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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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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一口飲盡,放下杯子,另開新瓶把酒續上。

江起舞:“對了,我騙你的是,關於五四三,他其實根本沒死,還有……還有你會進入到那個幻境,也是我刻意設計的,對不起,祝餘,讓你看到那些,真的不是我的本意,但還是要對你說,對不起,因為結果就是,你受到了傷害。”

“嗯,我相信你,”祝餘的眼裏看不出半點怨恨,反倒像春風般撫慰著她,“你還在在意嗎,要不我們再喝一杯,就把它忘了吧,好嗎?”

“不好。”

說完後,江起舞還把酒杯推遠了一些,以此表明態度。

祝餘:“為什麽?不是說好了,今晚我們互相坦白,然後放下那些事,重新開始嗎?”

江起舞:“可是我傷害了你,這件事你可以不在意,我卻不應該,也沒有資格輕易忘記。”

此話一出,祝餘楞了許久,既沒接話,也沒有除了眨眼以外的動作。

“怎麽了,我說的有什麽問題嗎?”江起舞問。

這才有了回應,祝餘笑著搖了搖頭,卻不是否認,而是疑惑:“你說的這話,似乎我對你說過差不多的,這感覺有些奇怪,而且最近幾天時不時就有這種感覺,好像你成了我,我成了你一樣。”

“是。”江起舞這才如夢初醒,“你是說過差不多的,其實,我也常有你說的這種奇怪的感覺。”

然後又陷入了對其中緣由的思考,這種變化究竟是如何發生的呢?

“沒事,不必糾結。”提出疑惑後,祝餘倒是不甚在意,“對我來說又不是什麽壞事,你呢,對你來說,它是嗎?”

“當然不是。”

“所以,我們繼續聊回剛才的——既然你也記得,我曾經對你說過差不多的,既然我們是互相虧欠,那有什麽不能放下的呢,你忘了我教唆你欺騙我的目的了嗎,就是為了放下,但你若是放不下,忘不掉……我對你做了更過分的事,你要我怎麽辦?”

哦,好像是這麽個道理。

江起舞想了又想,最後說:“那這樣吧,這一杯酒先不喝,暫時而已,既然是互相虧欠,就等到我說完,你也說完的時候,再一起清算吧,到那時,我原諒你,你也原諒我,誰都有了喝下這杯酒的底氣。”

“好。”

祝餘怎麽可能說不好,江起舞這番話,就像是給了她一塊免死金牌,她還沒說,她就提前赦免了她,哪怕她可能早已知道。

“那就說回五四三,嗯,我設計你進入幻境,是為了把五四三放走,讓他在名義上死去,讓他在暗中替我辦事,因為當時我想查關於你的事,但是和你朝夕相處,覺得實在找不到機會,也很難不讓你發覺。”

祝餘有著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她似乎看到了她的心虛:“當時?那你現在覺得,他有用嗎?”

說著竟還笑了。

江起舞很無奈,不得不面對現實,老實回答:“目前看來,用處並不是很大。”

說到這不由嘆口氣,自己給自己倒上酒,抿了一口後才接著道:“坦白說,我覺得心理很有落差,好像白做了許多事。”

祝餘仍在笑,一副過來人的樣子:“沒事,沒有誰能做到對尚未發生的事了如指掌,你不也已經知道了嗎?就連神,也是這樣。事與願違本就是常態,僅僅只是白忙一場,而非南轅北轍,其實已經是不錯的結果了。”

啊,也對。

尤其這些話還是祝餘說的,她應是很有發言權,江起舞自己是白忙一場,她又何嘗不是呢?最後,甚至還是她自己選擇的放棄。

“不要這樣看我。”祝餘同她說,“或許,魚和熊掌,我是可以兼得的,哪怕不能,我也不後悔我的選擇。”

不知此時說這話江起舞能不能聽懂,但祝餘還是說了。

說完後,見她眼睛倏地亮起,便對她知道多少,心裏約莫有個數了。

真的都知道了麽?

即便那樣,還願意和她在一起嗎?

