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豌豆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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豌豆黃

解家有投資醫藥行業的傳統,據說從解九爺那代就開始了。九爺天縱奇才,卻不幸患有頭風之癥,因此三十歲上就對這一行特別感興趣。抗日時期一邊搞軍火生意一邊經營西醫相關,很是被道上傳了一陣八卦,說他一面殺又一面救,是傳奇故事裏的邪道歪僧。秀秀的姑太奶奶霍三娘當時還是九門掌權人,對此非常無語。她覺得這些都算著了相,實際上,解家只是對戰爭期間所有賺錢的生意都感興趣。

不管到底因為些什麽,這個傳統完美地保持了下去。到解雨臣這一代,從科研制藥到開醫院,沒有花兒爺不往裏面砸錢的。他又是謹慎的人,下地負傷那麽多回,霍秀秀不記得自己哪怕有一次去過同樣的醫院看望他。她總在不同的病房看見解雨臣靜靜地躺在那兒,一睡就睡很多天。

說來也奇怪。不管情勢多麽兇險,那時候的霍秀秀從沒想過他會醒不過來。好像他受傷也只是需要一個借口,用漫長的冬眠來補足積年的疲憊。而她坐在床邊削了一個又一個蘋果,總有一個會在恰當的時機被切成塊,挑在刀尖上,送進解雨臣的嘴裏。

出於各種目的,有很多人想象過解雨臣會怎麽死,但霍秀秀從來沒有。可能是她從小就認識解雨臣了,整個少女時期都因為年齡差而仰望這個年輕人。他或許受很嚴重的傷,但總會好起來。這種信念一直莫名其妙地持續到現在。

霍仙姑是可以死的,那解雨臣為什麽不可以?

於是她開始前所未有的恐慌起來。

解雨臣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眼看向床頭用玻璃紙包的花。一大束黃綠相間的小雛菊,被細心地噴過水,晶瑩的水珠在花蕊上顫動。一只帶了玻璃種細圈翡翠鐲的手拂過它們,拿起放在櫃子上的水果刀,開始輕盈地給蘋果削皮。手腕的力道很巧,一圈圈繞過去,從頭到底都不斷,連成曲折的長條。

於是解雨臣笑了一下。

霍秀秀小時候不會給水果削皮,別人不幫她削好切塊,大小姐寧可不吃。直到開始上小學四年級了,解雨臣手把手地教她怎麽用刀,就從削蘋果開始。後來秀秀學會用蝴蝶刀給人剃頭發,銀光在掌心劃過去,三兩下就露出天靈蓋,見不見血看心情,火拼時把對面的夥計嚇得半死。但還是老樣子,從不肯費力給自己削東西吃。只有解雨臣每次在私人病房醒來,會望見女孩歪著頭看他,睫毛纖長。刀上永遠挑著一塊還未氧化的蘋果,新鮮多汁。

他笑了下,霍秀秀卻沒笑,甚至沒看他。小刀紮進果肉裏,擡手湊到嘴邊,張口自己咬了下去,牙齒碰撞出輕微的響動。她怕酸,吃到不怎麽甜的水果會輕微地皺眉,這次卻沒有。看來拖把不愧是開餐廳的,的確很會挑蘋果。

解雨臣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嘆口氣,道:“生氣了?”

“解當家足智多謀,決勝於千裏之外,”秀秀說著,又咬一口蘋果,“我哪兒敢生您的氣啊。”臺詞陰陽怪氣,但口吻非常平淡,楞是把嘲諷的句子講得像眾所周知的事實。

解雨臣皺了皺眉。他的視線從纖細的手腕挪向那張年輕美麗的臉,窗外金色的陽光如影棚柔和的氛圍燈般打亮她的側面,眼下顯出淡淡的青色陰影。

“秀秀,”他並不接話,問的是,“你有多久沒睡覺了?”

霍秀秀又想罵人了。這很犯規的,好不好?

