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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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飯店
霍秀秀把水流開到最大，仔仔細細地洗了手。她擡起頭，於是濺了水珠的玻璃鏡映出少女蒼白的臉。大理石臺上擺著那個木匣，蓋子開著，一陣一陣的鐵銹腥味直沖天靈蓋。秀秀又在生理期，感覺自己已經被血氣浸透了，這種變身生化電影裏僵屍怪物的錯覺令人幹嘔。她想洗臉，又記起自己只帶了一只口紅，只好作罷。
手機仍是靜默。霍秀秀再度點開那個快要背下來的號碼——大小姐以前是從來不記電話號的，只有別人簇擁她的份兒。但此刻她對著一個如此熟悉的聯系人，居然沒有嘗試撥通的勇氣。
解雨臣一定不會接電話。
這不是他第一次潛入局勢背面了。一旦消失在人們的視野裏，解語花就跟人間蒸發了似的。等他再出現，就是棋子落下、局面底定的時候。秀秀從年少時就一遍又一遍地經歷這樣的事情，直到對解雨臣的行動失去追根究底的好奇心。他總會回來的，這就夠了。彼時的霍秀秀如是想。
但現在她覺得不夠。她想要他接電話，要半碗紅糖姜茶，跟他說今天是特別的一天，她斷了一個人的手，等同於親自把程五從九門之中抹去，放任即將到來的死亡。她終於明白解雨臣無數次經歷的究竟是什麽，原來遠比文學創作要來的沈重。她會在這個位置上變成怎樣的人？她是不是已經追上了他的腳步？許多年後，大家會輸，還是會贏？這些她全都茫然，卻不能表露一絲一毫。
霍秀秀開始覺得厭煩，煩這樣矯情的自己，進而意識到自己的情緒已經失控了。理智上她十分清楚這時候最好完全放空，但這個認知反而使得霍秀秀更加煩躁。她就要崩潰了，她自己知道，但還不能。還不是時候。
還不是時候。她對鏡子裏的自己無聲地說，然後嘗試著笑了一下。
“小姐。”霍六妹在門外說，“趙鴻寶還沒走。”
霍秀秀打開門，把匣子交到女人手上，示意她按規矩處理掉。霍六妹想了想，道：“咱們家和這個人素無交情，今天他來，實在很突兀。要不要我去查查看？”
秀秀就搖頭：“不用，我知道是誰。”她的表情已經變得平靜，伸手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只口紅，很隨便地補了下妝，然後說，“今晚我不回老宅了，賬本都送到北城公寓去。你不用呆在那，還是幫我盯著家裏，鑰匙直接毀掉就行。”
霍六妹應了是。霍秀秀在背後朝她揮了兩下手，意思是散了吧，自己獨自朝大堂外走。霍家內院生人勿擾，趙鴻寶只等在二門外。她慢吞吞地過去，收獲了一張笑臉。
“霍當家，今兒上門實在冒昧，您別見怪。”他說。
趙鴻寶的話剛開了個頭，秀秀就打斷他：“解家的人在哪兒？”
對方啊了一聲，又哦了一句，整理好表情開始帶路。霍秀秀走在他旁邊，黃昏時分，雨已經停了，風裏居然有燒烤的油香，聞多了有點膩。
“那個假碗，現在在誰手裏？”她突然問。
趙鴻寶楞了下：“嗐，您也猜到了，我今兒過來是解老板的意思。說也奇，楊一輸那個碗，行家手筆，做得真是惟妙惟肖，我當時楞沒看出來。本來都已經交出去了，也不知道花兒爺是怎麽得的消息，又出大價錢把貨攔下來，這才沒把我這張臉丟出國境線去。他說要帳我得上堂口來，您不在，老楊那狗東西不可能認。左右是花兒爺買我一個契機，我也和霍家結個善緣。”
趙鴻寶講得真情實感。秀秀打量了他一眼，不太明白。這人這麽樸實，是怎麽在這行裏混的？接著想起幾年前的吳邪，又釋然。也許即便在同個行當裏，他們這群人也算是異類。
這時候的霍秀秀還不知道幾年後吳邪會做出什麽事來。說也奇怪，九門選中的執行人是他，不曉得老一輩是不是早早就看出了這家夥潛藏的瘋狂基因。
