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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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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陷入夢魘的蔣嘉彥嘴裏呢喃個不停,孟漁湊近了去聽,嘉彥喊的是“父親,別不要我”。

傅至景並未罰跪蔣嘉彥,但發熱是事實,孟漁見到他的時候,他渾身燒得滾燙,拿酒湯擦了好幾遍身子才面前退了熱。

眼下像是快要醒來了。

孟漁剛把處理過重新恢覆錚亮的銀鐲子給嘉彥戴上,昏沈的小人兒就睜開眼,看清眼前人是誰,猛地張開雙臂撲到孟漁的懷裏。

他哭得好可憐,“我不聽話,父親不要我了。”

方回宮時嘉彥去清和殿見過蔣文崢,後者將他劈頭蓋腦地罵了一頓,斥他嬌生慣養、不知天高地厚,既是覺得沒有他這樣的父親,那他也沒有蔣嘉彥這樣的兒子,更是不顧蔣嘉彥的哭喊將人趕出去,任憑蔣嘉彥在外頭如何呼喚都不曾開門。

蔣嘉彥回去後就病了。

他還不知道的是,那將是此生他和父親的最後一次見面。

孟漁緊緊抱著熱乎乎的小小身軀,心中悲痛不已,卻不得不強打精神揉去嘉彥臉上的淚珠,“二王爺要去給你皇爺爺守皇陵,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怕你舍不得他才故意裝作不要你趕你走。”

這是一致對外的說法,二王爺蔣文崢孝悌忠信,自請為先帝守皇陵,永不回京。

蔣嘉彥將信將疑,“那、那我去送送父親?”

孟漁抓住想要爬下榻的蔣嘉彥,溫聲說:“他已經啟程了,不過在你睡著的時候,二王爺悄悄來看過你,還給你送了東西。”他擡起蔣嘉彥的手,“你看,喜不喜歡?”

蔣嘉彥低頭去摸銀鐲子,摘下來一看,抽泣著念出刻在內側的字,“平安……”他拿手背抹了下臉,“真的是父親給我的嗎?”

孟漁重重頷首,讓嘉彥重新躺下來,嘉彥很珍惜地將鐲子重新戴好,看著孟漁,嘀咕道:“父親要我以後好好聽你的話。”

他似有所感應地抓了下他最後的依靠,膽怯地問,“少君,我會乖乖的,你還走嗎?”

孟漁掖被子的動作一頓,壓下從喉嚨裏冒上的酸意,微微一笑,“不走了。”

蔣嘉彥這才放心地閉上眼睛,抓著孟漁身上的一小片衣料,在孟漁的拍哄裏抽噎著入睡。

將近夜幕孟漁才回太和殿,迎上前來的宮人低聲對他說:“少君,陛下在內殿等您。”

他一見到殿門的禁軍就知曉傅至景過來了,嗯一聲,將解下的披風交給宮人,平靜地緩步往裏走,果真見著坐在臥榻上讀書的帝王。

傅至景放下書卷,語氣稀疏平常得像是尋常人家在搭話,“回來了,嘉彥如何?”

孟漁輕聲將嘉彥的情況說了,繼而讓宮人將晚膳端上來,做足他的份內事,站著親自替傅至景布菜。

傅至景拉了下他的手,“別忙活了,坐下。”

孟漁垂眸,“我有事想和陛下說。”

兩人目光對上,傅至景會意地讓宮人都退出去。

孟漁已經從宮外回來幾天了,那夜在光慶殿的談話讓孟漁徹底擺正了自己的身份,面對傅至景時行修敬之如賓,真真正正將自己框在了少君的位置裏。

傅至景看著他入坐,給他夾菜,“說吧。”

孟漁想了想,咬牙道:“我想認嘉彥做養子。”

他記在你名下,往後就是你的子女,與你共享福澤,有你在的一日,便可庇護他一日——這是傅至景親口說過的話,可是蔣嘉彥是反臣蔣文崢的兒子,如此微妙的身份,無異於養虎為患。

他端詳著傅至景不動的神色,加了一句,“但他只是我一個人的,不必記在皇室族譜裏。”

蔣文崢一生都沈浸在認賊做母的陰霾裏,他是傅至景下旨誅殺,怎忍心叫他的兒子步他的後塵,“認賊作父”喚傅至景為父皇呢?

蔣嘉彥總有一天會長大,也許哪一日就明白過來蔣文崢的用心良苦:他的父親不願他冠上反賊兒子的名頭,才在臨終之前與他斷絕父子關系。

傅至景看出他欲言又止,問:“還有呢?”

孟漁生怕打退堂鼓,一股腦道:“我想你隨便給他封個什麽爵位,讓他到宮外自行立府,免去他的一律問安,若是可以,我時常也能去宮外看看他。”

傅至景輕笑一聲,“你倒是敢想。”

孟漁不知道傅至景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是嫌他太異想天開嗎,不禁忐忑地眨了眨眼。

“你願意和我說心裏話,這很好。”傅至景凝視著孟漁緊張的神情,笑意更深了些,“都依你。”

孟漁本來都打算據理力爭了,沒想到傅至景這麽快就松口,在受寵若驚之餘有些惴惴不安地問:“真的嗎?”