可他永遠這樣。好像篤定她不會真的生氣,又好像並不在意她是不是真的生氣。前者是她被拿捏住了命脈,後者是他對小孩兒的寬容體諒,秀秀都不喜歡。她甚至期待有一天解雨臣會認真地跟她吵架,為任何事都行,實在做不到,鬥嘴也可以。但解雨臣從來不。他只會用一把無形的刀插進霍秀秀的心臟,讓其中的酸性液體漫溢出來,提醒她十幾年來都無法自控的感情。

拿他毫無辦法。這人血管裏流淌的可能都是精準二字,對敵人這樣,對同伴這樣,對她也是這樣。他一開口,幾個月來都無比平靜的霍秀秀就要第一次掉眼淚。第一顆眼淚掉下去,打在白藍相間的床褥上,慢慢泅暈進去。

然後她就不再哭了。

其實她可以在解雨臣面前哭的,這種事秀秀從小沒少幹,連嚎啕大哭也不是沒有過。可此時此刻她不願意,或許出於某種隱秘的、目的未知的,不願認輸。

霍秀秀別過臉去,死死地盯了會兒房門,轉回來的時候已經非常平靜。她開始削一個新的蘋果,削得很仔細,一丁點兒外皮都不願留下。屋裏只有斷續的、刀擦過果肉的沙沙聲,半晌後,她很輕地笑了笑,道:“小花哥哥,我恨過你和吳邪的,你知道嗎?”

雲淡風輕地,講完了一句可怕的話。

“我知道,”解雨臣說,又重覆了一遍,“我知道。”

他沒有想到霍秀秀真的想談這件事,但她提了,他也不會回避。

秀秀望著他,臉上沒什麽激烈的神情,也沒有說話,似乎在等他的解釋。於是年輕人也笑了笑,問她,“秀秀,那天晚上通電話,之後你為什麽沒有打回來?”不需要答案的問句。

又是這樣,他們之間總有那麽多沒機會說出口的話。霍秀秀太習慣琢磨解雨臣的心情變化,而解雨臣又太聰明。只因為一個沒有撥回去的電話,他就知道了小姑娘所有潛伏在水底的心思。所以他退了回去,如她所願。但她的心願是什麽?

霍秀秀比任何時候都確認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可眼下並不是討論這種話題的適當時機。她甚至開始對自己的情緒心生厭惡起來——她怎麽能這麽喜歡他,在明知對方無動於衷的情況下?年少的游魂是飛蛾撲火,一絲一縷的,撞進去燃成煙。已經到這樣的地步,還要祈求風的可憐,把自己吹向他,留下微不足道的餘音。從頭至尾,何曾有過一點尊嚴可講?但她已經不只是霍秀秀了。如果她是一枚鮮果,那也已經在奶奶去世的那一夜過了任性的保質期。秀秀的生命,他們的生命,原是不堪以年齡來計算的。

“我不想跟你抱怨,這些事情上,沒人有資格跟你抱怨。”秀秀停頓片刻,繼續道,“但那個時候,我能想到的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找個目標,找個人來恨。我嘗試那樣做了,也的確非常有效。可我沒辦法總騙自己,我——”她又笑,覺得自己特別可笑似的,“我沒辦法恨你。我甚至也沒辦法恨吳邪哥哥。奶奶是和張起靈一起進古樓的,沒找到小哥的時候,他肯定也差點崩潰了吧?這些我都知道。”

“小花哥哥,”霍秀秀靜靜地說,“我現在明白了。我們這種人,是沒有捷徑可以走的。”

解雨臣一時間竟然無言。

他少時在生死邊緣學會的道理,霍秀秀到底都自己領悟了。和霍仙姑達成聯盟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個小姑娘終有一日要走他的老路。他們不會永遠不同。但這一天真正來臨了,解雨臣才恍然意識到,原來他們並不會因為更相似而變得更親密。

他曾經輕狂過。覺得有自己在,至少秀秀不會淪落到同他當年一樣的境地。但原來沒什麽不同。他當然可以幫助霍秀秀做很多事,但霍家不需要傀儡,也不需要第二個解雨臣。在九門裏,照顧本身是個偽命題,每個人都只能過自己的人生,做漂浮的孤島。

所以解雨臣只摸了摸她的頭,扯動嘴角,盡力講:“你做得很好。”然後他就罕見地說不下去了。

這本身是句非常考究的安慰,與之相比,“已經做得很好”就算得上勉強。但霍秀秀很明顯並不要聽這個。她凝望病床上的年輕人,表情微妙,仿佛要用目光來一寸寸地解剖他。解雨臣於這種長久的對視裏開始有一絲沒來由的心虛。他觀察到霍秀秀微微動了動唇,似乎要說些什麽,於是心裏先繃緊了弦。

但秀秀什麽也沒說。她從解雨臣的緊繃裏讀出了那種欲言又止的拒絕,於是站起來低聲道,我去打熱水,就出去了。

解雨臣心裏的那根琴弦無聲地、輕輕地斷掉。

他偏過頭,看見骨瓷碟裏放著秀秀削好的蘋果,被貼心地切成了小塊,插著一根牙簽。陽光照在上面,閃閃發亮。

霍秀秀在走廊上碰到拖把。後者提著一大堆塑料袋,裏面都是飯盒,遠遠地就打招呼:“大小姐還沒吃晚飯吧?我帶了你的份。”他的聲氣兒總那麽高昂。奇怪,好像從沒見過拖把心情低迷的樣子。

