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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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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除夕近在眼前,不到五日光景。

舉國上下都為歡慶新春歡喜鼓舞地張羅起來了,為祈禱來年風調雨順,衡帝特準開春頭三個月減少各地田稅以慰民情,而劉翊陽再拿一捷的消息傳到京都就更是振奮人心,滿朝歡喜。

在一派喜氣洋洋裏,張敬的判決也有了著落,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衡帝將其流放三千裏,永世為奴,不得回京,出發的日子選得巧妙,年二十八早,一刻都耽誤不得。

張敬雖是習武之人身強體健,但到底年事已高,如此嚴厲的判決,還不如一刀殺了他來得痛快。

傅至景向來知曉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如今身份與從前大不相同,更感受到了羽翼未豐之時的束手無策以及伴君如虎的左右為難。

衡帝每日都會召他到光慶殿議事,對他的提攜非同尋常,縱是如此,他亦難以揣摩變化莫測的君心。

張敬和孟漁不同,前者對他有養育之恩,勉強算得上他半個父親,他不為張敬求情,往深了想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弒父”——傅至景不知道衡帝究竟在試探些什麽,在如此強烈的壓力下,年二十七晚,眼見張敬出發在即,他終是開了口。

衡帝問他意欲為何,難道不滿君王的判決要為張敬開脫?

傅至景稱不敢,曉之以情搬出了孝肅先皇後,請父皇看在亡母的份上輕判張敬,三千裏路迢迢,正是風雪大作時,張敬如何能挨得過去,不如等到來年開春再做啟程。

衡帝不答,差大內監帶來當日用做認親的孝肅先皇後遺物,讓傅至景對著亡母的梅花金簪面壁反思。

傅至景心中困惑卻不敢有逆,掀袍跪地凝視著燭光裏的梅花簪。

衡帝老神在在地端坐在書桌旁翻閱奏折,仿若不知九殿下的忐忑不寧。

半個時辰過去、一個時辰過去,傅至景嗅出些不太尋常,衡帝似乎是故意將他困在這裏。

向來沈穩端肅的傅至景也不禁洩出幾分焦灼,頻頻望向殿外,雪越下越大,啪嗒一聲,還未來得及長成的枯枝竟被壓垮。

他的心猛地一顫,翻身面對衡帝叩首,還未出聲,衡帝睨他一眼,“繼續跪著。”

殿外隱有聽不清的談話聲,不多時,大內監垂首來到殿內附耳對衡帝說了些什麽,又看了傅至景一眼。

衡帝這才合上折子,沈聲說:“張敬感念舊主,已自行隨舊主而去,你且送他一程罷。”

他這一聲還叫得不大熟稔,喉嚨裏擠出來似的,“父皇?”

大內監上前,“殿下請隨奴才去吧。”

衡帝自始至終就沒想給張敬留活路,又為何非要以流放為名給他一絲妄想?

八面瑩澈的傅至景撥開一層又一層的迷霧,忽地也成了個眼花心盲之人。

他挪著跪得酸痛的雙腿緩緩站起身,跟著大內監離開了光慶殿。

天寒雪落風嘯嘯,偌大的皇宮像座陰森森卻又富麗堂皇的鬼城,每走一步路都像踩在刀尖上,頂頭是主宰萬物生死的帝王,而腳下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懸崖。

前路難、後路險,在這一刻,傅至景驟然產生了一種翻越不過天命的悚然。

呼呼呼——

今夜好大的雪。

睡意全無的孟漁瞇著眼盯著小小的天窗,有雪花被風吹進來了,他擡手接住,冰冰涼,化作一小滴水,晃一晃就了無蹤影。

牢房的鎖又被打開,乘夜而來的會是誰呢?