他這副神情與受賞的官員幾乎已經沒什麽兩樣了,傅至景默了一瞬,擡手摸了摸孟漁的臉,頷首。

孟漁當即就要謝恩,傅至景趕在他起身前摁住他,“菜涼了,快吃吧。”

紅燭啪嗒一聲,照亮孟漁眼裏很淺淡的笑意,傅至景知道這抹笑不是為他,卻還是有些貪戀地不肯挪開目光。

孟漁註意到他的眼神,想了想給傅至景布菜,恭敬有餘親昵不足地道:“陛下請用膳。”

“以後只有你我在時,叫我的名字吧。”

孟漁嘴裏塞著半口米飯,在傅至景略有期待的眼神裏咬著筷子不確定地問:“你想我叫你哪個名字?”

孟漁沒有了自己的姓名,傅至景又何嘗還是傅至景呢?

他似乎總是在刻舟求劍,每一步都晚了一步,當孟漁全心全意愛著他的時候,他拿不出同樣坦誠的情意,而當他有能力給予孟漁全部時,留不住的東西已經消沈在歲月的大浪淘沙裏。

他這樣回答孟漁的話,“都隨你。”

無論是傅至景還是蔣文玄,他和孟漁之間始終貫穿著看不見的欺騙——與天平齊的帝王向天地祈禱,這一輩子的孟漁不要過得太聰明,有些真相就稀裏糊塗地任它去,只有這樣,才能活得不那麽艱辛。

冬意濃,大雪起,新一年的除夕將至。

這一年的京都發生許多事情。

陛下納了少君、二王爺前去守皇陵、五王爺回京不久往河西就任、十二王爺腿傷好轉能拄拐行走、劉翊陽成了二品的大將軍……

年末,蔣嘉彥遷出皇宮,到城南立府,孟漁親自張羅各種事宜。

如今嘉彥已經秘密過繼給孟漁,只要孟漁還是這皇城的主子之一,嘉彥這一生就能夠平安順遂,他還是叫孟漁少君,也許再過不久就得改口為皇後了。

與孟漁分開對嘉彥而言是件極難接受的事情,為此哭鬧了一場,還半天不肯和孟漁說話,可見孟漁當真不理他了,又慌裏慌張地去抱孟漁的腰,環得很緊,好似怕被拋下。

一只虛張聲勢的小老虎。

孟漁目送苦著臉的嘉彥上馬車,站在風中久久不動,直到宮門徹底關上才收回目光。

能出去一個是一個吧,他苦中作樂地想。

午後,禮部尚書來和他敲定除夕宴的各項步驟,恍惚之間,他有種回到了他還是皇九子的那短短幾年,可再回過神來,當年一個個在他身旁的人死的死傷的傷離的離,連他也變得沒有心力再去推陳致新了。

“就這樣吧。”

歌舞奏樂,美酒佳肴,總歸是離不開這些的。

除夕家宴這晚,孟漁得體地坐在後位,與新帝和各位宗親舉杯暢飲,一派融融洩洩之像。

酒過三巡,他借口出去透氣,走到無人的檐下,望著天上皎潔的圓月發呆。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要記不住了。

那一年的除夕,大雪壓垮了連接兩個村落的木橋,他獨自在家,等不到他的傅至景冒著風雪提燈而來,銀白月色照得地面的白雪晶瑩透亮。

傅至景站在月光裏的模樣,此生難忘。

他們搬著板凳坐在開了一條縫隙的窗前,共圍一道披風,肩挨著肩,腦袋抵著腦袋,好不溫暖。

那時他們說了什麽來著?

身後突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傅至景不知何時悄然跟上他的步伐,來到他的身旁,孟漁冰冷的手被握住。

低頭一看,傅至景正用指腹在他掌心畫著什麽。

少年遙遠的對話穿過漫長的年歲浮現在耳邊。

“是什麽?”

“這都看不出來?是柿子,祝你柿柿如意。”

“願得長如此,年年物候新。”

孟漁握住了傅至景送他的“柿子”,垂下眼睛。

傅至景揉揉他被北風吹得微僵的臉,溫聲問:“累了?”

孟漁輕輕地嗯一聲。

傅至景竟在他身前半蹲下來,回過頭朝他微揚下頜。

孟漁怔了怔,大抵是真的疲倦,雙手搭在寬闊的肩膀上,爬了上去。

他們沒讓宮人跟著,傅至景在淒冷的月光下、瑩白的雪色上背著孟漁走在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宮道上,夜那麽冷、路那麽長,只有無限貼近才能抵禦嚴寒。

有溫熱的液體順著傅至景的後頸染濕他的衣襟,每一滴淚水都炭火般的滾燙,一路蔓延到傅至景的心底,叫他也紅了眼眶,叫他絕不放下這抹溫暖。

“陪著我吧,孟漁。”

陪著我走過漫無邊際的寒冬。

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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