不過,現在最重要的不是這個。

“江起舞,事情沒有你以為的那麽糟,我覺得它是可以被解決的,你放心,等會兒我就會告訴你。”

可以解決。

從祝餘口中聽到這話,江起舞終於安下心來。

她實在太想知道,於是,人雖還在當下,註意力卻早已跑到“等會兒”去了,三言兩語便把祝餘昏睡期間的事給交代完畢。

“那我快點說。”

“在萬物生裏突然響起的那個聲音,他說,我稱呼他三不善就好,就是你說的佛教裏的三不善根。”

“他還說,坑壁上,那個空位裏的畫,是他操縱我之前的一代代專門畫給我看的。”

“當時我信了,信了他說的話,也信了那壁畫上的內容,還差點……不過想起你說,要我不能做傷害自己的事,我就帶著你出來了。”

“對了,那個三不善也挺奇怪的,在我看壁畫的時候,不知何時就消失了,再也沒了聲音。”

“之後就是把你帶回了家,那幾天,我不斷去想在萬物生裏發生的事,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最後得出了個猜測。”

“祝餘,其實是你,對吧?”

“你的影子,你的朋友,你想要公平。”

“只要我非自然死去,他們就能得到公平,所以你才會多次進入萬物生,設法造出那個壁畫,好讓我那樣死去,對不對?”

“你放心,我不怪你,雖然是有那麽一點在意,你居然有那麽長的時間,是為我的死而活著的,但是我能理解,再說了,你做那些事的時候,我根本還不在這世上呢。”

“哦,對,還有五四三,我讓他去查了。”

“你給我的那些照片,其中有一張拍的是寫著‘似人又非人,名為江起舞,來月過客中,守株可見兔’的紙條,文件時間是三年前的6月7日,但五四三的那次算命,卻是發生在6月11日。”

“你比他早。”

“所以,根本就是你買通了那個算命的,對吧?那張照片,是你給那個算命騙子看的,好讓他照著上面的內容去騙五四三。”

“你根本就不是那時候才認識五四三的,你最初認識的應該是他太太爺爺……嗯,反正就是那輩的誰。”

“雖然沒有找到相關證明,但我猜,你應該是通過某種手段,讓他們家把那兩卷你胡編亂造的簡策視若傳家寶,因為你選中了他們作為替你開路的人,對嗎?”

祝餘想過很多次,把這一切攤開來時,江起舞會是什麽狀態。

心寒,難過,無法接受。

厭惡她,抗拒她,推開她。

哪怕是已經知道她知道了,卻還是選擇了原諒,祝餘也覺得,說起這些時,怎麽也是傷神的吧?

但是,居然是這麽有精氣神的,仿佛在說別人的事,仿佛只為了驗證真假。

甚至還有點興奮。

是了,她此時應該滿腦子都在想著,要如何擺脫現在的處境:莫名出現又消失的三不善,總是操縱她的那個隱秘的力量,以及來自影子的怨恨。

“對,你說的,都是對的。”

祝餘這麽回答,言辭極簡,替江起舞加快進度,然後呢,然後她就不知該作何反應了。

江起舞的狀態雖然讓她意外,卻也在情理之中,可她就是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她對她那段時間的情緒基本不提,偶爾提到一兩句,也是輕描淡寫,可祝餘知道,那一定是段很難熬的日子。

是精神上的地獄。

不該被輕輕揭過。

那該如何呢?

要她再現那時是如何痛苦,如何在生與死之間掙紮的嗎?

祝餘要的絕不是這個,她巴不得這些情緒離江起舞遠一點。

“怎麽了?祝餘,你怎麽不說話了?”

見她應了一句“都對”之後就再不吭聲,眼神也不太對勁,江起舞試探著問道。

沒有得到回答,祝餘只是緩緩起身,繞過桌子走到她身邊,那雙好看的眼睛微微發紅,就這麽看著她。

江起舞不明所以,但在她的註視下也起了身,只是剛站起來就被她一把抱進懷裏。

“怎麽了?”江起舞擡手回抱,拍拍她的背,輕聲道,“我說了,我不怪你,也不怨你,你不用覺得對不起我,不用感到愧疚,其實,我也沒那麽在意的。”

江起舞不知道,祝餘只是想要抱一抱她,獨自捱過地獄烈火卻半點不提的她。

她沒能陪在她身邊,又讓她獨自承受了。

甚至,就是她點的火。

“好吧,告訴你,因為你最後選了我,我甚至有些開心。”江起舞又說。

她居然還在哄她。

祝餘終於開口:“但這段時間的大多數時候,你都過得很辛苦吧,不管你願不願意聽,我都必須認認真真地對你說,江起舞,對不起,還有……謝謝你,不和我計較,就這麽原諒了我。”

“往後,我會讓你總是開心的,而且不是有些開心,是非常。”