說話間兩人已經出了大門。堂口對面是個豆漿鋪子，門口停著一輛賓利雅致。趙鴻寶講完場面話就要走，霍秀秀也沒留他，盯著那輛車，開始胡思亂想。
萬一來的是解雨臣怎麽辦？
他做事一向這樣，很少給人什麽預告，悄無聲息地潛回國內也不是沒可能。秀秀當然希望解雨臣快點回來，有他打底，至少北京不會太亂。但她還沒想好要怎麽面對他。只是一兩個月的時間，霍秀秀已經想不起來自己從前是怎麽像只花蝴蝶似的撲進他懷裏的了。她到底是太蠢，還是太聰明？總在那條感情的變質線上反覆蹦跶，期待著什麽，試探著什麽，又刻意忽略他的反應。
霍秀秀腦子裏天馬行空，但表面看起來她只是淡定地朝賓利車走了過去，高跟鞋敲地面敲得輕輕巧巧。車窗搖下來，露出一張男人的臉。三十來歲，粗眉短胡，色厲內荏的長相。
她的心瞬間落回原處，安慰自己，這也在情理之中。
秀秀開口叫對方的名字：“拖把？”然後收獲了今天第二張笑臉。
“楞著幹嘛啊？把車門打開。”她拍窗框。拖把手裏捧著紙杯，聞言趕緊手忙腳亂地解鎖，一把推開副駕駛的門。女孩瞪了他兩眼，膝蓋磕在前車門上關嚴了，自己往後座一鉆。他這才反應過來，摸著頭不知所措，趕緊把豆漿遞了過去。
“熱乎的。”他說。
霍秀秀接了，果然滾燙，令人舒適的溫度，就直接問：“不是說他只囑咐了兩句話麽？兩句話，叫你做了這麽多事兒？”
“這，這是後來交代的。”拖把尷尬地說，“大小姐，你怎麽知道是花兒爺？我還什麽都沒說呢。他囑咐過了，這些事都要特別謹慎。”
一連遇到兩個老實人，秀秀忽然覺得開心了點，也就不想去挑剔他那錯漏百出的謹慎了，懶洋洋地歪在椅背上：“北京城裏做假能做得這麽高明的無非那麽幾個，半只手就能數清。這事兒從一開始就是個局。楊一輸、趙鴻寶、做假人，他們的真正主顧都是解家，為的就是今天的戲碼。這筆賬不還清，老楊在道上從此後沒法混了，但他還不起，只能靠主家出面，就等於自己把憑據送到了我手上。”冷笑一聲，“我的人情，是那麽好欠的？”
拖把聽得一楞一楞，就差把“高明”這種讚美寫在臉上，外加三個感嘆號了。霍秀秀懶得管他是做戲，還是根本沒想過解雨臣的吩咐是什麽意思，頓了一下，拍拍後座的靠墊，臉上浮現出些許糾結：“最主要的，這車我見過。”
拖把：“啊？”
她舉起那個蘇繡墊子，在對方眼前晃了晃：“我買的。”
拖把哦了聲，被狗糧噎到的表情。
霍秀秀知道他在想什麽。或許外人眼中，他們兩個和一對般配的情侶沒什麽兩樣。解雨臣對霍秀秀有極其驚人的忍耐力。這人其實特別挑剔，眼光高，心細，領地意識又強。他日常起居的地方，無論是住房還是辦公室，沒人敢亂動任何東西。秀秀偏不，她大搖大擺地闖進去，在辦公椅上留下新買的桂花香水氣息，把景點裏隨手買的靠枕丟在解雨臣車上，赤著濕漉漉的腳在他的長毛地毯上拆俄羅斯套娃。解雨臣從不說什麽，還會把她忘記帶走的套娃仔仔細細地收好，在霍秀秀偶然想起來的時候變戲法似的送上，附贈一塊高品質生巧。
他多好啊，可霍秀秀覺得不夠。在情感上，女人是貪婪的生物，永遠沒有已經夠了、可以停止的時候。
不要再想了，她在心裏說。霍秀秀，你已經長大了。
“別傻楞著了，你屬呆頭鵝的啊？開車，隨便去哪個館子，我請你吃飯。”女孩踢了一腳前座，“就一個要求，開穩點。”
拖把在發消息，答應著，笑道：“這個點了，想開快也不能夠啊。”
他放下手機，發動了車。霍秀秀原本已經閉上了眼睛，這時突然想起什麽，改變了主意，垂喪地吐出一口氣，對拖把道：“算了，去新月飯店。”家裏那幫人再有神通，應該也不敢真的去招惹尹南風……吧？
她想到了一種可能性，忽然有些期待。
“大小姐，有個問題。”拖把低頭看了眼手機，又在後視鏡裏覷著她的神色，“賬本雖然收了，但收上來的肯定都是爛賬，你打算怎麽處置？”
秀秀正在假寐，沒註意他的小動作，但這個問題明顯不可能是拖把自己問的。
她一時沒說話，拖把以為她已經睡著了，乖乖閉上了嘴。片刻之後，後座傳來很輕的一句：“錢能解決的，現在都不算事情。”
