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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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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閻王表面風輕雲淡地跟明硯拉家常,仿佛他們不是二十年未見,只是一方剛剛放了個長假,現在重新覆工了而已。

實際上,白胡子小老頭也很心慌。

為什麽,為什麽明硯回來的時機與天機透露給他的完全不符?

剛剛來時一路上的那些話,他既是在說服梵筠聲,也是在說服自己。

天意不會出錯,不會出錯...

這遭若是錯了,地府...估計與覆滅無異。只怕要比什麽幾界混戰還要可怕。

一旦出錯,地府的中流砥柱有一個算一個,將盡數流失。地府若無新機遇,必生大亂。

那邊的明硯大人語氣輕柔地答著,語速卻似乎比閻王記憶了快了許多。問過了地府如今的情況,很快又問到了小冥主身上。

也是,算起來,明硯大人真的稱得上是小冥主的‘幹爹’。

若是沒有明硯在,小冥主今日會做出的事就不單單是通過不正當手段積攢功德,從而飛升天界,為謝沈冥主尋得一線生機。

沒有正確引導的小冥主恐怕會直接和魔族勾結,一舉攻上天界,將地府、魔界、仙界都攪得不得安寧。

閻王從這可怖的設想中跳脫出來,簡要說明了他們如今正為冥主籌劃的事。

對於閻王能窺探天機這一點,明硯是知道的。在得知這些年地府並沒有鬧出什麽亂子,且地府眾人集體為南榮錦凈化功德是閻王的授意後,明硯微皺的眉頭漸漸放緩。

該問的都問完了。他步子微頓,擡眼問道:“閻王大人可知,前幾日,是否有一位名叫孟渝的鬼魂進入地府?他如今又在何處?”

這語氣急切得很,襯托得剛剛那些問詢仿佛只是一些不得不走的流程。

閻王眸光閃爍,“這...近日夢華有異,進入地府的鬼魂都需仔細排查,或許是...還未排查結束罷。老身不記得有過甚麽孟渝。”

他又撒謊了,遵循那捉摸不透的‘天意’。

唉,一把年紀了......閻王滿面愁容。

“這樣麽...多謝。”

明硯大人眉頭覆又皺起,心事重重的模樣讓閻王很是心虛,便提了句:“衙主大人不若去未盡那兒再問問。由於排查嚴格,往來的鬼魂中若有沾染魔氣,或是神魂有異者,皆會被押入厲刑司——是了,近日芙傾停工,厲刑司是未盡在打理。”

“被押入厲刑司?!會受什麽刑罰?”

明硯大人只差將‘急’字刻在臉上了。

“這...要看具體情況。”閻王道:“與魔族沾上關系的多半是要受罰,若是神魂有異,想必還要進一步篩查。”

“好...我知道了。”

明硯很快明確了目標,加快了步子。幾步後卻忽然一滯,想起什麽,回身道:“小家夥,又在偷懶?快跟上。”

幾步外的梵筠聲正在往‘小家夥’嘴裏塞藥,被這溫溫柔柔的一嗓子嚇得一抖,好險沒把袖子裏的藥瓶都給甩出去。

丁漓也是一噎,捂著喉嚨的樣子看著像是不行了。

梵筠聲又不知哪兒變出來一杯水,咕嘟咕嘟給他猛灌了下去,才阻止了這危在旦夕的鬼魂被噎死的慘劇。

經歷這小插曲的丁漓又鮮活了不少,舞著袖子回道:“這就來啦!大人等等我。”

磕了點丹藥的虛弱鬼魂似乎飄得快了些,乍一看看不出什麽異常了。

多清亮的少年音色啊,還是個孩子呢。

梵筠聲又無端氣憤了。等著主仆二人走遠,他又跑去閻王身邊並排著,沒好氣地問:“明硯大人何時飛升?”

“尚且不知。”閻王轉頭看他,“小丁漓現在如何?”

梵筠聲冷哼:“‘活’不過明天。但若明硯衙主盡快飛升,當初的我們與他結下契印也算達成了,只要他能順利投胎,就還有一線生機。”

“好,老身這便去結算明硯大人的功德因果。”

天意之下,亦有人為。即便天意所定之局為‘萬死’,人也總能勉力求得‘一生’。

“只不過,若不成,小丁漓現在跟在衙主身邊,倘若明日...那之後,不知要怎麽同衙主大人解釋。”

梵筠聲想起丁漓那視死如歸的笑容,只道:“他應該已籌劃好了一切。”

“哦...”閻王低聲喃喃:“二十年前還是個調皮搗蛋的臭小子呢,如今竟這般周全了?倒叫老身越發好奇他們在人間的經歷了。”

梵筠聲隨口便出了個餿主意:“您大可以去明硯衙主那兒借來十世鏡一探究竟,屬下也很好奇呢。”

閻王才不理他,把著胡子回閻下苑去了。

*

“孟渝...”未盡從堆積成山的桌案前脫出身,思索道:“前幾日的確有這麽個鬼魂來找過我。”

明硯眼眸閃亮,追問道:“那三閻殿現下可知,那鬼魂如今在何處?”