聽到“過得很辛苦”時,江起舞不知怎的就鼻子一酸,落了淚。

明明已經扛過去了,明明祝餘告訴了她,事情沒有那麽糟,是可以被解決的,那些都將成為過去式,但她還是止不住地流淚。

就好像是,祝餘正在安慰著那時的她,同時打破了她此時偽裝出的堅強。

她想,不是所有東西都像時間一樣,不去管它,它也自然會過去,有些情緒,她大概還是需要宣洩出來。

於是,她不再隱忍克制,從默然流淚到哽咽出聲。

祝餘察覺到,將她抱得更緊了些,同時對她許下未來,這讓她覺得,過去的,是真的要過去了。

於是,就在她的懷裏,江起舞任憑自己放肆地哭了一場,和那段日子做了個徹底的切割,像是割掉身上的腐肉一般。

……

不知過了多久,腐肉清理完畢,江起舞平靜下來,此時才想起她還沒有回應祝餘最後說的話。

“你要說話算話,還有,選了我,就不能再後悔了。”

“嗯,絕對不會。”祝餘在她耳邊輕聲說著,但卻穿透到了她的心裏。

很好聽的聲音,很動人的承諾。

就在剛才,她引導著她與過去分割,她自己都忽略了的情緒,她替她在意了。

不止如此,還帶著她走向未來。

“好,”江起舞找回丟失的安全感,對她說,“那現在,我們就把那杯酒喝了吧。”

“可我還沒說……”

“你當然要說,但我覺得,在感情上,我們已經可以重新開始了,至於你將要說的,只是滿足我的一些好奇心,以及決定我們將如何一起面對現在的狀況,你覺得呢?你最在意的點,也已經被我說完了不是嗎?”

祝餘松開她,似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只道:“謝謝你這樣愛我,我很幸運。”

她說得極認真,江起舞不太受得住,因為不好意思,也不想她總是謝她,顯得生分了些,便想著不如說點不合時宜的話,捉弄一下她,最好能惹她生點氣。

“是嗎?那你謝錯了人。”於是忍著笑說道。

這話一出,果然就見祝餘怔楞住,江起舞很滿意,又接著說下去:“我明明只是做了讓我自己開心的事,誰說是因為愛你,我這是愛自己呢,怎麽這麽自作多情?”

“你說我自作多情?”祝餘一臉難以置信的樣子。

“對啊。”江起舞繼續忍笑。

“那你不愛我?”祝餘又換了個問法。

嗯……這一題不好捉弄,“不愛”兩個字江起舞實在說不出口,祝餘一定也是吃準了她無法在“愛”與“不愛”中選擇後者。

但,誰說只能二選一?

江起舞另辟蹊徑回答道:“誰知道呢?”

祝餘挑刺:“你自己能不知道?”

江起舞:“怎麽辦呢?我就是不太了解自己。”

“行。”

祝餘顯然是有被氣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就回了這麽一個字,那表情,像是被她渣了一樣。

江起舞這才罷休,對著她笑了。

她喜歡她有脾氣,喜歡和她因為小事吵吵鬧鬧。

不過得立馬和好。

於是湊上前去親她,剛開始果不其然被推開,但並沒什麽力度,江起舞便又貼上去,這麽一來二去,她反倒成了被親的那個。

但誰料,就在她氣息不穩之時,祝餘突然咬了下她的下唇,倉促地結束了這個吻。

“嘶——”江起舞見她唇上帶著鮮紅的血,便知定是被她咬破了,不滿地控訴道,“你這個悍婦!”

祝餘聽了卻不氣,反而是一副勝利者的姿態,右眉微挑,嘴角帶笑,回她:“我不過是跟你學的。”

“我什麽時候這麽對你了?”

祝餘回答:“你不是喜歡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嗎?故意惹我生氣又來親我,我都跟你學來了,只不過我稍微變了變,先給你個甜棗,在你吃得開心的時候,再提巴掌的事。”

下唇隱隱作痛,再加上祝餘的這一番話,江起舞氣得不行,但同時,她也是開心的。

她居然是開心的。

想起給過祝餘的一句話:你是不是有什麽心理疾病?

江起舞現在想把這句話也送給自己,既生氣又開心,這像話嗎?而且離譜的是,開心遠大於了生氣。

就因為被咬了一下?還是因為沒說過她?

這是什麽?受虐傾向嗎?

其實也不是。

看著祝餘的“悍婦”模樣,江起舞在心裏有了答案,她只是希望祝餘是鮮活的,是充滿生命力的,哪怕“兇”一點也行。

“怎麽這麽看我?被欺負到說不出話來了?”