“別問了。”秀秀說，“我要睡一覺。”
最後他們在新月飯店吃銅鍋羊蠍子，開了兩瓶紅酒，不倫不類，不中不洋。
新月飯店本來是不上這種吃食的。古董羹起源於軍隊野炊，豪放糙氣，還入不了尹大小姐的眼。店裏的主廚是淮揚菜傳人，講究精細本味，據說從太師傅那代起就在尹家供職了。霍秀秀才不管這個，揮手讓服務生去外面現買銅鍋，很快東西和食材就都回來了。因為過程太順利，秀秀判斷尹南風要麽不在店裏，要麽沒睡醒。
拖把上一次見她，小姑娘尚且吸溜著半杯果味奶茶。如今她坐在那裏，杯裏醒著紅酒，唇上的胭脂有些斑駁，貼身旗袍勾出柔美的曲線。要不是偶爾跳脫的情緒會點亮那雙溜溜圓的眼睛，已經不能被稱之為一個小女孩了。
“大小姐，別喝了。”他不得不勸，“下回您跟花兒爺一起出來，喝多少都沒關系。這要是跟我喝多了，我沒法交代啊。”
霍秀秀奇道：“我喝酒和他有什麽關系啊？”
她慢悠悠地把杯底喝幹了，好整以暇地望著拖把整個人被這句話憋住。秀秀知道自己在為難拖把，其實有什麽意思？他又不是解雨臣，就算買一萬支玫瑰花，布置好粉氣球，打著補光燈在旁邊吶喊在一起在一起，也不會改變任何事情。由此她知道自己已經有點醉了，但她是故意的，喝醉和說話都是。盡管這種自我放縱，細想起來有些可悲。
秀秀繼續給自己倒酒，拖把不敢真的攔她。這時候手機鈴聲忽然響了，男人的表情一變再變，握著電話跳起來，支支吾吾的：“我，我出去接個電話。”然後火燒眉毛似的跑了。
他走了十來分鐘，再回來就有點坐立不安。霍秀秀放下筷子，問：“什麽人啊？你都發一晚上短信了。”語氣像是閑話，但水晶燈柔和的輝光下，懷疑的眼神來回逡巡。
“女朋友。”拖把終於說出了口，“我新交的女朋友，一起帶來北京了，一直放著她自己在旅店，也沒怎麽管。本來說好今晚一起吃飯，但這不是……沒事兒，大小姐，您吃好，我答應花兒爺照顧你的。”
秀秀楞了下，重新拿起筷子，從冒著熱氣的鍋裏撈出塊汁水淋漓的羊肉。她咬著骨頭，感受牙齒逐漸把肉絲和骨頭分離，輕描淡寫地朝拖把揮手：“你走吧，我用不著你陪。”
這下輪到拖把呆住了。
“我又不是你女朋友，你大晚上陪著我做什麽？”這話一出口，男人臉上頓時露出驚恐的表情，霍秀秀覺得好笑，“滾吧滾吧，該見誰見誰去。”
拖把非常糾結，秀秀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為什麽，這一眼看得他心驚肉跳。腦子還沒過，嘴已經先張開了：“那我把車給您留下？不對，喝了酒也不能開車……我給霍家打電話，讓人來接您？這大晚上的，我得把您送回去啊。”
“別煩了。你打電話給霍家，來的不一定是司機還是殺手呢。”秀秀說，“我今晚不回家，哪兒都不去，就在這借張床，行了吧？快點走，別耽誤我吃飯。”
男人還在磨蹭，霍秀秀實在受不了了：“你是不是個男人啊？”肉眼可見的不耐煩。
“該抓緊的要抓緊，對女朋友好點，別老叫人家等。”過了會兒，她輕聲說，“人等累了，是會走的。”
拖把已經被迫走到了門邊，聞言楞了楞。他回頭看去，女孩正垂著頭認真吃羊肉，沒有流露出任何異常。天花板上的燈光像水一樣，洗出她明麗美好的臉。
他捏了捏口袋裏的手機，走出了包間。
“霍秀秀，你是來砸我飯店招牌的麽？”尹南風抱臂站在走廊上，道，“什麽菜不能點，你非要在我這吃火鍋？”
秀秀笑起來，招呼她：“尹老板，醒啦，來喝一杯？”
尹南風果然進來，從善如流地坐下，居然真的給自己倒了杯酒。這倒有點出人意料。霍秀秀轉著手裏的杯子，佯裝去看紅酒的顏色，實則在以一個非常巧妙的角度觀察她。尹南風喝了半杯，放下來，瞪她：“看什麽？”
“看你是不是假人。”秀秀一本正經，“講，你把尹家姐姐怎麽了？”
尹南風難得被逗笑。但她也只微微笑了一下，立刻就收斂住了，轉而盯著後面墻上一副剛裱的字。題字下面是一對白瓷花瓶，瓶裏插著粉色的絨花。