“這...恕屬下不知。”但那鬼魂實在讓他印象深刻,便接著道:“只不過那鬼魂並不如大人您所說,被押入厲刑司。恰恰相反,是他自己找上門的。”

“他自行請罪,說他徇私殺了人界數百人。屬下查驗過後,發現此罪並非他一人所犯,還有一尚在人世的共犯,理應等此人也入地府後,在處以一人一百越雷鞭的刑罰。”

明硯心一緊:“他...”

“他說不必,讓他一人受兩人之過即可。此事確有先例,屬下便允了。”

“兩百越雷鞭...兩百越雷鞭...”

明硯衙主口中癡癡地重覆著這幾個字。身為下屬自然要解上司之憂,只是未盡一時也不知到哪兒去找那孟渝的下落,正窘迫著,忽然靈光一現,道:“不過那叫明子禎的共犯雖不必受過,卻也要來厲刑司畫押,待他下了地府,屬下便可詢問他那孟渝有可能的去處...”

未盡翻閱著從閻王那兒覆制而來的生死簿,話音未落,卻發現了端倪。

就在這幾日內,那個叫明子禎的罪人,也已入地府。

未盡喜道:“另一位犯人也下來了,屬下這就傳喚他。”

有罪的鬼魂在下地府之時魂魄上便會被烙上契印,一旦被傳喚,顱頂處便會發出金色光芒,灼熱難忍。

還未回神的明硯衙主忽然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額頭,恍惚間碰落了未盡桌案上的好幾本冊子。

未盡呆呆地看過去,再低頭看看自己生死簿上正發亮的名字。

他點開罪犯‘明子禎’的具體信息,後面一欄儼然寫著:

‘明子禎,前世為地府無冥衙主,乃歷劫之軀。’

未盡渾身一凜,接著看下去。

生死簿上會記錄此人此世所經歷的一些大事,而未盡此時著重要尋找的是一個結果。

終於,他掃到最後一行——

‘此身雖有罪,但已功德圓滿,擇日便可位列仙班。’

什麽...明硯大人又要重回仙界了?

此時卻由不得他多想,趕忙停下了傳喚,將這一頁生死簿翻過,然後將生死簿遞交給明硯:“大人,這是孟渝的那一頁生死簿,您若需要,可隨意查看。”

明硯支著桌案的手漸漸松開。他撿起地上掉落的冊子,放到桌案上堆齊,然後十分小心地結果那簿子。

指尖掠過泛黃紙頁上一行行規本小篆,目光掃過的文字仿佛一瞬間鮮活起來,幻化成過往年月的一幀一面,躍然眼前。

他又看見了那個面若桃花的少年,長發高高紮起,柔眉星目,皓齒粉面。

他看見少年笨手笨腳地抱著個小孩,說著些莫名其妙的話。少年以為小孩沒有意識,實際上小孩都聽得見。

少年一會兒叫著“子禎啊子禎”,一會兒變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一會兒出神地笑出聲,一會兒又眉頭緊鎖,盯著懷裏的小孩發呆。

小娃娃逐漸長大了,少年就遣他去處理寺廟裏香客們的一些雞毛蒜皮的請求,天天給他灌輸‘要好好地活著呀’‘得長命百歲才行’‘多行善多積德知道嗎’的思想,頻繁而又不厭其煩,像是有什麽目的。

少年在月光滿盈的巍峨宮殿前拐著小孩陪他喝最辛最辣的酒,在空闊無際的曠原夜空之下向小孩分享一些並不能袒露的心聲。或是跪在萬尊佛前,拜了又拜,卻不知所求為何。

小孩兒飲不能,聽不懂,看不透,只能用肉乎乎的小手拉著他衣角,像是安慰。

每每這時,少年就會抱起小孩,在他臉上猛親一口,然後蹭蹭小孩柔軟甜香的頭發。

明硯大人眼眶酸脹地厲害,卻發掘自己已流不出淚。

他為那人流的淚,在人間便已淌盡。他答應過的,從此不再為那人傷心。

可這二百越雷鞭,讓他怎麽能無動於衷。

孟渝啊孟渝...你給予我的,即便是幾世都難以償盡。怎麽,竟還嫌不夠多,哪怕是到了地府,也要再添上這一筆?

還是幹脆換得個魄散魂消,再落得個你所謂的‘兩清’?

明硯衙主光風霽月,優雅端方,向來從容不迫。卻終究還是對著這泛黃的簿子,靜默著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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