祝餘還在得意著,同時不知從哪兒變出了幾張濕巾,替她把臉上殘留的淚痕擦了,以及拜她所賜才有的血跡。

表情是囂張的,動作卻很輕柔。

江起舞不禁想,又有什麽關系呢,反正再兇也兇不到哪兒去。

小吵小鬧終於落幕,兩人坐回各自的位置,喝下最後一杯酒,便開啟了今晚的下半場。

江起舞:“就當是給我講故事吧,不許再說對不起,你之前做了越多,我想起現在的結果,只會覺得越開心。”

這是實話,她已經徹底看開了。

而祝餘,她的眼神並沒有閃躲,只是坦然應好。

很好,就是這樣,她也終於釋懷了。

接下來一段時間,江起舞從祝餘口中得知了她的許多往事。

原來,她還為她的影子取過名字。

原來,影子接納她,已經到了願意讓她“住進”它們身體裏的程度,那時,她一定是不孤單的。

原來,當時的變故發生得是那樣突然,毫無征兆,她便又成了孤單一人,在這樣的落差下,難怪她會在跟隨那位叫做磈氏的神進入佛不渡之後,便選擇再也不出來了。

原來,她是以那樣的方法進出佛不渡的,真是一如既往的聰明。

“不過,不是決定再也不出來了嗎?”江起舞問她。

祝餘:“最開始確實是這麽想的,也在那裏頭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也許是幾年,也許是幾十年,總之,我們漸漸意識到,我們似乎很不一樣。”

進入佛不渡的影子永葆青春,無病無傷,這是神給它們的補償。直到本體死去,它們才會變成石頭形態,被送到藥不靈,而在佛不渡裏,它們會時不時地突然入夢,那代表它們的本體戰勝了妄念。

但是,祝月明卻從沒有發生過突然入夢的情況,而祝餘,也不會變老,不會生病,不會受傷。

她們猜測,這種不一樣大概是源於祝餘進入了本不該進入的地方。

是佛不渡,讓她產生了變化。

一方面,佛不渡也給了她不老不死、與傷病隔絕的能力;另一方面,她和祝月明之間的連接似乎出了點問題,被她戰勝的妄念不會從她身上傳送到祝月明身上了。

又因為她不會死去,祝月明也就不會變成小石頭,被送進藥不靈。

也就是說,她們倆或許可以達到永生,那是連神都失去的能力。

於是,她們開始嘗試讓佛不渡變得有序一些——有了長久的生命,是應該做些除了生活以外的事的,也許這就叫責任。

經過努力,她們在佛不渡裏建立起一套井然有序的體系。

包括如何安置剛被送來的影子,幫助他迅速適應佛不渡裏的生活。

也包括在無需勞動便能同步享有現實世界的所有物質資源的條件下,要如何進行資源分配,保障所有影子的衣食住行。

……

就這樣,時間慢慢過去,佛不渡有了自洽的運行法則,但作為永生者,祝餘和祝月明也不斷見證著其他影子走向那個被設定好的悲慘結局,她們無法無動於衷。

既然生命的長度是無限的,或許個人的力量也就不那麽微薄了。

祝餘這麽想著,於是盡力去回憶待在磈氏影子裏時的所見所聞。

江起舞問:“當時,你究竟看到了什麽?”

說到這,祝餘眼神冷了冷,回答:“時至今日,我才知道,我看到的是他想讓我看到的,而我做下的選擇,看似是我自己選的,卻也是他想讓我做的,不知不覺間,我竟被他牽著走了,成為了他擺弄的一顆棋子。”

這段話信息量實在太大,江起舞一時反應不過來,但很快,祝餘又拋出了石破天驚的一段話。

“包括你也是。你見過被火焚燒的樹嗎?在他眼裏,我們就是那樣一棵樹,他在四周生起了火,我們就得慢慢成為火。甚至就連怎麽想,都要受他控制,他對你、對我設下一個期望,我們就必須跟著那期望走,完全是被當作了毫無自由意志的一個工具。”(註1)

必須跟著那期望走。

江起舞領會了祝餘的意思:“你是說,一直幹擾著我的隱秘的力量,非要讓我去萬物生的,就是那個叫做磈氏的神。”

祝餘:“是,神有一種能力,可以把文字轉化成影像,所以你的腦海裏才會突然閃現那些畫面,我出現在萬物生裏的畫面——因為與我一同進入萬物生的代行者,都在夢裏寫下了日記。”

“另外,他不只催著你去萬物生,也包括讓你以為你誤殺了小龍洞村村民,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些村民就是他殺的。”

江起舞大驚:“為什麽?他不是神嗎?他為什麽要無緣無故殺了他們?”

祝餘:“他是神,但是,就像當初選擇犧牲影子一樣,在那些神的眼裏,有些生命就是可以被犧牲的,如果他們認為有必要的話。”

江起舞:“犧牲?那目的是?”