“你拿進去和他吃吧。”秀秀對著他,揚了兩下手裏的手機,“我要出去打個電話,一會兒回來。”說完想起自己是怎麽出來的,皺眉,補了句,“吃完飯,你幫小花哥哥打個熱水。我本來要順路拿去水房的,不小心忘了。”

拖把沒覺得有什麽不對,點頭答應。霍秀秀走到轉角停下,深吸口氣,忽然又回身喊他的名字,有模有樣地:“他得吃病號餐,你知道的吧?”得到肯定的答覆,擺了下手才走。

角落裏的護士抿著嘴笑得開心,講,小老板的女朋友真是漂亮又貼心。拖把目送那個窈窕的身影出去了,才應聲,用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驕傲的語氣:“那是。”

花兒爺真的應該抓緊。

黃昏,又是黃昏。

霍秀秀對黃昏有著故交般的熟悉,大概因為人生的前十幾年作為任勞任怨的學生,每天最自由的時刻就是黃昏。你可以盡情選擇關東煮、冰淇淋和操場上巨大的橘黃色落日,或者在看臺上一邊觀賞落日一邊吃關東煮和冰淇淋。黃昏是另一個世界的開啟,猶如仙境之於愛麗絲,或者九門之於這個社會。

這家醫院的裝修非常樸實,沒有什麽豪奢封閉的感覺,並且還坐落在美食街附近,很不符合解雨臣的一貫作風,估計他也是故意的。此刻風裏帶著炊氣和飯香,柵欄外有人擺攤賣瓷瓶兒酸奶和豌豆黃。秀秀坐在路緣石上,聽到一個小男孩嚷嚷著要買,他的長輩耐心漫長地哄,該到晚飯點兒了,不能吃多零食。最後他還是得逞了,捧著一瓶酸奶快樂地往前蹦跶,半空的書包裏鐵皮文具盒被搖晃起來,嘩啦啦地響。

嘩啦啦,嘩啦啦。

看著看著,她忽然就無聲地落下淚來。

仙姑死的時候霍秀秀沒哭,不止葬禮,連收到那個裝著頭顱的匣子的時候也沒有。所有的眼淚好像都在她被老太太強行從巴乃送走的那一天流幹了。對事情有所預料的不止解雨臣。霍秀秀也想過,奶奶是迎著自己的宿命去了。霍玲出事之後,仙姑幾乎從未再提起這個女兒,所有人都以為霍老太沒那麽在意,但秀秀知道她一生的心結都在於此。所以她才會想盡辦法去詐金萬堂,要調查那條魚。

如果霍玲平安,現在的霍家又會是什麽樣子?秀秀想必不再是繼承人了,但至少霍仙姑還活著。

不知道為什麽,此時此刻,所有不能表露的情緒都一瞬間湧出來。兩個小女孩兒從她面前走過去,咬著手指頭看了片刻,怯怯地走了。

霍秀秀才不管,把臉埋進膝蓋裏接著哭。她小時候就是這樣,情緒真上來了會不管不顧,總要人哄。不是解雨臣想辦法逗她笑,就是霍仙姑板著臉叫小廚房給她做吃的。可現在誰來哄她?她再也沒有奶奶了,而解雨臣依舊是個混蛋。

一個非常溫和的聲音在頭頂講:“閨女,失戀啦?”

霍秀秀怔了怔,擡起頭。她身邊開著幾株秋海棠,北京前些天下雨,把玫紅色的花朵都打蔫了。秀秀一動,落花零星地掉在她肩膀上。老人家慢騰騰地伸出手來幫她抖掉,順手就在她肩上按了一下。粗糙的掌心,熱度透過衣料滲進肌理,讓人莫名地清醒。秀秀突然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擦掉眼淚,像個真正的小孩兒一樣支支吾吾。

“失戀算什麽大事兒,天涯何處無芳草呀。”老奶奶和她排排坐,認真地說,“你這麽俊,憑他多麽優秀的小夥子,再找一個唄。再找個更好的,氣死他。哎,你別笑啊,我年輕時候就這麽幹的。我認識我家老頭子之前,就遇到過這麽個人兒,木頭做的,怎麽也不開竅。我轉頭就找了個帥的,就是我家老頭兒,等處上了對象,故意挽著手從他家門口走。他在後面叫我的名字,我頭也不回的。”