許久之後，她很慢地說：“等累了，真的會走嗎？”
她看向霍秀秀，眼神裏好像什麽都有，又什麽都沒有。秀秀心裏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那是屬於女性直覺範疇的東西。
她很小就認識尹南風了。仙姑的晚年生活用“宅居”兩個字就可以總結，很少出門，來得最多的就是新月飯店。那時候尹南風還不是新月的老板。她本來就年長一些，早熟得嚇人，落在彼時的霍秀秀眼裏就是性格古怪，做派又比秀秀還要大小姐得多。兩個大小姐在一起是沒話好講的，於是直到成年，她們都處於既不是朋友也不是陌生人的微妙關系，只能以熟人這個詞概括。
霍秀秀沒說話，尹南風似乎也並不真的需要她的答案，屋裏一時沈默下來。不知過了多久，聲聲慢在門口敲了敲。她才十來歲，像模像樣地端著派頭說正經話：“老板，張先生回來了。”
“那個老不死的，還知道回來啊。”不知道是不是剛才凝滯的氣氛令人產生錯覺，尹大小姐的口吻說不出的奇怪，“行了，我沒工夫跟你在這閑聊。我看你就是喝多了，讓人給你開個房間，今晚在這睡吧，別跑了。”敲著桌子，丟下一句，“還有這火鍋，沒有第二回了啊。”
她起身出去了，霍秀秀慢慢地把最後一點酒喝完，挪到墻邊研究粉絨花瓶上面掛的那幅字。題字的人似乎不怎麽講規矩，筆法自成一派，只看得出有點兒魏楷的底子。寫的是一句詩，“天東長白近蓬瀛，縹渺仙人玉雪清”，沒有落款。
王結的《遼東高節婦》，這句描繪的長白山。霍秀秀立刻知道字是誰寫的了。
大小姐，彼此彼此啊。她笑了笑，輕輕哼了兩句探清水河，然後對著題字問：“我的房間在哪兒？”
聲聲慢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禮貌地請霍秀秀出去。秀秀聽說過，這個小女孩天賦異稟，六歲就是新月飯店這一代最好的聽奴了。聲聲慢這個名字還是尹南風給改的，念起來清爽脆利。她走在前面帶路，玫瑰粉的絲綢連衣裙超過膝蓋，小皮鞋輕輕敲著地板。
粉色，又是粉色。
第二天黎明，霍秀秀是被來電聲吵醒的。她昨晚放縱自己在生理期喝了酒，半夜小腹就開始絞痛，剛剛睡下沒多久。手機鈴鍥而不舍地持續響著，秀秀迷蒙地從枕頭下摸出電話，聽到霍六妹在那頭問：“小姐，你沒事吧？”
霍秀秀立刻明白了這個問題的意思，瞬間清醒，問：“誰動的手，長房？”
“是外家。”霍六妹說。
“霍有雪？她不至於這麽蠢啊。”秀秀怔了一會兒，想起解雨臣講過某個不可言說的傳聞，下意識道，“不是說她對日山爺爺有想法的麽？”
“有雪小姐最近不在北京。”霍六妹沒有點評八卦真偽，答得一板一眼。
“看來外家也不是鐵板一塊啊……那我就放心了。”女孩笑了聲，“我在新月飯店，很安全，放心吧。對了，你去和二奶奶說，好不容易回長沙祭祖，請二少爺和我一起上飛機。”
“明白，我下午開車去接您。”霍六妹切斷了通話。
霍秀秀靠在床邊，想笑，又笑不出來。她擺了這些人一道。半夜潛進新月飯店這種事，張日山絕對不可能放任不管。老家夥是個甩手掌櫃，好多年不摻和這些爛攤子了，天天假裝自己不存在，連霍仙姑葬禮也沒露面，只有尹家派人送了禮。這次他出手對付外家，就等於向所有人昭告了自己的立場。這種緊要關頭，別人才不會管他是不是不得已。
但她又覺得沒意思。這個龐大的家族，有血緣沒血緣的，都想要殺她。這種意願如此強烈，已經讓很多人連基本的理智都沒有了。感覺其實很微妙，像是在高處俯瞰，一群僵屍重重疊疊，全都盯著唯一的新鮮血肉。
霍秀秀掀開被子，準備去洗個澡。手機隨著她的動作翻了個面兒，屏幕還亮著，顯示最近的通話記錄，第一行是六姨。秀秀瞥了一眼，沒怎麽在意。她汲上拖鞋，下地走了兩步，又猛地回頭去仔細看。
第二行是個她完全沒有任何印象的記錄。