祝餘:“那個自稱三不善的,大概真的就是最先誕生於世的那一絲妄念,還記得第四部分壁畫的內容嗎?它並不完全是我杜撰的……”

***

躲在磈氏的影子裏,祝餘覺得,神也不過如此,就這麽輕易讓她窺探了他們的秘密。

她看到他進了一個山洞,又在裏頭穿過一道道用神力才能打開的門,就差把“這裏有秘密”幾個字寫在門上了。

而最後一道門外,有位負責看管的神佇立著。

磈氏對他說了幾句話,大意是,他想了又想,認為還是要去再檢查一遍這段時期的記錄,看看他們的安排是否還存在漏洞。

得了守門神的許可,進了這道門後,祝餘才知道磈氏所指的記錄為何物,才知道這個世界正處在怎樣混亂的一個狀態。

針對妄念和傷病,眾神聚在一起商討對策,每一次討論,每一次行動,他們都留下了相關記載。

磈氏將那些記錄從頭看了一遍,不過有些地方草草掃了兩眼便過去了,大概是胸有成竹吧,總之,跟著他的視線,祝餘在極短時間內了解到許多事:神族的誕生與消亡史,妄念和傷病的存在及幾大定律,以及他們確定對策的具體過程。

其實,最初的計劃與犧牲影子無關。

那時他們猜測,既然萬物生的天坑裏多出了一個空位,並且還是在生命區域內,而他們所能看到的妄念與傷病又是無生命特征的,或許有一種可能性是,活著的確實存在,類比於神的自生於世讓他們擁有超脫於其他生命的神力,或許活著的那個就是出現在世上的第一絲妄念?

只是他們尚未能找到它。

從未見到過,便說明它極有可能在躲,便說明它可能最為重要,並且,它害怕神。

於是,神做出猜測,它可能和妄念與傷病的轉移、繁殖功能息息相關,畢竟這聽上去不是死物能做出的行為,必然是受到了它的影響。

他們想消滅它,以杜絕轉移、繁殖行為,從而控制世界被汙染的速度。

然而,他們找了許久,直到看到了生命盡頭,也沒能找見它,這才退而求其次,起了犧牲影子的想法。

在跟著磈氏看這部分內容時,祝餘註意到其中有個關鍵人物,就是神犧牲影子的代行者。

記錄裏甚至提到,應保證代行者絕無出差錯的可能,否則,一切歸於起點。

祝餘:“所以,在我想要改變這一切的時候,便將目標放在了你們身上。”

江起舞把前後信息串連在一起。

我看到的是他想讓我看到的,而我做下的選擇,看似是我自己選的,卻也是他想讓我做的;

包括你也是;

那個自稱三不善的,大概真的就是最先誕生於世的那一絲妄念;

他們想消滅它;

然而,他們找了許久,直到看到了生命盡頭,也沒能找見它。

江起舞:“你的意思是說,磈氏想要找到三不善,然後除掉他?而你和我,都是引它現身的一個誘餌——用你的長久時間為我造一個死局,同時引起三不善的註意,誘他入局,只要他動了心思,以添油加醋為目的在最後時刻現了身,磈氏就能找到他……難怪,難怪他突然間沒了聲音,是被怎麽了嗎……”

祝餘:“對,我認為是這樣。”

江起舞:“可是,磈氏為什麽要殺害那些村民呢?”

祝餘:“我想,在他的設想裏,三不善最有可能現身的時間點,是你企圖自殺卻又產生懷疑、改變主意的時候。”

“如果你自殺了,三不善就能不再受到壓制,讓他看到你企圖自殺又放棄,就是讓他瞬間攀到希望的最高峰又掉落下來,這時候,他最有可能忍不住要插一手,讓你丟掉那點懷疑,再次選擇自殺。”

“而殺害那些村民,讓你誤以為是你殺的,就是為了讓你相信壁畫上的內容,為了讓你做出企圖自殺的行為。”

“還記得你看到的那些我出現在萬物生裏的畫面嗎?你是在天坑裏看到的對嗎?我想,那就是磈氏給你留出的一點懷疑的空間,他也怕你真的對自己動了手,所以在你第一次進入萬物生,即將到達空位的時候,讓你看到那些畫面。”

“他的設想大概是,你看到了壁畫,真的相信了,卻在動手之際,想起了我也曾多次進入萬物生,你也許會想著要去找我查證,或是懷疑那些就是我幹的,總之,你會遲疑,這樣便創造出了對三不善來說最大的一枚誘餌。”

“可他沒想到的是,在看到那些畫面之後,你居然直接離開了萬物生。”

江起舞消化了好久,卻猛地想起當時的情形。

咬著牙道:“等等,在實際情況中,三不善的現身,是發生在你拉著我要離開的時候,既然他那時已經出現了,那我之後的……就毫無意義了是嗎?包括我難受了這麽些天……那個磈氏,也太過河拆橋了吧!如果他真的解決了三不善,對他來說,我也沒什麽必須活著的必要了是嗎?是活是死,痛不痛苦,他都並不在意是嗎?”