孟漁的下頜架在曲起的膝蓋上,呆滯的眼瞳轉一轉,木然地落在來人的衣袍上。

他有好幾天沒說話了,張了半天嘴才很艱難地喊了一聲,“二哥。”

他覺著是喊,實然聲音比蚊吶還輕。

蔣文崢脫下披風,蹲下身披在紙一樣單薄的身軀上。

獄吏遞上食盒,打開來,裏頭是色香味俱全的佳肴,香氣撲鼻,全身孟漁愛吃的菜式。

斷頭飯向來豐盛,他意識到了什麽,也沒有很難過很害怕的模樣,反而是咧嘴笑了笑,“二哥來送我上路嗎?”

他分不清晝夜日轉,許是死期已到。

原來已經過完年了嗎?

他還沒吃過元宵呢,飽滿的圓圓的一顆,咬下去是他喜歡的花生仁餡,糯米皮黏了一口牙。

蔣文崢看著他的笑,側過臉微提一口氣,溫聲說:“小九,起來吃點東西,二哥餵你。”

孟漁坐直了點,太久沒沾過葷腥,聞見肉丸子的味道有些想吐。

蔣文崢給他餵了點熬得軟爛的米粥,他吃了三四口就搖搖頭,“我吃不下了。”

他病得很嚴重,每天昏昏沈沈,無聊了就睡覺,睡醒了就發呆,什麽都想不了。

蔣文崢不勉強他,取了帕子擦去他臉上的汙穢,似無意地瞄一眼他放在身旁的短刃,嘆一口氣,那天的談話他都知道,孟漁還是太心軟,否則就該用這把刀狠狠地刺入傅至景的心臟,叫那張嘴再說不出傷人的話語。

蔣文崢想到了嘉彥,今早嘉彥還在念叨九叔,兩三歲的小人兒,誰對他好就粘著誰。

他又想到了那個發黑的銀鐲子,再看一眼孱弱的孟漁,心底的憐惜真實地浮出來。

皇命難違,孟漁必死無疑了。

蔣文崢輕聲說:“小九,有什麽話要告訴二哥嗎?”他握著孟漁的手,“你知道些什麽,說出來,二哥會為你申冤。”

孟漁烏黑的眼仁微動,很驚恐地一個勁搖頭,“我不知道,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他沒有撒謊,可蔣文崢想從他嘴裏撬出什麽呢?

他覺得臨死前還要接受審問未免太過悲慘,有漫天的委屈傾瀉而出,“我是冤枉的,我是無辜的,父皇為什麽不信我?”

孟漁反反覆覆念叨著,瘋魔了似的,眼淚絮絮落下。

蔣文崢握著他的肩,“好,你不想說,二哥就不問了。”頓了頓,“那你有要對傅至景說的嗎?”

孟漁楞住,更加痛苦堅決地搖頭。

沒有,一個字都沒有。

蔣文崢重重地抱了他一下,打開了食盒的最底部,裏頭是一壺酒和一個杯盞。

孟漁看著蔣文崢給他斟酒,鼻喉被血封住似的,呼吸不得。

他要死了,就這麽草率地了斷一生。

孟漁這些時日見過很多突然暴斃的囚犯,見多了,以為自己已經不怕死了,可等杯盞遞到他跟前,他卻恐懼得遲遲不敢接過。

聽說毒液進了喉嚨會穿腸爛肚,會很疼嗎?

孟漁顫巍巍地抓住了酒杯,蔣文崢一同握住他的手,紅著眼道:“小九,不要害怕,你我來生再做兄弟。”

他嗬嗬喘息著,眼淚瘋狂迸發出來流了整張臉,在模糊的視線裏望向天窗,好大的雪啊,傅至景連他死都不肯來送他一程——他猛地將冰涼的酒液灌進肚子裏。

蔣文崢抱著他,他將腦袋埋進溫暖的懷中,不知是怕還是疼,一直在抖。

“二哥,我冷,我好冷……”

蔣文崢閉眼,雙臂緊緊地將人捁住。

原來人死前並不會看到牛頭馬面,也並不如話本裏說的會走馬觀花看完自己的一生,孟漁什麽都感覺不到,輕飄飄的,好像要飛到天上去。

他開始喊傅至景的名字,一聲大過一聲,仿佛要在死前用光所有的力氣去記住這個曾經給他來到無限傷害的人,好讓他在轉世之後不要再中了同樣的計,最後一聲陡然拔高又倏地,徹底封在喉嚨裏。