花姐，通話時間三小時一十二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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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秀秀把水流開到最大，仔仔細細地洗了手。她擡起頭，於是濺了水珠的玻璃鏡映出少女蒼白的臉。大理石臺上擺著那個木匣，蓋子開著，一陣一陣的鐵銹腥味直沖天靈蓋。秀秀又在生理期，感覺自己已經被血氣浸透了，這種變身生化電影裏僵屍怪物的錯覺令人幹嘔。她想洗臉，又記起自己只帶了一只口紅，只好作罷。
手機仍是靜默。霍秀秀再度點開那個快要背下來的號碼——大小姐以前是從來不記電話號的，只有別人簇擁她的份兒。但此刻她對著一個如此熟悉的聯系人，居然沒有嘗試撥通的勇氣。
解雨臣一定不會接電話。
這不是他第一次潛入局勢背面了。一旦消失在人們的視野裏，解語花就跟人間蒸發了似的。等他再出現，就是棋子落下、局面底定的時候。秀秀從年少時就一遍又一遍地經歷這樣的事情，直到對解雨臣的行動失去追根究底的好奇心。他總會回來的，這就夠了。彼時的霍秀秀如是想。
但現在她覺得不夠。她想要他接電話，要半碗紅糖姜茶，跟他說今天是特別的一天，她斷了一個人的手，等同於親自把程五從九門之中抹去，放任即將到來的死亡。她終於明白解雨臣無數次經歷的究竟是什麽，原來遠比文學創作要來的沈重。她會在這個位置上變成怎樣的人？她是不是已經追上了他的腳步？許多年後，大家會輸，還是會贏？這些她全都茫然，卻不能表露一絲一毫。
霍秀秀開始覺得厭煩，煩這樣矯情的自己，進而意識到自己的情緒已經失控了。理智上她十分清楚這時候最好完全放空，但這個認知反而使得霍秀秀更加煩躁。她就要崩潰了，她自己知道，但還不能。還不是時候。
還不是時候。她對鏡子裏的自己無聲地說，然後嘗試著笑了一下。
“小姐。”霍六妹在門外說，“趙鴻寶還沒走。”
霍秀秀打開門，把匣子交到女人手上，示意她按規矩處理掉。霍六妹想了想，道：“咱們家和這個人素無交情，今天他來，實在很突兀。要不要我去查查看？”
秀秀就搖頭：“不用，我知道是誰。”她的表情已經變得平靜，伸手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只口紅，很隨便地補了下妝，然後說，“今晚我不回老宅了，賬本都送到北城公寓去。你不用呆在那，還是幫我盯著家裏，鑰匙直接毀掉就行。”
霍六妹應了是。霍秀秀在背後朝她揮了兩下手，意思是散了吧，自己獨自朝大堂外走。霍家內院生人勿擾，趙鴻寶只等在二門外。她慢吞吞地過去，收獲了一張笑臉。
“霍當家，今兒上門實在冒昧，您別見怪。”他說。
趙鴻寶的話剛開了個頭，秀秀就打斷他：“解家的人在哪兒？”
對方啊了一聲，又哦了一句，整理好表情開始帶路。霍秀秀走在他旁邊，黃昏時分，雨已經停了，風裏居然有燒烤的油香，聞多了有點膩。
“那個假碗，現在在誰手裏？”她突然問。
趙鴻寶楞了下：“嗐，您也猜到了，我今兒過來是解老板的意思。說也奇，楊一輸那個碗，行家手筆，做得真是惟妙惟肖，我當時楞沒看出來。本來都已經交出去了，也不知道花兒爺是怎麽得的消息，又出大價錢把貨攔下來，這才沒把我這張臉丟出國境線去。他說要帳我得上堂口來，您不在，老楊那狗東西不可能認。左右是花兒爺買我一個契機，我也和霍家結個善緣。”
趙鴻寶講得真情實感。秀秀打量了他一眼，不太明白。這人這麽樸實，是怎麽在這行裏混的？接著想起幾年前的吳邪，又釋然。也許即便在同個行當裏，他們這群人也算是異類。
這時候的霍秀秀還不知道幾年後吳邪會做出什麽事來。說也奇怪，九門選中的執行人是他，不曉得老一輩是不是早早就看出了這家夥潛藏的瘋狂基因。
說話間兩人已經出了大門。堂口對面是個豆漿鋪子，門口停著一輛賓利雅致。趙鴻寶講完場面話就要走，霍秀秀也沒留他，盯著那輛車，開始胡思亂想。