祝餘給她倒上一杯酒,安撫道:“消消氣,也許他不是不想攔你,不是不想告訴你真相,只是——”

江起舞豎起耳朵,想聽聽看這只是後面跟著的是什麽,誰知道居然是……

“只是他死了呢。”

祝餘輕飄飄說出這幾個字,成功讓江起舞的憤怒戛然而止,但卻並不是因為認同,只是被另一種情緒暫時替代了。

她扯了扯嘴角,違心道:“嗯,你說得真有道理,我怎麽就沒想到這個可能性呢?”

祝餘好笑道:“行了,別對我陰陽怪氣的,開個玩笑而已,不然你自己在這生氣,對他能造成什麽傷害嗎?不如等到見到他的時候,再當面罵他吧。”

江起舞挑眉以作詢問。

祝餘問她:“你覺得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呢?不是已經退而求其次,犧牲影子了嗎?目前看來,這個世界運轉得也還湊合,不是嗎?”

江起舞想起祝餘方才說,她在意的,是可以被解決的。

“他也覺得對不住影子?”

“如果除掉三不善,佛不渡和藥不靈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對嗎?”

“他是想要……救影子出苦海?不對,本就是他們那些神害的,所以是於心不忍,良心有愧?”

祝餘輕蔑地笑著,回答:“也許吧,不然,我也想不出有其他理由了。”

江起舞又問:“那為什麽一定就會來找我呢?”

祝餘:“噢,我忘了同你說,過去一周我其實去了一趟佛不渡,所以才會收不到你的消息,而我在那裏看到的影子的生活,和以前並沒有什麽區別。”

“再加上你說,最近一段時間你又不做夢了。”

“來月鎮時你開始做夢,並且是十五天一次,當我們上路後,又變成了每天,應該都是受到了他的神力影響。”

“我記得,在那些神的安排裏,代行者只需要隔一段時間集中處理一次藥不靈裏的事務,所以十五天應該是正常周期,只是你從前並不會記得你的夢,至於為什麽到了來月鎮就開始記得了,我想,也許是因為你在日記裏提到了我,這對磈氏來說是個信號,代表著他的計劃正式進入收尾階段,他要開始以夢的形式,暗示你與影子之間的關系,作為之後這些事的鋪墊。”

“而上路之後,我們離萬物生越來越近,每一天都有可能發生很多事,十五天讓你寫下一次日記,對他來說已經不能滿足需求了,他需要每天掌握最新的情況,以便及時對現實世界進行幹涉,例如小龍洞村村民之死,例如讓那個山洞的洞壁生長,打開去往萬物生的門。”

“這種幹涉一定需要一些準備時間,作為早該死去的神,我不知道他用了什麽方法茍延殘喘至今,但他應當是沒剩多少神力了。所以,他讓十五天變成了每天。”

“但現在,你又不做夢了,會不會是因為他的神力變得更弱了,已經無法維持對你的影響了呢?一個茍延殘喘著的神,真的能毫不費力就除掉三不善嗎?”

“我覺得,他大概是出了點岔子,要麽是還沒徹底除掉三不善,要麽是除掉了,但暫時還沒有精力去做善後的事。”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既然他把我們當作工具,應該會再來找我們‘幫忙’的。”

這麽一說,江起舞倒覺得……

“那萬一他真的死了呢?好像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性啊。”

“嗯,確實是有。”祝餘認真地點點頭,然後就不說話了,只是看著她笑了起來,像是在追究她剛才的陰陽怪氣。

江起舞只好回以一個盡量乖巧的笑。

祝餘才放過她,繼續道:“只是我更想相信他還活著,這樣才能有個真正的結束,關於影子的命運,關於他在我們四周點起的那把火……”

“說實話,我也挺想當面罵他一頓的,他們是神沒錯,也是因為他們,才有了其他生命,但就因為這樣,誰應該被犧牲,誰就是個工具,就全由他們說了算嗎?”

