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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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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在等幻境散去的時候, 謝仞遙回到了顧淵峙身邊。

古籍就掉在顧淵峙身旁,書頁大開著,只要撇一眼, 就能看清裏面是什麽。

但謝仞遙手指在上面頓了一下後, 並沒有去看書裏面的內容。他將書合上,塞回了顧淵峙懷裏。

顧淵峙躺在那裏, 腰間的傷因為謝仞遙點了穴,已經不怎麽流血了。

謝仞遙從儲物戒裏拿出靈藥, 餵給了他兩粒。

他眉目本就鋒利,閉著眼時,沒有醒來待在謝仞遙身邊那樣的柔和,顯得有些兇狠,一打眼看過去, 容易讓人心生恐懼。

但他又像某種猛獸, 認得謝仞遙的氣味。即便昏迷中, 謝仞遙舉著靈藥放到他唇邊,他也能不設防地張唇,將靈藥吃了進去。

謝仞遙見他這樣, 眼中就染上了點笑意。

在餵藥時,幻境逐漸開始消散, 他們從何處來, 就該回何處去。

一行人進幻境的地方不同,進來的時間也不一樣,最先出去的是沈漚珠和月悟,隨即是玉川子和賀泉。

“師兄記得來找我們啊!”游朝岫和衛松雲兩人消失時, 還不忘對謝仞遙嚎道。

謝仞遙和顧淵峙是最後進來的,轉眼之間, 殘破的幻境中就剩下了他們兩個人。謝仞遙怕回去時和來時一樣天旋地轉,於是跪在那裏,抱緊了顧淵峙。

幻境逐漸褪去,如一方世界崩塌,天地間一切都歸於白茫。

就在謝仞遙和顧淵峙腳下的空地都褪至成白蒙蒙一片時,謝仞遙看見了不遠處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穿著一襲藍裳的人,正低著頭,瞧著下面。

他身前似乎躺著一個人,但因被白霧擋著視線,謝仞遙看不真切。但等看了會兒藍衣裳的人後,他眼睛一亮,叫道:“燕道友!”

竟然是消失了許久的燕銜春。

謝仞遙沒想到他會在這個幻境裏面,但燕銜春一介散修,生性又膽小,怕是一直躲在一旁。

謝仞遙見他左臂袖口挽了上去,露出的手臂上都是鮮血,便道:“你受傷了?我這裏有靈藥,你要麽?我給你一些。”

燕銜春卻一動不動,頃刻後,謝仞遙見他擡起了頭。

還是那張娃娃臉,掛著謝仞遙最熟悉的討喜笑容,但看清燕銜春整張臉後,謝仞遙一整個人都怔楞在了那裏。

“稍等。”燕銜春半邊臉都是血,他看著不遠處抱著人的漂亮青年,朝他揚起了一個笑。

臉上裂了一道縫,縫隙裏是沾滿鮮血的齒舌。

燕銜春柔聲解釋道:“馬上就好了。”

他嘴上說著,左臂從白霧裏擡起來,修長手指中,正攏著一顆心臟。

心臟剛被取出來,還冒著熱氣,在他掌心抽搐跳動著。

燕銜春低頭,張嘴撕咬了一口。

漫天的白霧望不見盡頭,萬籟俱寂下,他撕咬吞咽的聲音極為清晰。

燕銜春跪坐在那裏,有的血順著他指縫一點點滴下來,有的血攀在小臂上蜿蜒而下,潤濕了小臂上早些時候幹涸的血跡,在白色的基調下紅得刺眼。

等一整顆心臟下了肚,燕銜春才又擡起頭,他從懷裏拿出一條手帕,慢條斯理地將手指擦幹凈,掀著眼皮去看謝仞遙。

謝仞遙楞在那裏,眼睛睜得大大的,幻境消散,他身上素月宗的宗袍也隨之消失,露出了自己穿的,那件玉簪綠的衣袍來。

整個人除了眼尾處的血,瞧著幹凈漂亮到讓人心軟。

哪裏都好,唯獨讓燕銜春不喜歡的是,當他看過去時,謝仞遙下意識地,又抱緊了些顧淵峙。

燕銜春站起身來,朝謝仞遙走去。

隨著他的走動,從他身上掉下了不少不屬於他的碎衣裳。

並未過去多長時間,這衣裳的模樣,謝仞遙倒還有印象——範當歸在酒樓說書時,穿的就是這件。

“你怕什麽?我吃的是他,又不是你,”燕銜春朝他走來,不過短短幾步路,他的身形驟然變得高大了起來,五官也隨之發生了變化。

散修燕銜春是娃娃臉,瞧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配上笑容,親切又討喜,此時燕銜春圓潤的五官褪去,露出了狹長的眉峰與眼型。

