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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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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

他知謝仞遙面皮薄, 逗他只點到為止,沒等謝仞遙回答,他緊接著又輕聲道:“恭喜師兄, 升至洞虛。”

洞虛之後, 便是大乘期,大乘過後, 便可渡劫成仙。

謝仞遙煉化了身體裏的天道,此時再面對鴻元仙尊, 已經可以做到絲毫不懼。

顧淵峙眼見著他一步步走至今日,從心底裏為他高興。

他懷裏,謝仞遙擡起手臂,摟上了他脖頸。

他半張臉都埋進了顧淵峙懷裏,慢慢地等天道殘存怨恨褪去後, 很小聲地道:“謝謝夫君。”

這四個字被他說得又輕又快, 但顧淵峙摟著他腰的手臂還是猛地一下地收緊了。

“師兄。”他嘆息一般地喊了聲謝仞遙, 就要得寸進尺地就要再哄著他多喊幾句。

但謝仞遙哪還有臉皮再這麽喊他,他伸手拍了拍顧淵峙的頭:“我們該出去了。”

已經來到通天海地一年多,還有那麽多事等著, 他們必須要出去了。

謝仞遙和顧淵峙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滄溟得知他們要離開後, 蜷縮在自己的寶座上一動不動好久,才嗯了一聲。

雖說謝仞遙和顧淵峙這一年多來都在煉化天道,但它守在小亭子裏,心底裏是知道, 身邊是有人陪在不遠處的。

很像當年蒼鳴山上,趙令恣看梨花喝酒, 它陪著趙令恣的那段日子。

“如果你想出通天海了,”謝仞遙站在顧淵峙身邊,對他道,“沒處落腳的話,落瓊宗隨時歡迎你來。”

他真心道謝:“多謝這些日子的款待。”

“好,”滄溟自一盤蛟身裏立起頭來,“你們也別太快死了。”

它壓根不相信謝仞遙能解決了滅世之禍,這話,是當做訣別之言。

謝仞遙笑了笑,覺得它和許明秀說話的樣子到是挺像。

前路匆匆,再無流連,謝仞遙時隔一年多後,和顧淵峙離開了通天海底,重回了五大陸。

顧淵峙的龍身太過張揚,謝仞遙不欲直接乘龍回去,而是選擇來到就近一片大陸,第二日坐飛魚船回落瓊宗。

他們就近落腳的那片大陸,謝仞遙和顧淵峙曾一同來過。

正是最開始萬州秘境的所在地——倒雲端大陸。

謝仞遙和顧淵峙進了倒雲端大陸邊,一處靠近飛魚船碼頭的小鎮。

等進了小鎮,沿著主街走了片刻,謝仞遙瞧著眼前的景色:“我們是不是來過這?”

顧淵峙與他並肩而行,聞言笑道:“這就是萬州秘境旁的那處小鎮。”

謝仞遙這才想起來。

當年萬州秘境旁,是有處小鎮,他們從萬州秘境出來後,還被困在這小鎮裏些許日子。

記憶裏,這小鎮雖不算大,但也處處熱鬧。

但此時一路走來,望過去,只見主街上,大部分門店都緊閉著門窗。街上行人寥落,一副冷清模樣。

“從前這裏靠著萬州秘境,多有修士來往,”顧淵峙也看了一圈,“萬州秘境沒了後,這裏沒人再來,雕敝也必然。”

謝仞遙聽著他的話,心中雖惋惜,卻也不知道要說什麽。

五大陸有無數這樣的小鎮,靠依著秘境漸漸熱鬧,又隨著秘境的消失而冷清甚至湮滅。

像日升月落,是五大陸凡人們,必然要經歷的陰晴月缺。

謝仞遙和顧淵峙就這麽走了會兒,沒有尋住處,而是進了一家沿街的茶館。

小鎮落寞,茶館裏人也少,除了謝仞遙和顧淵峙,便只剩靠窗的一桌有人在吃茶。

老板是個年邁的婦人,謝仞遙隨意點了兩壺茶,從她手裏接過了托盤。

老板給他們送過茶,就隨意在他們旁桌的空位上坐了下來,謝仞遙也便趁機開口:“老板,您知道近來五大陸,有發生過什麽新鮮事嗎?”

老板娘怔怔地看了他們兩眼,緩緩地點了點頭:“有啊。”

謝仞遙端著茶盞的手一頓,問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事,您知道麽?”

能傳到普通凡人都知道的程度,想來是大事,謝仞遙心中已經隱隱有了猜測。

“就是那個滅世之禍,”老板娘擡手,用掛著翡翠手鐲的手腕錘了錘腦袋,努力地回想,“有個厲害的人,殺了好多人,可怕得很。”

“叫什麽來著,叫……”

“叫燕銜春,”靠窗的那桌是兩個壯漢,其中有個穿灰衣裳的插嘴道,“聽說到處殺人,大大小小的宗門,這一年多,屠了十幾個,連只雞都不留呢!”