“不過,他要是真的死了,那就死了吧,至少一切沒有你最初以為的那麽糟,不是嗎?那些村民的死,你也不必再怪到自己頭上。”

“所以你先安下心來,我們等等看,看他究竟是死是活。”

是啊,至少她理清了真相,至少沒有那麽糟,並且,還有著向好發展的可能性。

那麽多天,自從在來月鎮意識到她不得不去萬物生,一直到今天,到剛才,江起舞才終於松開了緊繃著的那根弦。

“還好有你在。”她對祝餘說,“不然,我怎麽也想不到居然會是這樣的。”

“這句話我要說給你聽才是,我能得出這個猜測,就是因為你。”

江起舞:“我?”

祝餘:“對,還記得你質疑過我,是不是對你催眠了,才會讓你忍不住想要靠近我,相信我嗎?”

她說得認真,江起舞卻有些尷尬,誰知道那時她在騙她呢。

“嗯,這句話怎麽了嗎?”

祝餘:“其實我早該覺得不對勁的,為什麽你,還有你之前的一代代,你們明明多疑的很,很難相信誰,很難和誰親近,卻並不排斥我,願意和我成為朋友,甚至,大概率會相信我說的話。”

“但從前我只認為,這是因為我和影子之間的親密關系,畢竟,你們的誕生、你們的養分都來源於影子,說不準那些影子在佛不渡裏就是和我相熟的朋友呢?我便以為這是背後的原因。”

“現在你覺得不是嗎?”江起舞問。

這個原因,聽著也挺有道理啊。

“如果只是從前那樣,這個原因是合理的。但是看到你這樣,我想,一切應該沒那麽簡單。”

“你明知我在騙你,而且關乎你的生死,卻還是原諒了我,你覺得,僅僅靠著我和影子之間的親密,就足以讓你這樣對我嗎?哪怕是因為愛,也很難做到吧。”

“當我在佛不渡裏回看過去的那些記錄,清楚地看到在你之前,我到底成功接近過多少你的同類,同時想起你對我的質疑,我就不能再用之前的原因說服自己了。”

“我想,一定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除了影子之外,我和你們之間還會存在什麽聯系?”

“最後我想到了磈氏,他是你們的創造者之一,也是我認識你們的起點。”

“如果他是有意讓我知道一切呢?”

“帶著這個念頭,我將往事順了一遍,我才發覺,也許他當時的檢查漏洞只是個借口,只是為了借他的眼睛,讓我看到他想讓我看到的,包括對活著的妄念究竟存在與否的猜測,包括你們的重要性……甚至就連進入佛不渡,都很可能是他特意帶我進去的。”

“還有,說不定不是我發現了他,而是他選中了我,也許他知道我和影子之間的關系,才會故意引起我的註意……”

“如果是這樣,我做的事,便很有可能全在他的設計之中。”

“如果他希望我去為你們造一個死局,那第一步便是要讓我能夠接近你們,了解你們,於是在我們之間創造了某種關聯,讓我總能找到你們,讓你們不自覺地相信我。”

“我覺得這個邏輯是能夠說得通的,再加上你今晚告訴我的許多事,你在夢裏寫下的日記,你看到關於我出現在萬物生的畫面,還有那個自稱為三不善的東西,以及他毫無理由的消失,我才慢慢補全了這個猜測。”

“怎麽了?你這是什麽反應?”

說完後,見江起舞久久不說話,祝餘問道。

江起舞回答:“我只是在想,我連情感都被控制了嗎?”

那她以什麽作為她自己呢?

祝餘聽懂了她的意思,後悔自己失言了,哪怕邏輯上再說得過去,目前也只是個猜測,她本可以不說,或者說得更加委婉一些的。

“也許是我想多了。我只是想說明,沒有你,我也不會想到磈氏可能才是幕後推手。”

見江起舞還是提不起精神,祝餘想了想,認真對她說:“哪怕是真的,但你仔細想想,在他眼裏,你一定也讓他相當頭疼,他是希望你相信我,在我的誘導下去到萬物生,但是你事事都順了他的心嗎?”

“並沒有,他絕不會希望你對我有過深的信任和感情,不然我要是真的狠下心,將你騙到底,他能保證你還有懷疑的餘地嗎?能保證在最後一定能將你拉回來嗎?他不能。”

“還有,在你第一次進入萬物生的時候,他讓你看到關於我的那些畫面,難道會是為了讓你出來找我嗎?絕不可能,他應該知道,我已經在阻攔你去萬物生了。”

“所以,對他來說你早就失控了,江起舞,你就是你,你沒有成為任他擺弄的工具。”

你就是你。

江起舞覺得自己真傻,這有什麽可懷疑的呢?