萬一來的是解雨臣怎麽辦？
他做事一向這樣，很少給人什麽預告，悄無聲息地潛回國內也不是沒可能。秀秀當然希望解雨臣快點回來，有他打底，至少北京不會太亂。但她還沒想好要怎麽面對他。只是一兩個月的時間，霍秀秀已經想不起來自己從前是怎麽像只花蝴蝶似的撲進他懷裏的了。她到底是太蠢，還是太聰明？總在那條感情的變質線上反覆蹦跶，期待著什麽，試探著什麽，又刻意忽略他的反應。
霍秀秀腦子裏天馬行空，但表面看起來她只是淡定地朝賓利車走了過去，高跟鞋敲地面敲得輕輕巧巧。車窗搖下來，露出一張男人的臉。三十來歲，粗眉短胡，色厲內荏的長相。
她的心瞬間落回原處，安慰自己，這也在情理之中。
秀秀開口叫對方的名字：“拖把？”然後收獲了今天第二張笑臉。
“楞著幹嘛啊？把車門打開。”她拍窗框。拖把手裏捧著紙杯，聞言趕緊手忙腳亂地解鎖，一把推開副駕駛的門。女孩瞪了他兩眼，膝蓋磕在前車門上關嚴了，自己往後座一鉆。他這才反應過來，摸著頭不知所措，趕緊把豆漿遞了過去。
“熱乎的。”他說。
霍秀秀接了，果然滾燙，令人舒適的溫度，就直接問：“不是說他只囑咐了兩句話麽？兩句話，叫你做了這麽多事兒？”
“這，這是後來交代的。”拖把尷尬地說，“大小姐，你怎麽知道是花兒爺？我還什麽都沒說呢。他囑咐過了，這些事都要特別謹慎。”
一連遇到兩個老實人，秀秀忽然覺得開心了點，也就不想去挑剔他那錯漏百出的謹慎了，懶洋洋地歪在椅背上：“北京城裏做假能做得這麽高明的無非那麽幾個，半只手就能數清。這事兒從一開始就是個局。楊一輸、趙鴻寶、做假人，他們的真正主顧都是解家，為的就是今天的戲碼。這筆賬不還清，老楊在道上從此後沒法混了，但他還不起，只能靠主家出面，就等於自己把憑據送到了我手上。”冷笑一聲，“我的人情，是那麽好欠的？”
拖把聽得一楞一楞，就差把“高明”這種讚美寫在臉上，外加三個感嘆號了。霍秀秀懶得管他是做戲，還是根本沒想過解雨臣的吩咐是什麽意思，頓了一下，拍拍後座的靠墊，臉上浮現出些許糾結：“最主要的，這車我見過。”
拖把：“啊？”
她舉起那個蘇繡墊子，在對方眼前晃了晃：“我買的。”
拖把哦了聲，被狗糧噎到的表情。
霍秀秀知道他在想什麽。或許外人眼中，他們兩個和一對般配的情侶沒什麽兩樣。解雨臣對霍秀秀有極其驚人的忍耐力。這人其實特別挑剔，眼光高，心細，領地意識又強。他日常起居的地方，無論是住房還是辦公室，沒人敢亂動任何東西。秀秀偏不，她大搖大擺地闖進去，在辦公椅上留下新買的桂花香水氣息，把景點裏隨手買的靠枕丟在解雨臣車上，赤著濕漉漉的腳在他的長毛地毯上拆俄羅斯套娃。解雨臣從不說什麽，還會把她忘記帶走的套娃仔仔細細地收好，在霍秀秀偶然想起來的時候變戲法似的送上，附贈一塊高品質生巧。
他多好啊，可霍秀秀覺得不夠。在情感上，女人是貪婪的生物，永遠沒有已經夠了、可以停止的時候。
不要再想了，她在心裏說。霍秀秀，你已經長大了。
“別傻楞著了，你屬呆頭鵝的啊？開車，隨便去哪個館子，我請你吃飯。”女孩踢了一腳前座，“就一個要求，開穩點。”
拖把在發消息，答應著，笑道：“這個點了，想開快也不能夠啊。”
他放下手機，發動了車。霍秀秀原本已經閉上了眼睛，這時突然想起什麽，改變了主意，垂喪地吐出一口氣，對拖把道：“算了，去新月飯店。”家裏那幫人再有神通，應該也不敢真的去招惹尹南風……吧？
她想到了一種可能性，忽然有些期待。
“大小姐，有個問題。”拖把低頭看了眼手機，又在後視鏡裏覷著她的神色，“賬本雖然收了，但收上來的肯定都是爛賬，你打算怎麽處置？”
秀秀正在假寐，沒註意他的小動作，但這個問題明顯不可能是拖把自己問的。
她一時沒說話，拖把以為她已經睡著了，乖乖閉上了嘴。片刻之後，後座傳來很輕的一句：“錢能解決的，現在都不算事情。”
“別問了。”秀秀說，“我要睡一覺。”
最後他們在新月飯店吃銅鍋羊蠍子，開了兩瓶紅酒，不倫不類，不中不洋。