像把浸在寒泉裏的劍,泛著冰冷鬼魅的光。

燕銜春蹲在了謝仞遙面前,陰影攏住了他。他穿著一身黑色短打,有些披身後的發滑到了身前,其中一捧黑發被編成了一縷,用個小玉扣系著。

小玉扣像是一道開關,謝仞遙瞧見它,像是找到了串線的一根針。從前的一切飛速在腦中閃過,他在這一瞬,醍醐灌頂的明白了一切。

“你剛剛問我受傷沒?我沒受傷,謝謝關心。”燕銜春語氣溫柔,“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問我這個問題,我很開心。”

他笑道,語氣如久別重逢:“又見面了,小白鴿。”

謝仞遙看著他,緩緩道:“你是萬州秘境裏的那個。”

“飛魚船上的那個也是我,”燕銜春擦幹凈了手,換了張手帕去擦臉,他口吻輕柔,動作卻幹脆利落,眸中似笑非笑,看著謝仞遙,“我叫燕銜春,你記好了,是真名。”

“別害怕,”燕銜春笑容溫和,“我這次來和你們目的不一樣,我要東西…”

他指了指自己的唇:“都在這裏面了。”

謝仞遙臉錯開目光:“那你愛好挺獨特。”

顧淵峙受著傷,他自己剛達金丹期,又和周祈溪糾纏了這麽久。謝仞遙不願在此時與燕銜春發生沖突,只這麽接了他一句話,並不激怒他。

燕銜春笑意便大了些,他柔聲道:“你不好奇我為什麽吃了範當歸?今日我心情好,倒是可以與你說說。”

謝仞遙垂眸,不想與他多說話:“不感興趣。”

“鎮上只有兩人能感知到外來人,一個是那個十歲的蠢貨,一個是這老男人,”他不想知道,燕銜春偏說給他聽,“他們兩個都是活人,蠢貨能活下來是因為周祈溪,你猜老男人能活下來是因為什麽?”

燕銜春充滿了耐心:“因為他會覆制自己。”

每一次覆制,都是新的開始。這項能力不依靠任何靈器靈藥或陣法,五大陸奇珍異寶這麽多,怎麽就不能人是異物珍寶呢?

既然這樣,燕銜春想得到這項能力,就只能把他吃了。

聽到這話,謝仞遙才擡頭,他看著燕銜春,聽燕銜春笑著道:

“現在是我了。”

謝仞遙從心底升起一陣惡寒。

“不喜歡麽?”幻境馬上就要完全消散,燕銜春站起了身,他突然俯身,幹凈的手指落在謝仞遙眼尾,抹去了那點幹涸的血。

謝仞遙在他眼中,便又是幹幹凈凈的了。

血已幹涸,燕銜春抹掉它,需要很大的力氣,手下的人皮肉薄,血跡沒了,眼尾就被燕銜春手指蹭紅了一大片。

燕銜春動作很快,謝仞遙比他動作更快,在燕銜春手碰到他臉的那一瞬,他手腕一番,手裏就多出了一把匕首。

匕首在燕銜春手離開他臉的那一瞬刺了進去,順著燕銜春的抽離劃傷了他半邊手掌。

謝仞遙抱著顧淵峙,仰頭看著他,眸中神色認真,清清潤潤的眉眼多了些冷意,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歡別人碰我。”

燕銜春眉頭都沒皺一下,他俯身,與他對視,笑意盈盈:“那為什麽賣屁/股給你懷裏這個廢物?”

在謝仞遙帶著殺意的劍碰到他衣裳時,燕銜春擡手,用受傷的手拍了拍眼前那截雪白的頸。

他掌心裏的血染紅了謝仞遙的肩頸,燕銜春後退幾步,從容避開了劍意,撚了撚手指,視線輕輕地掠過謝仞遙頸間,他笑道:“好滋味。”

“下回見嘍,小白鴿,”燕銜春身影漸漸消散,餘音道,“替我好好保管仙馭。”

幻境最後一點崩散,謝仞遙只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等再睜眼時,眼前就已經是素月宗那個破敗的大殿了。

玉石座上的女屍已經不見了,唐清如坐在旁邊的臺階上,正溫溫柔柔地朝他們笑。

謝仞遙繃著臉,將脖子上的血用凈身訣弄幹凈後,才朝唐清如頷了頷首:“我們破了幻境了。”

“我知道,周祈溪魂魄消散,她的屍骨自會化為齏粉,”唐清如倚著玉石座,緩聲道,“她屍骨消散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我一縷即將消逝的殘魂,真不知如何感謝你們。”

謝仞遙聽到她這話,怔了怔。

沒想到唐清如會消逝得這麽快。

“我兩千年前本就該死了,沒什麽的,”唐清如早已看開,她微微側身,“只是還有一件事,當年周祈溪察我叛變,便抽了我半邊識海和心頭血,想重新覆制一個我,來繼續當她的傀儡。”

謝仞遙順著她側身的方向看去,就見她身後,一個小姑娘正乖乖抱膝坐在那裏,目光清澈,瞧著她。

是唐豆子。

“在鎮子上時,她受周祈溪操控,所作所為由不得自己,如今周祈溪已死,她再沒了桎梏,”唐清如緩聲道,“她雖然是被造出來的生命,又有我半個識海,但也不受我控制,我更覺得她像一個畸形而獨立的生命。”