不過,轉念一想,她的懷疑恰恰也證明了她就是她,因為她有著對成為她自己的渴求,不是嗎?

“祝餘,謝謝你跟我說這些,我想通了。”

祝餘笑了笑,沒說什麽。

不想看到江起舞懷疑她自己的存在,為之感到痛苦,是她說這一段話的理由,但也只是理由之一。

她其實很自私。

她怕江起舞想不通,怕江起舞會覺得,她對她的感情,只是磈氏強加給她的一把枷鎖。

她怕江起舞厭棄她愛她這件事。

***

作為一名出租車司機,萬海自認為見過了形形色色的乘客,早已練出一雙火眼金睛,可以窺出每位乘客的性格、職業等特征。不是他自誇,準確率可是高得很,若是幾人同行,更是能將人物關系摸個大概。

而在他的經歷中,兩人同行,人物關系是最為精彩的。

有穿著校服要去火車站私奔的,有上班時間出來摸魚卻陰差陽錯和領導拼上一輛車的,有一回甚至還碰見了明明是情侶卻故意演出軌情節給他看以尋求刺激,但是演技又不怎麽樣的兩個憨貨。

但是,他今天仍是開了眼了。

從沒見過這樣的啊……

兩個女人,一紅一黑,看著確實挺養眼,說的卻都是些啥啊?

黑衣短發:“你騙我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麽?”

紅衣長發:“嗯,我想想……最開始呢,我其實常常忘記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麽,有些謊話,說得我自己都要相信了,好像我真在幫你似的。”

黑衣短發:“但是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會清醒過來?”

紅衣長發:“對,還被你撞見過。”

黑衣短發:“那時候你是在糾結嗎?”

紅衣長發:“是,很糾結,所以後來我向你坦白了一部分,並且對你說,去不去都由你自己決定,那時我在想,如果兩邊都難以虧欠的話,不如就同時虧欠好了——向你坦白,但卻只坦白一部分,另外的,在話裏給你留下暗示,之後我就什麽也不做了,既不攔你,也不推動,只做個旁觀者,事情要如何發展,就如何發展吧。但是離那個地方越來越近,我就越來越忍不住,想要繼續阻攔你。”

黑衣短發:“啊,原來你是這麽想的。”

啊?

萬海差點沒忍住,就要啊出了聲。

這這這,“原來你是這麽想的”,這句話是能笑著說的嗎?她不是說,想過要虧欠你嗎?這聽了能不生氣?

紅衣長發:“是啊,那你騙我的時候,你是怎麽想的?”

哈?

怎麽還有來有往呢?你騙我我騙你的感受交流?這是能聊的嗎?是能喜笑顏開地聊的嗎?

萬海偷摸地通過後視鏡瞟著後面的情況,這一看不得了,又突破了他對人類關系的認知:豈止是喜笑顏開地聊,那眼神,怎麽看都有點暧昧啊。

同性情侶倒是沒什麽稀奇,但是,開開心心聊著互相欺騙的感受,這樣的情侶,他真是從未見過。

以後估計也難再見,本著八卦的心,他想繼續聽下去,偏偏目的地已經到了。

唉,真是不趕巧。

兩人就這麽下了車,離他的車遠去。

直到看不見人影的時候,他才感嘆了句:“哎,現在的年輕人,談感情都這麽……包容了嗎?”

一進屋,祝餘便發現江起舞的眼神變了,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她在邀請她。

祝餘當即領會。

沒有人能抵抗得住來自心上人的勾引,至少祝餘不能,一秒鐘都不能。

於是,她赴了約,從浴室到床上,她一次次地到了那個江起舞邀請她去往的地方。

那裏很美。

有世上最嬌艷的花,花瓣上晶瑩剔透的冰霜正在融化。

並且,她甚至能聽得到冰霜融化的聲音,最初有點克制,只是偶有細碎的一兩聲,但隨著溫度升高,便再難被克制住,逐漸變得劇烈起來。

可就在祝餘又一次要到達指定的那個地方時,卻被攔下了。

是江起舞抓住了她的手。

她看向那只緊緊抓著她的手,又看向江起舞半是迷離半是渴求的眼睛。

她一下懂了,江起舞想要的是什麽。

於是毫不猶豫地對她說出一句話,話一出口,緊緊抓著她的那只手果然就松開了,與此同時,她看到江起舞的眼睛倏地紅了,落下幾滴淚來。

她心疼地吻去那些淚水,也在江起舞的催促下,繼續探向那朵花。

那句話是,我可以保證,我永遠都不會背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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