新月飯店本來是不上這種吃食的。古董羹起源於軍隊野炊，豪放糙氣，還入不了尹大小姐的眼。店裏的主廚是淮揚菜傳人，講究精細本味，據說從太師傅那代起就在尹家供職了。霍秀秀才不管這個，揮手讓服務生去外面現買銅鍋，很快東西和食材就都回來了。因為過程太順利，秀秀判斷尹南風要麽不在店裏，要麽沒睡醒。
拖把上一次見她，小姑娘尚且吸溜著半杯果味奶茶。如今她坐在那裏，杯裏醒著紅酒，唇上的胭脂有些斑駁，貼身旗袍勾出柔美的曲線。要不是偶爾跳脫的情緒會點亮那雙溜溜圓的眼睛，已經不能被稱之為一個小女孩了。
“大小姐，別喝了。”他不得不勸，“下回您跟花兒爺一起出來，喝多少都沒關系。這要是跟我喝多了，我沒法交代啊。”
霍秀秀奇道：“我喝酒和他有什麽關系啊？”
她慢悠悠地把杯底喝幹了，好整以暇地望著拖把整個人被這句話憋住。秀秀知道自己在為難拖把，其實有什麽意思？他又不是解雨臣，就算買一萬支玫瑰花，布置好粉氣球，打著補光燈在旁邊吶喊在一起在一起，也不會改變任何事情。由此她知道自己已經有點醉了，但她是故意的，喝醉和說話都是。盡管這種自我放縱，細想起來有些可悲。
秀秀繼續給自己倒酒，拖把不敢真的攔她。這時候手機鈴聲忽然響了，男人的表情一變再變，握著電話跳起來，支支吾吾的：“我，我出去接個電話。”然後火燒眉毛似的跑了。
他走了十來分鐘，再回來就有點坐立不安。霍秀秀放下筷子，問：“什麽人啊？你都發一晚上短信了。”語氣像是閑話，但水晶燈柔和的輝光下，懷疑的眼神來回逡巡。
“女朋友。”拖把終於說出了口，“我新交的女朋友，一起帶來北京了，一直放著她自己在旅店，也沒怎麽管。本來說好今晚一起吃飯，但這不是……沒事兒，大小姐，您吃好，我答應花兒爺照顧你的。”
秀秀楞了下，重新拿起筷子，從冒著熱氣的鍋裏撈出塊汁水淋漓的羊肉。她咬著骨頭，感受牙齒逐漸把肉絲和骨頭分離，輕描淡寫地朝拖把揮手：“你走吧，我用不著你陪。”
這下輪到拖把呆住了。
“我又不是你女朋友，你大晚上陪著我做什麽？”這話一出口，男人臉上頓時露出驚恐的表情，霍秀秀覺得好笑，“滾吧滾吧，該見誰見誰去。”
拖把非常糾結，秀秀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為什麽，這一眼看得他心驚肉跳。腦子還沒過，嘴已經先張開了：“那我把車給您留下？不對，喝了酒也不能開車……我給霍家打電話，讓人來接您？這大晚上的，我得把您送回去啊。”
“別煩了。你打電話給霍家，來的不一定是司機還是殺手呢。”秀秀說，“我今晚不回家，哪兒都不去，就在這借張床，行了吧？快點走，別耽誤我吃飯。”
男人還在磨蹭，霍秀秀實在受不了了：“你是不是個男人啊？”肉眼可見的不耐煩。
“該抓緊的要抓緊，對女朋友好點，別老叫人家等。”過了會兒，她輕聲說，“人等累了，是會走的。”
拖把已經被迫走到了門邊，聞言楞了楞。他回頭看去，女孩正垂著頭認真吃羊肉，沒有流露出任何異常。天花板上的燈光像水一樣，洗出她明麗美好的臉。
他捏了捏口袋裏的手機，走出了包間。
“霍秀秀，你是來砸我飯店招牌的麽？”尹南風抱臂站在走廊上，道，“什麽菜不能點，你非要在我這吃火鍋？”
秀秀笑起來，招呼她：“尹老板，醒啦，來喝一杯？”
尹南風果然進來，從善如流地坐下，居然真的給自己倒了杯酒。這倒有點出人意料。霍秀秀轉著手裏的杯子，佯裝去看紅酒的顏色，實則在以一個非常巧妙的角度觀察她。尹南風喝了半杯，放下來，瞪她：“看什麽？”
“看你是不是假人。”秀秀一本正經，“講，你把尹家姐姐怎麽了？”
尹南風難得被逗笑。但她也只微微笑了一下，立刻就收斂住了，轉而盯著後面墻上一副剛裱的字。題字下面是一對白瓷花瓶，瓶裏插著粉色的絨花。
許久之後，她很慢地說：“等累了，真的會走嗎？”