孟漁悄無聲息了。

蔣文崢如鯁在喉,“小九,一路好走。”

獄吏進來查看孟漁的鼻息,拿了一卷草席將屍身裹起來,用麻繩捆嚴實了,詢問蔣文崢如何處理。

“送到亂葬崗燒了吧,我親自送他一程。”

馬車連夜載著屍身離開皇宮,宮外,建威將軍劉震川終於得到準許入宮,匆匆忙忙地跟著內監,“快帶我去找九殿下。”

傅至景聽見腳步聲時,正跪在張敬的屍首前。

他眼眸赤紅,雙拳緊握,再不覆以往的氣定神閑。

孟漁的控訴如雷貫耳,“為了給你鋪路,傅夫人傅老爺、師父、我,所有人都可以成為你棋盤裏的一子。”

又一個人因他而死。

下一個會是誰呢?

氣喘籲籲的劉震川撲到跟前來,望著面如土色的張敬,噗通跪地,“怎會如此,怎會如此……”但他顧不得悲痛,咬牙道,“天牢的獄吏一個多時辰前來報,二殿下去見了孟漁。”

當頭一棒,狠狠地敲醒了傅至景。

他的眼白剎時迸發出根根血絲,猛地站起身往外走,殿外風雪呼嘯,天地一片白茫茫。

衡帝將他困在宮裏,讓他隔絕了外界所有的消息,不單單要取張敬的命,更別有用心。

他近乎是飛奔了起來,發冠衣袍亂了也渾然不覺,跑到宮外取了馬,他從未覺得馬兒跑得這麽慢,從皇城到天牢的路這麽遙遠。

快些,再快些!

馬蹄還沒徹底停下,傅至景已經不顧危險翻身下馬。

眾人只見向來循規蹈矩的傅侍郎,不,應當是尊貴的九殿下變得這般的莽撞,趔趄幾步沖進了天牢。

“九殿下、九殿下。”

獄卒攔之不得,他已經來到原先關押孟漁的牢房前。

昏暗暗,空蕩蕩,了無一人。

傅至景眼前驟然一白,拎住獄卒怒喝:“人呢?”

“回殿下,人已經沒了,半個時辰前剛送去亂葬崗。”

亂葬崗三個字響雷一般炸在傅至景耳旁,令他以為自己聽到了什麽玩笑話。

可是獄卒接著說:“屬下們都仔細查驗過,咽氣的確實是死囚孟漁,不會有錯。”

不對,全部都不對。

傅至景驟然脫力,跌跌撞撞往外跑,從天牢到亂葬崗不到兩刻鐘的路程,但足以讓他看清今夜的種種。

仿佛有個聲音在耳邊嘲笑他:你真以為自己能慮無不周,一再地愚弄帝王、偷天換日?簡直是蚍蜉撼樹,不自量力。

皇恩浩蕩饒他九殿下蔣文玄一命,自有人會代他承受君主的雷霆之怒。

-

熊熊火焰在雪夜裏發出劈裏啪啦的燃燒聲,呼呼,風越吹越烈,火苗逐漸弱去,一具燒得焦黑的屍身露了出來。

蔣文崢記得孝肅先皇後死時那夜的火比眼前的大了千百倍。

那一年他快九歲,父皇前往太陵祭拜,不受寵的母妃纏綿病榻,宮娥去太醫院請了兩回都見不著人,他不忍母妃受難,領著一個小太監親自趕往太醫院。

風很大,深夜的宮道上沒什麽人,任何一點聲響都變得清晰可聞。

蔣文崢親眼見著彼時還是馬貴妃宮裏的兩個奴才鬼鬼祟祟地在孝肅先皇後的宮門外徘徊不去,母妃常常告訴他,在宮裏切勿多事,他將這句話牢記心中,正想悄無聲息地繞道避開宮人,身旁的小太監卻打了個噴嚏。