“……可是他也特別俊,找不著更好的了,怎麽辦?”秀秀被逗樂了,她身邊從沒有過這樣的長輩,指望霍仙姑講情史笑話來安慰她是做夢,至於其他人,這會兒都盼著她快點死。她掰著手指頭,細細地數,“比我好看,又多才多藝,還特別有錢,性格又好……就是不喜歡我。”

“唔,那有點難辦——你眼光不錯呀。”老奶奶慢悠悠地講,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自己的腿,“努力一把唄。男怕纏,女怕磨,實在不行了咱再換。男人嘛,占世界一多半兒呢,好好尋摸,總會有的。”

聽人用這種語氣討論她和解雨臣還是蠻神奇的。霍秀秀笑夠了,嘴角慢慢地落下去,抱著膝蓋把自己團成一團,有點茫然地說:“其實也不都是他的事兒……不喜歡我而已,能算什麽大錯?對我也夠好了,是我自己要得更多。我只是……”

她偏過頭,看了眼穿藍色碎花套裝的老人:“您有孫女兒沒有?”

老人眨了眨眼。

“我想我奶奶了。”秀秀說。

“我奶奶,她是一個——”想了半天,居然找不出更貼切霍仙姑的詞,“一個特別厲害的人,規矩很重,特別嚴厲。我們家有很多人,全都怕她。家裏的女孩兒都養在她身邊,但只有我最受寵,所以就有人明裏暗裏地欺負我。但奶奶也不會幫我出氣,她說做人要學會自己立起來,別人打我的臉,我就得想辦法自己打回去,靠著誰是不行的。尤其是女人,不能總依靠誰過日子,不像話。”

“我小時候,有一回放了學自己偷偷溜出去玩,去了離家很遠的地方買糕點。結果那天家裏剛好出了事,大家都瘋了一樣找我。我回來的時候,奶奶罰我去跪祠堂,我就在祠堂裏跪著哭。其實那天是我奶奶的生辰……我特地去學手作糕點,想當面送給她。”秀秀說著,頓了頓,聽見外面擺攤小販的叫賣聲,“那次我學的,就是怎麽做豌豆黃。”

“我又委屈,又難過。奶奶那麽厲害的人,肯定知道我去幹什麽了。我也不知道家裏會出事啊,這怎麽能算我的錯?但她還是讓我罰跪。當時年紀小,不明白,小花……我是說我哥,他一直勸我,我怎麽也聽不進去。”

風把小孩子們吹的肥皂泡泡送過來。五彩斑斕的光圈兒映出落日的餘暉,輕盈地飄著,時間到了,就會“啪”一聲,輕輕地碎掉。無根的浮萍。

“現在我懂了,”她很輕地說,“只是覺得遺憾。那天跪完祠堂以後,應該把豌豆黃送過去給她才對。那糕點大概是被扔掉了吧,我奶奶其實幾乎不吃外面的東西。可惜。後來我就再沒做過了。嘴上沒說,其實我心裏記過仇的。有好多事……懂了以後就來不及了。”

一個泡泡在半空中碎掉了,於地面上留下些微的水跡,很快又消失。仿佛從沒有來過。

“所以,這人和人相處啊,雖然有些話看起來不重要,但總得說呀。”老奶奶對秀秀道,摸了摸她的頭,“對多聰明的人都一樣,不能全指望對方會懂,自己默默地受委屈。沒講出口,那都不算數的呀。你奶奶再厲害,你也該跟她撒撒嬌,她也該跟你好好地講道理,你為什麽出門,她為什麽罰你跪?要把日子過敞亮。你們年輕人總不明白,做過了,總比錯過了的好。”

霍秀秀楞了一下。

半晌之後她突然站起來,問,“您能在這裏等我一下嗎?”然後朝醫院門口的小攤走過去,要了一份豌豆黃。鵝黃色半透明的小點心裝在廉價的塑料碗裏,配兩把透明的小叉子。

付賬的時候秀秀才想起自己沒帶錢——她急著從長沙飛回北京,一落地就立刻往醫院趕,哪兒還顧得上身邊帶沒帶現金?霍當家原本也不操心這個。走到哪兒光名頭就夠使了,哪怕在新月飯店也是手一揮,記賬。

這種情況後來被稱作社會性死亡。但此時還沒有這麽花哨的定義,也沒有微信付款和支付寶轉賬。霍秀秀只覺得非常尷尬,尤其是,她還讓老人家在原地等著。

恍惚中秀秀覺得老奶奶的目光穿透了一切,正燒灼著她的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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