海沒事,正運行到了極致,源源不斷地吞噬著天道。

謝仞遙半面臉也都已經崩爛,他僅剩的一只眼睛眨了眨,整個眼皮就碎掉了下去。

縱然他已經習慣忍耐劇烈的疼痛,但現下的痛還是讓他整個人的意識陷入了麻木,難以緩過來。

謝仞遙逐漸無法思考,他整個頭都要碎掉了,僅剩的一點意識緩緩沈入識海。

識海內,早已是天翻地覆的變化——整個識海都被天道填滿了,連小謝仞遙整個靈識都已經被染黑。

和當初布局的人想的一樣,謝仞遙是最好的容器,他作為人的部分會死去,只留下能吞噬掉天道的識海。

天道和識海相融,天道的意識和謝仞遙的意識一同死去。

因為謝仞遙只能吞噬,全部的天道,他根本煉化不了。

小謝仞遙沈默地坐在最深處,呈現著毫無反抗的姿態,似乎已經認定自己的結局,只能識海和天道相融後,將他體內謝仞遙最後一點意識絞殺。

但誰也沒看見,連在謝仞遙識海內翻騰的天道意識都未發現,被漆黑填滿的小謝仞遙肚子深處,五條靈根正纏著一起,裹著一個東西,微微起伏著。

這起伏太過細微,細看都輕易發現不了。

但它代表著煉化。

謝仞遙沒有放棄。

他願意作為一個容器,但如果還有一丁點活下去的希望,他也想捉住。

人間是很美好的,請容他作為一個人,做小小的反抗。

謝仞遙最後的意識固執地蜷縮在靈識最深處,控制著靈根,如螞蟻啃噬象群一般,一寸寸倔強地煉化著天道。

時間一點點過去,識海內的天道越來越多。謝仞遙在絞殺下,殘存的可憐意識愈發地渺小,轉瞬就淹沒在了天道裏,再尋不見天際。

漫長過後,謝仞遙皮肉根骨完全湮滅,識海吞噬完了。

天道的意識頑固地挺到了最後一刻,終被徹底絞殺,天空的口子慢慢合並,五大陸上,青煙慢慢消散,再無新的升起。

無數修者的屍骨橫在黃土上蒼天下,他們身旁,活下的凡人仰望天空,淚流滿面地歡呼著。

而九天之上,寂寥永恒,一蜉蝣殘存其間。

謝仞遙微弱的意識明明滅滅,他大部分時間都已經無法理解眼前的情況,離死去也不過那麽一念之間,唯有骨子裏殘存著的倔強,固執地帶著靈根煉化,從未停止過一刻。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謝仞遙掌控了一團什麽。

那團東西越來越大,謝仞遙的意識也越來越清晰,無比清楚地知道它在越來越大。

直至無窮。

謝仞遙重新清醒了起來,疼痛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隨之而來的,是謝仞遙的確定——他的意識已無比強大。

天空延伸到哪裏,他的意識就能控制到哪裏。

他沒有身體,整個世界就是他的身體,謝仞遙瞧不見一切,卻又能感受到一切。

蒼天黃土,山河微塵。

他沒有吞噬天道,他馴服了天道。

謝仞遙不由得睜大眼睛,實則現在他已經沒有了眼睛,他只是感覺,層層疊疊的雲層便是一空,形成了兩只巨大眼睛的形狀,像是天空睜開了一雙眼。

謝仞遙想到了仙馭,他“低頭”看過去,實則他也沒有了視線,一切都是感知,仙馭被他感知到,似乎不堪承受,下一瞬就化為了齏粉。

“恭喜你。”謝仞遙聽見了一團聲音。

是一團聲音,無數男女老少發出了一道聲音,對謝仞遙道賀。

謝仞遙細細聽著,慢慢道:“師祖,蕭峰泉、蕭散……”

那些梵音似的聲音頌答道:“這是我們還是人時的名字。”

他們都是當年滅世之禍時來炸天道的人。

謝仞遙問道:“我的五靈根,是你們的嗎?”

他從想明白這些人的目的時就開始懷疑了,作為一個最好的容器,他的靈根,也必然不可能和尋常修者一樣是天生的五靈根。

謝仞遙想了許久,猜測這些靈根,是從眼前這些“人”身上來的。

“是,”那些聲音知無不答,“但它們已經沒用了。”

它們道:“你以後也不需要用靈根了,你就是新的天道。”

你是新的天道。

謝仞遙頭一回聽說這個說法,覺得很有趣,他重覆了一遍:“我就是新的天道。”

“是,你跳脫了時間對你的束縛,至此天下萬物皆是你的身軀,從前的一切不過是塵埃,至此你想讓誰生,一花一葉會因你的垂憐而有靈,你想讓誰死,一個大陸的生靈便一瞬湮滅。”

它們都沒有馴服天道,謝仞遙馴服了,他成為了它們的主。

在這萬籟寂靜的虛無裏。

謝仞遙沈默了許久,忽然道:“蕭散師兄,師尊很想你。”

片刻後,蕭散單獨的聲音響了起來,和謝仞遙在回憶裏聽到的一模一樣:“那不過是他凡俗無聊的執念罷了。”

它早已不在乎。

*

虛無境內。

沈漚珠高高仰著頭,不可思議地看著巨大的山河風雲榜一寸寸斷裂開裂,巨大的金塊落下來,還沒到地上,就一寸寸地化為了齏粉。

天空像下了一場金雨。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伸手去接,像接一場神跡。

沈漚珠也伸出了手。

她手伸到一半,突然僵在了當場。

沈漚珠像一座木雕一樣,這麽僵了許久,才慢慢轉過頭去,看向同樣怔然的月悟:“我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素月秘境裏,真實的一切,想起來了有關謝仞遙的所有記憶。

磅礴的金雨還在下,沈漚珠在這一刻無比確定到,天道失敗了。

所有的錯誤都已被扭轉,在他們這個世界裏,天道被殺死在這一刻。

動手的人在兩千多年前。

月悟囈語般的聲音響起:“謝仞遙成功了?”

沈漚珠輕聲道:“應當是吧。”

月悟看向不遠處,那裏巨龍盤旋著,森嚴的龍頭仰望著原本柱頂所在的方向,一動都不曾動過。

月悟呢喃道:“既然成功了,謝仞遙怎麽還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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