他對面的那個絡腮胡壯漢也嘆道:“你們修仙的,怎麽比俺們凡人還能作孽!”

謝仞遙沒反駁他這話,只放下了手中的茶盞,道:“多謝告知。”

他也覺得作孽。

謝仞遙便和這兩個壯漢搭上了話,等他們吃完茶走了,他又和老板聊了許久。

老板年紀大了,說話慢,但衣裙幹凈體面,從眉目間,依稀能瞧見點年輕時的美好。

“他前些日子來了倒雲端,就在這周圍,”老板扶了扶鬢發,眉目間有劫後餘生的惶恐,“我們小鎮,跑了好些人,都怕遇見他。我是自己一輩子要到頭了,又打小便在這,便不走了,也走不動了。”

她笑道:“但怕是怕的,可怕又有什麽用呢,大宗門弟子都打不過他,聽說他背後,是老天爺呢。”

……

如此聊到桌上的日光斂到了地上,開始變得昏黃,才結束了話題。

和他猜得沒錯,燕銜春這一年煉化了大大小小的宗門十幾個,勢力已然不容小覷。

面對他的壯大,和他背後的天道,其餘宗門有以金屏山和落瓊宗為首與之對抗的,也有投奔他的。

畢竟煉化人來提升修為這條捷徑,直接打破了天賦靈根對於修者的限制,實在是誘惑太大。

哪怕它是天道的陷阱。

不過一年,修真界已經亂得不得了了。

已經知道了想知道的,謝仞遙結了茶錢,又在桌上放了塊中品的靈石和幾錠銀子,便要和顧淵峙一道離開。

就在他和顧淵峙起身那刻,老板又說了句話。

她似乎猶豫了很久,此時才確認,眼角皺紋,彎成了溫柔高興的弧度,道:“我好像認識你們呢。”

她看向一直沈默陪在謝仞遙身邊的顧淵峙,笑著喊了一聲:“顧奴?”

已經很久沒有人喊他這個名字了,顧淵峙擡眸朝她細細看去,半晌後,輕聲道:“沈昱。”

沈昱坐在那裏,滿鬢白發,目光柔軟,笑著點了點頭。

謝仞遙聽到這個名字,也是楞了一下,腦中兀地就迸出了一幅畫面。

年輕的女子松挽寶髻,坐在滿堂溫明滅燭光裏,手撐著下巴,凝白的腕子露出來,被渡上了一層琥珀似的溫柔色。

而笑容溫柔鮮活。

這畫面太過久遠而淡薄,自謝仞遙腦中翻出來,讓他用了好一會兒,才和眼前這位蒼老的婦人對上。

謝仞遙問:“你還記得我?”

沈昱此時也看向了謝仞遙,她笑著比劃了一下:“怎麽不記得。當時你來熙春樓找顧奴,站在那裏,所有人都不一樣,出挑得厲害。”

太漂亮的人了,一下子印在她腦子裏,現在都還能回想起來。

“當時顧奴來找我買飛魚船的船票,對我說,他剛拜了個師門,上頭有個師尊,還有個師兄,我一眼就覺得你是他那個師兄,便對顧奴說‘那人就是你說的師兄吧?’,顧奴就回頭去看你。”

“他當時混不吝,但好似很在意你,看見你,搭在軟凳上的腿當即收了起來,老老實實地坐板正了。”

沈昱風月場裏待的人,一下子便瞧出了少年人的端倪。

她於是便笑了,覺得有意思得緊,便撐著下巴去看謝仞遙,就見謝仞遙板著臉,拿喬著師兄的做派,耳尖卻一片通紅。

她便再去看顧淵峙,覺得他這樣戾氣重的人,竟也會有這樣一份小心幹凈的心動,實在有意思得緊。

“隨後你們就離開這裏了,我想著也就一面之緣了,”沈昱伸出手數了數,沒數明白,便也不再在意,“沒想到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你們還能回來。方才我都沒敢認。”

夕陽打進來,將茶館內的塵灰拉成了一道煜煜浮光,橫在他們當中。

謝仞遙看著她此時的模樣,許久許久後,彎了彎眸,很溫和的笑:“現在看來,不是一面之緣。”

時至今日,前途險巇,然而回首來路,還能再遇故人,是他們之幸。

縱然人生知何似,飛鴻踏雪泥。

沈昱笑道:“這回回來,什麽時候走啊?”