宮人見到他了,有幾分慌亂地向他行禮,他記掛母妃病情,領著小太監快速離去。

等他請到了太醫回寢宮的路上就聽說東宮走水了。

好大的一場火,將東宮所有逃生的路口都堵得嚴嚴實實,濃煙滾滾,黑沈沈的夜被燒得橙黃,他心裏害怕,領著小太監狂奔回宮,再三耳提面命小太監絕不可以將今晚所見所聞說出去。

可惜還沒等東宮的火勢控制住,馬貴妃的人就到了他宮裏。

不到十歲的蔣文崢親眼見到從小跟他一塊兒長大的小太監死在他眼前。

等衡帝回京調查東宮失火原因時,他的母妃被困在宮裏,他走到哪兒馬貴妃派來的人就跟到哪兒。

先皇後的死被歸結為意外。

蔣文崢聽母妃之言,主動拜見了馬貴妃,不卑不亢地說那夜他什麽都沒看到,逾越禮制喚貴妃娘娘“母後”,引得女人眉開眼笑,扶著他慈愛地摸他的臉誇他是“懂事的好孩子”。

再過了三個月,馬貴妃成了新皇後,他的母妃不治身亡,而他成了馬皇後的兒子。

時至今日,生母的遺言猶在耳前,“文崢我兒,你要忍,忍不下去也得忍,只有這樣,你才能好好地活著。”

他的生母忍了一輩子,丟了兒子喪了性命,他忍了二十年,被迫新娶痛失愛妻。

馬皇後一意孤行將秦家姑娘塞給他做側妃,眼見蔣文淩倒下,大勢盡在手中怕他羽翼豐滿不再受限,迫不及待要扶持秦家姑娘做未來的東宮皇後。

他們的如意算盤都落了空,誰都不曾想會突然冒出個蔣文玄。

蔣文崢不知自己得忍到什麽時候。

他是肉骨凡胎,也會有疲於應對之時,但只要他不死,他就得一直鬥下去,直至分出勝負的那一日。

獵獵的風雪聲蓋過馬蹄響,蔣文崢回過身,望著月光裏魂不附體的傅至景。

“你來晚了。”

輕悠悠的四個字有千斤之力,砸得傅至景沖上前去攥住蔣文崢的領子,厲聲問道:“孟漁呢,你把他藏哪裏去了?”

蔣文崢趔趄一步,目光緩緩地落到一旁燃盡的灰土裏,喏的一聲,“他在那裏,在我懷裏斷氣的時候,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傅至景根本就不信蔣文崢的鬼話,看都不看一眼,偽裝的沈穩、冷靜在這時徹底被撕了下來,露出狠戾的底色,雙手青筋暴起,“讓他出來見我。”

面對這樣的傅至景,蔣文崢覺著有點新奇,不禁輕笑出聲,重重將人推開後道:“你真想見他,就到黃泉底下去和他碰面,但我猜,孟漁未必會等你。”

傅至景的眼白赤紅,瞥見蔣文崢嘲諷的神情,意識到自己被牽著鼻子走,陡然靜了下來,他竭力挺直了脊梁,卻仍不敢看燒成堆的灰燼,聲音繃緊,“二哥說笑了,孟漁行刑之期未至,我只是怕有人陽奉陰違……”

“不要再裝傻充楞了。”蔣文崢打斷他的話,“難不成你真仗著自己是皇子,覺著犯下欺君罔上的彌天大罪不必付出代價?你既選擇讓孟漁頂了你的身份,就早該料到會有這一天,如今倒要來責問我為何要處置掉一個假冒皇子的貍貓,你不覺得荒謬至極嗎?”

傅至景微微擡著下頜,不答蔣文崢的話,這才一步步地僵硬地走向燒透的灰土。

屍身早就焚透了,散發著一股皮肉焦然的臭味,只能依稀辨認出個人形,糜爛可怖,但正因此傅至景才心懷一絲曙光,他沒有親眼見到孟漁咽氣,如何能證明這具屍體是孟漁呢?