唐清如拉著唐豆子起身,將她往謝仞遙的方向推了推:“她不會長大,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就讓她跟著你吧,你喜歡就留在身邊,不喜歡給她找個去處。她有些癡呆,如果自己一個人,恐活不了多久。”

唐豆子被唐清如推著,似乎也明白她要自己做什麽,緩緩朝謝仞遙走來。

謝仞遙見她朝自己慢慢走來,在他身前站定後,就伸手勾住了謝仞遙的手。

唐豆子歪了歪頭,眼中清澈,看著謝仞遙時,倒影不出什麽人影。

謝仞遙看著她,與她對視了良久,聽她緩緩說了一個字:

“爹。”

謝仞遙:“……”

謝仞遙嚇得把手抽了出去。

唐豆子看他如此反應,似乎感覺很好玩,又叫道:“爹爹。”

“這可不行。”謝仞遙被叫得一顆心不知道怎麽去跳,擡頭要再和唐清如商量,但擡眼望過去,就見方才還倚在玉石座前的唐清如,此時已然淡得如一道影子。

謝仞遙話沒說出口。

“替我給你的朋友們道聲謝。”唐清如依舊是溫柔的模樣,張了張唇,聲音如煙散。

謝仞遙看著她,突然道:“周祈溪神識醒的時候,讓我問你,她哪裏是絕情的人,她說兩千多年來了,你還不明白麽?”

唐清如眸中已然開始渙散,但好歹在魂飛魄散的前一刻,聽到了謝仞遙這句話。

她張了張唇,已經發不出聲音了。

但這話也不是給謝仞遙說的,唐清如道:“我知你一直都心軟。”

周祈溪殘魂消逝時,她並未看到兩千多年未見的故人,但在這句話中,唐清如似乎又回到了過去。

那也是很好的一天,如果要她和周祈溪一樣,給自己選一個畫地為牢的幻境,唐清如會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餘生扔進這天裏。

那時還沒滅世之禍的傳聞,十歲的唐清如安心帶著村裏給人當童養媳。

直到有一天遇到一隊仙門子弟。

帶隊的人是個年輕的女修,手裏拿了一把長長的劍,她走在最前頭,沒人敢與她並肩。

直至她停到唐清如面前。

周祈溪面上沒什麽笑容,靜靜註視著村裏婦人將臟衣裳都堆給這個十歲的孩子。

她並不抱怨,人家給了,就蹲在河邊,舉著細細的胳膊認真洗。

周祈溪看了一會兒,開口道:“你是專門洗衣裳的小童?”

唐清如擡起頭,看到了她腰間拿金線,繡著的繁覆精致的蓮花,認真道:“我是童養媳。”

周祈溪道:“童養媳也要洗衣服。”

“要的,”唐清如汗滴進了眼睛裏,一陣刺痛,但還是好聲好氣,“還要做飯繡衣,長大了嫁人生子。”

她抹掉了眼淚的汗,仰起頭,頂著太陽,終於看到了周祈溪的臉,和她身後簇擁著的,都穿著精致衣裳的修者。

但唐清如只問周祈溪:“你多少歲了?”

周祈溪道:“十六歲。”

唐清如彎了彎眼:“我十四歲的時候,就會嫁人了。”

她這麽說,周祈溪身後的素月宗弟子各個臉上都露出了不忍的神色,偏周祈溪眉毛都沒動一下,一彎腰,將手中的劍放到了唐清如身邊:“給我洗洗劍。”

唐清如低頭一看,劍上血跡斑駁。

她沒問血是哪裏來的,周祈溪給了,唐清如就掬著河水,給她沖幹凈了劍上的血。

她拿著劍,站起身,遞給了周祈溪。

不吭不聲,柔順恭敬。

周祈溪從她手中接過劍,抱在懷裏,突然道:“我看這童養媳當著也沒什麽意思,跟我走嗎?”

唐清如仰頭去看她,她站起來,到此時才算看清周祈溪的模樣。

不似尋常女子的柔和,眉目間是冷硬的英氣。

唐清如很久很久以後,才發現那眉目和自己五六分像。

但她當時問道:“你是神仙嗎?”

神仙救人於苦難。

“喊神仙的人太多,你這麽矮,神仙聽不見,”周祈溪伸出一只手,比了比她的身高,聲音聽不出情緒,“你叫師姐,師姐心軟,帶你離開。”

這場初遇和今後的諸多事比起來都太過渺小,周祈溪這麽心腸硬的人,想來是早已忘記。

偏唐清如記了兩千多年。

兩千多年,她與屍骨對坐,早已忘卻宗主時期周祈溪樣貌,卻幕幕清晰十六歲周祈溪讓她叫師姐時的神態。

唐清如眼中漸漸一片空白,素月宗最後一點穹頂被空白侵占時。

她想。

縱然是神仙,又能留下來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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