顧淵峙回答了她:“明日便走了。”

沈昱嗯了一聲:“是為了燕銜春的事嗎?”

謝仞遙頓了一下,沒有瞞她:“是。”

他看著沈昱,又道:“你便在這裏好好的,你擔心的事,不會發生。”

沈昱看著他,眼前的青年神態溫和,氣度從容,一眼瞧過去,再不見當年紅著耳朵的青澀。

“好,”沈昱拂了拂鬢邊,笑著點頭,“祝你們平安。”

他們當年萍水相逢,此時也並未敘舊太久,沈昱坐在那裏,看著謝仞遙和顧淵峙出了茶館。

茶館的門低低矮矮,謝仞遙出去時,微微俯了身子,顧淵峙便極自然的,擡手擋在了他頭頂上。

沈昱瞧著,兀地想起當年,那晚謝仞遙帶著顧淵峙出從熙春樓離開。

熙春樓掛有串珠的門簾,出去掀開時,一不小心就會打到臉,小廝給他們掀開門簾的那瞬,謝仞遙伸出胳膊,虛攏在了顧淵峙臉側。

沈昱突然又覺得,日子好像能改變許多東西,但又有許多東西不曾改變。

就這麽一晃神的時間,謝仞遙和顧淵峙肩並肩的身影,便消融進了傍晚橙紅的霞光裏。

一如幾十年前,他們並肩走入黑夜。

*

謝仞遙和顧淵峙出了茶館,又走了幾道街,最後來到了一處宅子前。

這是一處已經荒廢的宅子,院墻都塌了一半,兩扇大門更是沒了一扇,從殘缺的大門處進去,能看見雜生的亂草,和一棵枝丫繁茂的古樹。

謝仞遙和顧淵峙小心翼翼繞過綠茵茵的古樹,直奔宅子東側的臥房。

推開吱呀作響的房門,謝仞遙就看見了一座菩薩瘸了腿的菩薩。

她面前還有一只落了灰的香爐,裏頭插著半截樹枝。

在門外看了這菩薩片刻,謝仞遙走了進去,到菩薩身前,往她頭頂一瞧,對顧淵峙笑道:“三寸厚的灰變六寸厚了。”

說罷又道:“這截樹枝,還是師尊插進去的。”

當時他們從萬州秘境裏出來,在這處宅子裏躲了些日子,臨走時,王聞清見這有處菩薩。

他一個修道的修者,竟也折了半截樹枝,對著菩薩拜了拜。

謝仞遙還記得他說這話的語氣。

【菩薩道友,商量個事,保我和徒弟們一路平安,千萬別像你一樣缺胳膊少腿。】

幾十年過去,菩薩還在,在這個小小的角落裏安然自若。

沈昱也還在,她只是生活在五大陸上的一個凡人,不靠天道而活,所以沒有忘記他。

謝仞遙當初與天道對抗,以為天道抹去了他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痕跡,讓所有人都忘記了他。

但相遇只要發生,便總有故人可逢,有故景可尋。

這些是他紮在這個世界的根,縱然樹桿被砍除,根系也如另一處枝丫,在大地裏靜默地繁茂。

天道抹殺不了他們。

謝仞遙與菩薩岑寂悲憫的目光對視良久,兀地道:“顧淵峙,我好像確定我要走的路了。”

顧淵峙上前一步,與他並肩,什麽都沒問,只道:“我陪著師兄。”

謝仞遙也並未再多說什麽,他低頭從儲物戒裏拿出在路上的買細香,抽出了三根點燃,插在了王聞清那半截樹枝旁。

他後退一步,雙手合十,對著瘸了腿的菩薩彎腰拜了三拜。

當年離開後,他們一路平安,各有歸宿。

王聞清也是。

當年許了願,既遂了意,今日便來還願。

菩薩滿目塵土,坐在臺上,堂而皇之地受了謝仞遙這三拜。

三拜過後,謝仞遙站起了身。

過往的一切在這一刻塵埃落定,從明天開始,一如當年他們從萬州秘境離開,便只能往前了。

謝仞遙不再看菩薩,轉過臉去看顧淵峙,問他:“你有什麽心願嗎?”

顧淵峙被他問得猝不及防:“師兄怎麽突然問這個。”

謝仞遙眼睛彎了彎,認真看著他:“今天不是你生辰嗎?”