可是等他走近了,見著燒得幹涸得近乎只剩下骨頭的手裏抓著什麽東西。

傅至景呼吸驟停,跪地顫巍巍地翻開他的掌心,是孟漁曾藏在袖口裏的短刃,抓得那樣緊,啪嗒一下,連指骨都斷開來。

這也不一定就能證明是孟漁。

傅至景看向焦黑的臉,慢慢地、慢慢地翻開皮肉查看還未燒透的牙齒。

孟漁有一口很整齊的牙,唯獨最裏頭的大牙歪了一顆。

蔣文崢看著他魔怔地檢查屍身,用言語做刃剮他的骨肉,“他冒認皇子,其罪當誅,這句話是九弟你說的,他死了,你該高興才是。”

左側的大牙微微歪斜。

傅至景猛地收回手,幾乎無法維持身形。

“其實他本不必死的,如果你不執意揭開真相,他可以安安穩穩地做他的九皇子。”

蔣文崢緩緩道,“趙四死之後,我試圖查過真兇卻一無所獲,你給出的借口天衣無縫,可越是如此我就越覺著蹊蹺,何況冥冥中總有有心之人將此事往孝肅先皇後身上引。”

“他一個奴才必然是聽見了什麽不該聽見的事才招致殺身之禍,我命他替我看著孟漁,那段時間只有你時常造訪德惠王府。”

無論是不是傅至景下的手,疑心的種子一旦種下就得設法鏟除,傅至景知道的太多了,所以在川西他明知長史是蔣文淩的人卻不做提醒。

“你運氣好,孟漁舍命救了你,你卻恩將仇報。”

傅至景只是定定看著焦黑的屍身,魂魄像被抽到了天際,蔣文崢的話也只聽了依稀。

“如果你死在川西,亦或者當日在傅宅引頸受戮,全天下不會再有人懷疑孟漁的身世,但你活著,孟漁就必須死。”蔣文崢擲地有聲,“是你害死了他!”

傅至景倏然睜著血紅的眼望向蔣文崢,後者痛快卻悲哀道:“你把所有人都算計了進去,以為一切都盡在掌握之中,但是世間哪有盡如人意的事情?”

蔣文崢指著他,也指了指自己,“你的自大殺了孟漁,我的退讓丟了妻女,我們兩個都是求而不得的可憐人。”

傅至景聽著蔣文崢的控訴,扯出個笑容,垂首輕輕地笑了出來,笑得胸腔震動,牙根酸軟,笑得停不下來。

他撐地站起身,似乎當真是高興至極了,乃至於喜極而泣,嗓音卻是莫大的痛苦,“你別以為弄具焦屍就能糊弄我,我根本就不在乎孟漁生死與否,就算你把他藏起來也威脅不了我。”

他游魂似的虛虛往前走了兩句,薄薄的嘴唇翕動,“死得好,我要多謝父皇為我鏟除一個汙點,讓我往後堂堂正正地當衡國的九殿下。”

蔣文崢驚愕地看著他,覺著傅至景瘋了才會說出這樣絕情到令人發指的話。

傅至景不再看屍首一眼,用力地咬了咬牙關,“我來送他上路,也不枉這些年來他稀裏糊塗做了我的擋箭牌。”

他似乎連給孟漁收屍的想法都沒有,撇下孟漁暴屍荒野。

蔣文崢等著他匆匆地來,眼睜睜看著他毫不留戀地走,這世間真有如此冷血之人,像極了那高高在上,把所有人都玩弄於股掌之間的衡帝。

孟漁,你若在天有靈,該看清自己所托非人。

蔣文崢靜立良久,命人將屍首埋進土裏,這才啟程回府。

空山無人夜色寒,鬼群亂嘯西風酸,下了一夜的大雪,亂葬崗鋪了厚厚的一層霜,山中覓食的野狗嗅嗅聞聞,想討一口人肉果腹,無人問津的晦地今夜卻異常熱鬧,剛送走一個德怡親王,夜半三更,又來個了新封的碩賢郡王。