她看向霍秀秀，眼神裏好像什麽都有，又什麽都沒有。秀秀心裏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那是屬於女性直覺範疇的東西。
她很小就認識尹南風了。仙姑的晚年生活用“宅居”兩個字就可以總結，很少出門，來得最多的就是新月飯店。那時候尹南風還不是新月的老板。她本來就年長一些，早熟得嚇人，落在彼時的霍秀秀眼裏就是性格古怪，做派又比秀秀還要大小姐得多。兩個大小姐在一起是沒話好講的，於是直到成年，她們都處於既不是朋友也不是陌生人的微妙關系，只能以熟人這個詞概括。
霍秀秀沒說話，尹南風似乎也並不真的需要她的答案，屋裏一時沈默下來。不知過了多久，聲聲慢在門口敲了敲。她才十來歲，像模像樣地端著派頭說正經話：“老板，張先生回來了。”
“那個老不死的，還知道回來啊。”不知道是不是剛才凝滯的氣氛令人產生錯覺，尹大小姐的口吻說不出的奇怪，“行了，我沒工夫跟你在這閑聊。我看你就是喝多了，讓人給你開個房間，今晚在這睡吧，別跑了。”敲著桌子，丟下一句，“還有這火鍋，沒有第二回了啊。”
她起身出去了，霍秀秀慢慢地把最後一點酒喝完，挪到墻邊研究粉絨花瓶上面掛的那幅字。題字的人似乎不怎麽講規矩，筆法自成一派，只看得出有點兒魏楷的底子。寫的是一句詩，“天東長白近蓬瀛，縹渺仙人玉雪清”，沒有落款。
王結的《遼東高節婦》，這句描繪的長白山。霍秀秀立刻知道字是誰寫的了。
大小姐，彼此彼此啊。她笑了笑，輕輕哼了兩句探清水河，然後對著題字問：“我的房間在哪兒？”
聲聲慢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禮貌地請霍秀秀出去。秀秀聽說過，這個小女孩天賦異稟，六歲就是新月飯店這一代最好的聽奴了。聲聲慢這個名字還是尹南風給改的，念起來清爽脆利。她走在前面帶路，玫瑰粉的絲綢連衣裙超過膝蓋，小皮鞋輕輕敲著地板。
粉色，又是粉色。
第二天黎明，霍秀秀是被來電聲吵醒的。她昨晚放縱自己在生理期喝了酒，半夜小腹就開始絞痛，剛剛睡下沒多久。手機鈴鍥而不舍地持續響著，秀秀迷蒙地從枕頭下摸出電話，聽到霍六妹在那頭問：“小姐，你沒事吧？”
霍秀秀立刻明白了這個問題的意思，瞬間清醒，問：“誰動的手，長房？”
“是外家。”霍六妹說。
“霍有雪？她不至於這麽蠢啊。”秀秀怔了一會兒，想起解雨臣講過某個不可言說的傳聞，下意識道，“不是說她對日山爺爺有想法的麽？”
“有雪小姐最近不在北京。”霍六妹沒有點評八卦真偽，答得一板一眼。
“看來外家也不是鐵板一塊啊……那我就放心了。”女孩笑了聲，“我在新月飯店，很安全，放心吧。對了，你去和二奶奶說，好不容易回長沙祭祖，請二少爺和我一起上飛機。”
“明白，我下午開車去接您。”霍六妹切斷了通話。
霍秀秀靠在床邊，想笑，又笑不出來。她擺了這些人一道。半夜潛進新月飯店這種事，張日山絕對不可能放任不管。老家夥是個甩手掌櫃，好多年不摻和這些爛攤子了，天天假裝自己不存在，連霍仙姑葬禮也沒露面，只有尹家派人送了禮。這次他出手對付外家，就等於向所有人昭告了自己的立場。這種緊要關頭，別人才不會管他是不是不得已。
但她又覺得沒意思。這個龐大的家族，有血緣沒血緣的，都想要殺她。這種意願如此強烈，已經讓很多人連基本的理智都沒有了。感覺其實很微妙，像是在高處俯瞰，一群僵屍重重疊疊，全都盯著唯一的新鮮血肉。
霍秀秀掀開被子，準備去洗個澡。手機隨著她的動作翻了個面兒，屏幕還亮著，顯示最近的通話記錄，第一行是六姨。秀秀瞥了一眼，沒怎麽在意。她汲上拖鞋，下地走了兩步，又猛地回頭去仔細看。
第二行是個她完全沒有任何印象的記錄。
花姐，通話時間三小時一十二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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