他說罷,雙手一攤,面上露出些無奈:“可惜匆忙,沒來得及給你準備什麽。”

顧淵峙以為他不記得了。

從論道會到鐘鼎宗,再下通天海,他們這一年多過得急促,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生辰,謝仞遙給忘了,實在是太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了。

顧淵峙見他念著,就已經高興得很了。

他上前,將謝仞遙抱住:“什麽都不用準備。”

他下巴枕在謝仞遙柔軟的發頂,只覺得此時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便又低低說了句:“這樣就很好。”

謝仞遙被他擁著,擡眸,瞧見了窗外的月亮。

月光高高掛在天上,謝仞遙瞧了好一會兒,突然道:“我當年回了落瓊宗,早晨掃地,晚上練劍,收劍的時候,師尊和師弟師妹都睡了,就只有月亮陪著我。”

“收了劍,山頂夜裏的涼風刮過來,讓人脾肺都沈靜,只覺得一切踏實,往前瞧,日子是一眼望見頭的平安淡然。”

謝仞遙擡起手臂,攀上了顧淵峙的背:“顧淵峙,明天回了落瓊宗,怕就沒有這樣安靜的時候了。”

“你真的沒什麽想要的嗎?”

前路風雨急相逼。

顧淵峙靜靜聽他講著,想著十幾歲的謝仞遙獨自在落瓊宗練劍樣子,卻怎麽都勾勒不出具體的模樣。

他錯過了那些年。

“有想要的了,”顧淵峙聲音中帶著笑意,“師兄將你十幾歲練的劍,給我看一次吧。”

謝仞遙從前拿劍,向來是為了對敵。

這是第一回拿劍,劍上沒有殺意。

院內月光大盛,碎銀一般鋪了滿地,照在謝仞遙微微擡起的手腕上。

他腳下是雜亂的細草,身旁古樹沈寂。

本是靜默的畫,隨著他的擡腕,一下子流動鮮活了起來。

拂雪隨著他的動作,銀白劍刃拂過月光,劃出一道又一道盛圓弧線,像大地上另一輪滿月。

而劍意□□水。

矜伐劍法往後愈發淩冽,謝仞遙的動作也愈發地大,但因沒有殺意,起落之下,只迸發了最純粹的美。

顧淵峙坐在那裏,拿著謝仞遙廣袖隨著劍招,浮散在月華之中,又隨著他的動作,裹著他纖細身影,游走得輕盈。

風聲簌簌,滿樹繁茂樹冠漩落無數青葉,被他清冽劍意卷走,高高拋起,細雨般落下。

十七歲的謝仞遙,在落瓊宗蘊滿雲霞的山頂,擡劍形招,多顯青澀。

而此時,低眉擡首,劍意從容。

顧淵峙於此時,才驚然發現,原來他已經和師兄,認識了這麽長時間。

長到如果他們是對普通凡人,已經度過了一生。

這麽長的時間裏,相伴的歲月卻寥寥。

那邊,謝仞遙形招已到最後,他劍意愈發得快,似一尾銀鯨自海中逆流而行,猛地高躍而起,掀起洶湧的潮,朝萬丈高空上的冷月馳去——

謝仞遙身姿亦輕盈如飛鳥,他高高仰起頭,反手握著的劍柄垂在唇邊,拂雪冷白的劍光真似一捧雪,泠泠地映著他眉眼清寒。

美人如玉劍如虹。

從顧淵峙的方向看去,只覺謝仞遙不像此間的人,下一瞬就要乘劍而去。

他心中沒來由的,一下子湧出了無比的恐慌,就要伸手去拽他纖薄身影。

但下一霎,謝仞遙腰肢一轉,拂雪森冷的劍光在他眉目間一拂,便消失不見了。

謝仞遙整個人,似一片輕巧的雲,伏落在了顧淵峙的膝頭。

他雙手撐著顧淵峙膝蓋,跪坐在了他面前,滿頭豐盈的發垂了顧淵峙滿腿,瑩白的頸柔柔低下,一張臉,剛好埋進顧淵峙伸出的手裏。

於是方才一切的美,盡數被他攏於掌心。

顧淵峙感受到了謝仞遙埋在他掌心裏的臉,感受到他略有些淩亂的呼吸,摻著夜的涼,凝成了若有若無的濕潤,灑在了他掌心裏,激起了一陣陣讓人戰栗的癢。

劍落,夜又靜了下來,鋪在兩人身前,像幅被遺忘蒙塵了許多年的舊畫。

萬籟俱寂中,顧淵峙低頭看去,看到了掌心的梨花枝。

淡白的梨花含羞帶怯,被謝仞遙在最後一刻咬進嘴裏,再落下,送至到顧淵峙掌心中。

細細的枝丫上,懸掛著一個蒼綠的儲物戒。

“今年沒準備,但以前每年你生辰,我都備了份生辰禮,在這裏面,一共二十份,有自己做的,也有靈器寶物。”

謝仞遙擡起頭來,極漂亮的眸中,盈滿了柔軟的笑意:

“顧淵峙,生辰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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