剛埋進去的屍身被挖了出來,裹在新的草席裏,撲鼻腥臭惡氣。

方才在蔣文崢面前還大言不慚的傅至景眼下茫茫然地將屍身抱在懷裏,像很多個夜晚他抱著孟漁,只是無論懷中的人再也不會給他丁點回應。

靈秀可愛的孟漁死了,留給他的是一灘燒壞的爛肉。

天色已經蒙蒙亮了。

劉震川撒掉大一批紙錢,老淚縱橫,“孟漁,你好走。”又遞給傅至景,“殿下,送他一程吧。”

傅至景被刺眼的白紮了下,猛地打掉了劉震川的手,喃喃道:“誰說他死了,蔣文崢詭計多端,孟漁一定被他藏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

劉震川不忍拆穿他的自欺欺人,可見他執迷不悟,不禁既氣又悲道:“二殿下是奉陛下之命,難不成你要抗旨嗎?你如今這副模樣,孟漁也不可能再活過來了。”

短短不到一月,在過往歲月裏幫持傅至景的人皆相繼離去。

他踩著養父母、踩著張敬、踩著孟漁的骨血才當上了九殿下,沒有人比他狠毒,他自以為能保住所有人,到頭來連他自己也成了衡帝棋盤的一子。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又何其可恨。

他如此消沈下去,下一個死的就是他自己。

劉震川提醒道:“殿下,天快亮了,我們走吧。”

傅至景將輕盈的屍身抱了起來,一步步地走出亂葬崗,身後風雪吹跑散落的紙錢,與雪色融為一體,他踩過泥濘的土地,踩著濕潤的雪粒,懷裏的人那麽輕,卻重得他之初不到十步就猛地撲倒在地。

劉震川趕忙扶住他,卻見傅至景咬牙痛哭起來,瘋了似的起身一遍遍朝著無人的亂葬崗慟聲呼喚,“孟漁,你出來,你很恨我吧,出來見我,向我索命啊……”

回應他的只有鬼魅亂叫般的風聲。

“舅舅,我是不是錯了?”傅至景眼前白茫茫,自問自答地喃喃道,“錯了,全錯了。”

錯在他自以為是,錯在他既放不下權勢,又舍不下孟漁。

傅至景形容狼狽地放聲大笑起來,惶惶然地往前走了幾步,望向灰蒙蒙的天,胸口突然一陣劇痛,濃烈的腥甜從喉嚨裏湧出來,被他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要不擇手段地往上爬,爬到掌管萬千的最高位,爬到誰都不能再對他造成半點威脅之地,把死去的冤屈一筆、一筆地討回來。

天光大亮他就會如衡帝所願進宮拜見,親口說一句“謝主隆恩”,謝帝王替他拔除軟肋,助他再無牽絆。

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

孟漁,夢裏再相會。

作者有話說

補充。

1.張敬和小魚都是衡帝下令殺的(除了牙齒,迫使傅相信魚死的原因,他鬥不過皇權),一為洩被愚弄的憤,二是懲罰考驗傅。傅恨又如何,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忍不了下場一樣慘烈。衡帝知道很多事,留著傅,因為傅是他的兒子,且需要傅跟二哥平衡朝廷的勢力。

2.二哥和馬皇後是互相利用/忌憚的關系,二哥喪妻痛苦不錯,但如果來日稱帝的是他,註重名聲的二哥還是會讓馬皇後當太後。

3.有關傅至景,不可否認,權力小魚他都要,野心勃勃,夠沈得住氣也夠狠心,所以他能做皇帝,他就是這樣的人,別對他有太大指望。

至於他愛不愛小魚,只能說感情不是他的唯一,但他所有能付諸的情感都已經傾註在小魚身上了。

匯報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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